“通文館一門三大童子身,就連出身道宗觀星樓的秋叔,也…那么冰清玉潔。
難道要想武藝、道藝修行有成,必須戒色?”
白啟瞅著負手而立的寧海禪,散發耀眼白光的刀伯,以及卓逸不群的秋長天,眼中掠過一絲懷疑。
“好好好,還是老刀靠譜!幾十年的童子功委實深厚,讓我等甘拜下風!”
秋長天大聲贊道。
誰又能想得到,嘯聚伏龍山,一度成為天水府綠林道總瓢把子的反天刀,竟然是不近女色的童子身。
“當年只顧著跟一眾兄弟打熬氣力,喝酒吃肉,的確耽誤了。”
老刀感慨,他做帶頭大哥的時候,為人豪邁爽直,交友廣布四海,幾乎沒有想過娶妻生子這回事兒。
“女人只會影響練功的速度,老刀,你繼續保持下去,重回四練氣關指日可待。”
寧海禪用力拍老刀的肩膀,鼓勵道。
“原來刀伯被打到跌境之后,還未完全恢復。”
白啟臉上露出恍然神色,他估摸著刀伯是想借此機會,補足根基,更上一層樓,摘取四練層次的圓滿成就。
否則,以服用過獨角蝰蛇內膽,脫胎換骨的強橫體質,重回周天采氣,應該手拿把攥才對。
“阿七啊,我與你秋叔遠行一陣子,好好守著通文館,這幾天四行失序,牛鬼蛇神多的很,遇到那種不講武德,以大欺小的老家伙。
你且記下名字,靜等為師回來。”
寧海禪難得額外叮囑幾句,此是天煞日第二天,壬水泛濫,再接著是戊土崩毀,最后才輪到庚金相沖。
隨著天地異象越發明顯,濁潮相應緩緩上漲,覆蓋周遭方圓之地。
各種大災將接踵而至,同時亦有天材地寶被沖刷出來,展現于世。
必定引來大量的旁門散修,或者逆寇邪魔。
可謂亂象紛呈!
故而,寧海禪才讓白啟注意些,雖然有老刀坐鎮通文館,不懼尋常宵小,但未必防得住道術高手暗中使壞,尤其最近白陽教余孽的各種傳聞甚囂塵上,不得不小心。
“徒兒謹遵師父的教誨,凡事謀定后動,絕不貿然莽撞!”
白啟拱手答道。
“當然了,你作為通文館的親傳,也不需要太過隱忍退步。
平素可以學學為師,每天三省吾身。”
寧海禪言傳身教,悉心指點:
“動手之前考慮清楚三點,挫骨揚灰否,斬草除根否,退路安排妥當否。
三者俱備,就可以送人往生了。”
白啟立刻作出豁然開朗的受教樣子,讓寧海禪大為舒心,瞧得旁邊的秋長天咬牙切齒:
“寧海禪這廝當真走了狗屎運,讓他在黑河縣撿到塊寶貝疙瘩!”
他冷哼一聲,抬腳踏上那座幾尺高的法壇,單手行訣。
院外埋頭啃食草葉的毛驢踩著噠噠步伐,慢悠悠跟上,悄摸摸問道:
“老爺,這回不會再失手了吧?您上次闖到神機宗的內景地,人家留了一座道器,內蘊三十六重天罡法禁,險些將咱們煉成飛灰!”
秋長天嗓子發癢似的,劇烈咳嗽幾聲,壓下毛驢的揭短話語:
“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如今有老寧護駕,必定萬無一失!”
毛驢唉聲嘆氣,老爺疏忽大意捅簍子,苦的可是自個兒,每次都得撒丫子狂奔,跑掉半條命。
“日月之光,旦后用九,晦前用六,六九乾坤之數。金玉之氣,春夏上升,秋冬下降,升降天地之時。金生于玉,玉生于石,石生于土,見于形而在下者如此…”
秋長天從懷里取出一枚銅印,鎮在法壇中間,口中喃喃自語,誦咒念經。
無論是神魂出殼,亦或者肉身遁入,都很容易迷失方位,如同一葉輕舟浮沉汪洋。
因為茫茫虛空并不存在上下左右,東南西北之分,宛若暗河湍流,稍不留心就被裹挾,被帶到死地絕境。
所以錨定方位是重中之重,好比燈塔信標,起到引領回歸的關鍵效果。
“老寧,弄好了,別擱這墨跡,又不是往后見不著徒弟。”
秋長天不滿地催促,他念及上回相中的那棵好苗子,暗自寬慰自個兒:
“等干完這一趟的大活兒,再仔細尋覓,好生栽培,養到成材,天天拎到寧海禪這廝面前炫耀!”
