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墨箓宛若一方天地籠蓋四野,內里日月星斗,慶云霞光交織成形,化為兩株枝繁葉茂的參天之樹。
宛若通往大道的階梯,層層向上延伸,其下懸掛三顆金光熠熠,結出果實的玄奧種子。
分別是神種九牛二虎,龍韜虎略。
以及道種黃泉。
“念頭如蛟,魂演黃泉,降伏其心…”
凡一切雜念、迷障、乃至于窺視,只要觸及自身,皆被倒映在浩瀚心海。
這是《蛟伏黃泉經》的修持妙處,不懼外魔干擾、五色眩目,幾乎永無迷惘。
“此乃穩固道心的上乘功法!經字級當真名副其實!
可惜,異邪君有眼無珠,放著如此珍貴的傳承不取,非要墮身濁潮,學那不入流的邪術…”
白啟略作感慨,旋即又低低一笑,倘若沒有諸般技藝效用加持,令自身心無雜念,累積深厚的入定功夫,他未必能夠輕易邁過門檻。
這一部經字級功法,其實對資質稟賦的要求極高,稍微差上幾分,做不到鎮壓心湖斬殺兇蛟,便會受其反噬,陷入叢生幻象。
異邪君那樣無法遏制七情六欲,放縱喜怒哀樂的邪魔之流,壓根不可能練得成。
墮身濁潮的修士,之所以被稱為“邪魔”。
根本在于,他們無法抑止其心。
如果可以從殺人當中得到愉悅,那便放肆屠戮。
同理,喜美色就恣意占有,好珍饈就狂飲暴食。
且會隨著欲望加深,最后被駕馭支配。
色心一起,路邊見到中意的婦人,就擄奪交歡;
饑火一生,恨不得吞啖生肉腥血,直至饞意消解。
這種行為無法再被稱為“生靈”。
故而才以“邪魔”名頭冠之。
“道喪之后,當世修士為了抵抗濁潮影響,無不持戒約束。
如今,我凝結聚成黃泉道種,倒是給日后修行省卻諸多阻礙。”
白啟閉目,口鼻呼吸裊裊散發的渡海香氣,精神活潑如飲醇酒,有種醺醺然的舒暢之感。
“完成百日抱胎之后,神魂自然孕育而出,好似胚胎成形生成嬰孩。
屆時,就可以吞吐靈機,出殼遨游,洞見虛空了。”
他心下頗為期待,之前沾阿弟白明的光,讓那位柳神娘娘引渡虛空,進到守藏庫內景地,吃瓜吃到爽,曉得赤縣神州之外,存在更加廣闊的無量萬天。
“倘若把鬧出內亂,可能坍塌的道庭,視作一個統轄浩瀚疆域的龐大帝國。
那么,赤縣神州大概算是…孤懸在外,暫未收復的都護府?
傳承三千年之久的白陽教,欲要點燃那座九霄環星炬?
難道說,其實是想讓道庭得悉,赤縣神州并未完全陷落于濁潮?”
浩瀚心海翻起細微漣漪,念頭閃爍瑩潤光芒,白啟琢磨著所掌握的相關消息,做出某種推測。
“可這樣一來,龍庭又是什么樣的立場?割據一方,欲求自立的偽政權?
還有那尊自域外墜落而來,引發千年道喪的墮仙,背后又藏著什么樣的緣由?”
突破《蛟