望著登上法壇的寧海禪,白啟趕忙遞出幾張小紙條:
“師父,這是徒兒最近苦思冥想,拾撿的幾句話,正好與師父相配。”
寧海禪眸光一跳,飛快掠過字跡,連連頷首:
“阿七有心了。待到為師回來,再開一次祖師堂,助你突破二練骨關。”
白啟思忖,果然,趁著師父出門打秋風的時候討好一二,回報必然不小。
也不曉得,到底是哪家這么倒霉,讓寧海禪與秋長天,這兩位義海雙煞齊齊出馬。
萬事俱備,片刻后,兩人一驢立于法壇,幽醮嗡嗡作響,氣息與虛空交融。
借由殘破黑石為憑依,加上四大童子身的純陽之氣,迅速撕裂虛空,凝聚寬敞門戶,再把一青一黃兩條身影吞沒進去。
“刀伯,秋叔這番大張旗鼓,究竟干嘛去了?”
親眼目睹寧海禪、秋長天,以及毛驢消失無蹤,白啟不由驚嘆道術神妙。
武藝途徑縱然晉升神通,也無法做到虛空挪移,那得是更高層次才能掌握的頂尖手段。
“倒…考古。”
老刀險些說漏嘴,掀開貂皮帽撓撓腦袋:
“姓秋的與少爺比較熱衷發掘道喪之前的大宗大派,主要目的,在于了解歷史,傳承法脈,承上啟下…堪稱功德無量!”
白啟頓時會意,敢情自家師父業余兼職盜墓。
經過龍庭認可才叫“考古”,像寧海禪和秋長天這種偷偷摸摸,私底下做活的,儼然屬于非法倒斗。
“刀伯,這行當,好不好干啊?”
白啟搓搓手,他也算見識過內景地的玄妙,于虛空開辟小界,自成天地,容納神魂或者生靈。
不僅能夠收藏功法經典,還可以培育寶植大藥,收存上等靈機…簡直就是道術高手的秘庫府藏,這要發掘一座,跟淘到金山銀海有啥區別。
“跟我以前做響馬一樣,小打小鬧的,勉強混口飯,頂厲害的高手,講究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
老刀閑著沒事,剝瓜子嘮嗑道:
“大宗大派的內景地品秩高,寶貝也多,但誰家山門不是禁制重重,殺陣森嚴,沒那么容易進得去。
必須精通陣法、科儀、起壇、作法等正兒八經的道宗手段,方才可能入得了門。
小七爺莫要看秋長天這廝,好似輕松寫意,實則每一回都是險象環生,若非那頭毛驢天生極速,風馳電掣,能夠橫跨陰陽,早就沒命了。”
白啟嘖嘖稱奇,那頭痩如干柴,毛色雜亂的黑驢,居然如此不凡?
“濁潮一來,為何諸圣道統,百家法脈全部絕跡?刀伯,這里頭有啥說法?”
師父不在通文館,他偷得浮生半日閑,陪著刀伯守大門。
“無非時移世易而已。”
老刀搬著小馬扎坐在前院,娓娓而談:
“道喪之前,據說有三千左道,八百旁門,十大正宗,極為昌盛。
那時候諸般境界還未像如今劃分細致,攏共只有肉身秘境、神通秘境,長生秘境,以及只存于傳說當中的仙道秘境。
追溯到更早之前,赤縣神州常與域外來往,但凡成就長生秘境,萬古巨頭,都會遨游大千,周巡寰宇,或是拜訪仙道巨擘的道場,或是前往其他陸州,采集修行所需的奇珍異寶,那是真正地修行大世。
但隨著墮仙墜落,以及濁潮席卷,截斷對外聯系,使得赤縣神州變作一方孤島。
遨游天外的長生修士自此渺無音訊,十大正宗瞬間失去多位祖師,只余下掌教長老,元氣大傷,傷筋動骨。這是其一。”
白啟捏了捏下巴,心想道:
“一旦成為長生修士,壽數過萬載,便不會長久待在赤縣神州,紛紛前往天外遨游,結果突然遭遇濁潮,再也回不來了,十大正宗等于被刨掉大半的靠山根基。”
老刀雖是鄉民出身不甚光彩,曾經大字不識一籮筐,但后來大徹大悟,潛心研究過學問,講古深入淺出:
“常年壓在腦袋上的十大正宗,沒了一大幫萬古巨頭的祖師,地位自然不穩,旁門左道蠢蠢欲動,不過還未等危機醞釀,濁潮就把各家傳承斷個一干二凈。
像十大正宗里面,曾有個‘神兵谷’,傳承功法為《兵甲百煉御圣術》。
每一個內門弟子,都要擇一器而煉,把畢生修為灌注其中,孕育器靈。
由器靈參悟功法道術,演練搏殺斗陣,修為高低,只憑器靈優劣。
據傳,神兵谷最巔峰之時,坐擁道器三十余,神兵十一口,征伐其他的旁門左道,動輒便是鋪天蓋地的飛劍法器,壯觀的很。
但濁潮一來,靈機消退,器靈如斷炊之人,先后虛弱消亡,難以再維持以前的輝煌盛況,很快沒落。
像神兵谷這樣的例子,數不勝數。”
白啟咂舌,照這樣看,道喪之前確實是隆盛大世。
當下的龍庭依仗六大玄奇神兵,就能統攝萬方靈機,操弄天象變化。
而僅位列十大正宗的神兵谷,這一方勢力就遠遠超過此數。
“神兵與玄奇神兵,還是有些差別。后者蘊含墮仙軀殼自帶的深奧法理,當世七座上宗、五座道宗所掌握的完整傳承,皆從中所得,因此前面多出‘玄奇’二字。
不過十一口神兵,皆有焚山煮海的莫大威力,足以打得天崩地裂…也夠稱雄神州了。”
老刀糾正補充道。
“神兵谷這么厲害,它的山門、內景地,難道沒人覬覦盯上?”
白啟好奇問道。
“這個嘛…”
老刀忍不住伸手去撓光溜溜的腦袋:
“早個七八年前吧,有人在汝南府的封王嶺,發現神兵谷一座內景地的蹤跡,可能蘊藏一口神兵,消息一經走漏,引得群豪匯聚。”
白啟聽得有些不對勁,他見刀伯吞吞吐吐,含糊其辭,莫名浮現寧海禪和秋長天的兩道身影。
“但沒想到封王嶺地勢大兇,突然砸下上千道雷霆,持續兩天兩夜,從里到外犁了一遍,讓綠林道、旁門散修、還有龍庭,皆死傷慘重。”
老刀舔舔微干的嘴皮子,沉聲道:
“那口神兵,最終也不知去向。所以啊,小七爺你以后聽到什么內景地出世、大宗大派山門浮現水面,多留幾個心眼。
搞不好,就是有人做局。”
師父跟秋叔玩的這么大?咋到處坑人?
白啟若有所思,表示記下。
義海郡,衙門。
兩位道官老爺一前一后,踏足此地。
像沖虛子、璇璣子,雖然擔任坐鎮郡城的道官,但平時大多只在自己的道觀清修。
那些繁瑣枯燥的內政雜務,統統下放給小吏處置。
故而,才有稅吏手握大權,排幫從旁分擔的奇怪景象。
“死了兩個道院生員,皆出自伱止心觀,璇璣道友,你覺得該如何了結?”
面容清瘦的沖虛子老神常在,語氣平靜殊無波瀾,心底卻在琢磨:
“秋長天那廝真是晦氣,讓他去一趟止心觀,轉眼就沒了兩位有望受箓的好苗子。”
璇璣子陰沉著臉,渾身冒出滾滾寒氣也似,讓人不敢靠近半分:
“白陽教余孽太過猖獗,完全不把龍庭律法放在眼里,公然害我郡城道院生員,毀傷朝廷棟梁之材!其心可誅!
貧道認為,這已經不是尋常的逆賊了,必須出重拳!”
沖虛子眉毛輕抖兩下:
“璇璣道友,還未見到何敬鴻、何敬云兩人的尸首,緣何一口斷定是白陽教?”
璇璣子聲音冷冽:
“道院生員,皆會錄名譜牒,名諱、生辰、出身、家世,巨細無比。
郡城一份、府城一份,朝廷案牘大庫也有備份。一旦遇害橫死,魂靈泯滅,皆會反應。
何家兄弟得到機緣,進到八百旁門之一,北冥門遺留的內景地,第一時間就已傳信,五日不到,便就沒了。
凡是道院生員游歷于外,都要隨身攜帶一枚‘留影符’,貧道特地查看,盡管未見元兇,但何鴻云臨死之前,厲聲喝出‘白陽’二字,做不得假。”
沖虛子遲疑,本想開口一觀留影符,卻又吞咽回去。
根據秋長天提供的消息,白陽教主很可能藏在義海郡中。
璇璣子顯然也知道,擺明想要立功,借著何家兄弟身死大做文章。
以龍庭的“搜山檢海”之法,捕捉白陽教的蹤跡。
“我快要告老退任,這時候阻攔璇璣子,日后未必有安生日子過…”
沖虛子念及于此,改口道:
“既然璇璣道友已經確定兇手,可是打算合你我兩人之力,布置‘搜山檢海大醮’的所需科儀,追查此獠?”
璇璣子眼底浮現一絲滿意之色,心想這老貨倒是識相,長笑道:
“當然,道院生員焉能白死!三日后,請沖虛道兄相助一臂之力,同貧道一起登壇!龍庭昭昭天日,義海郡朗朗乾坤,絕不容許逆賊作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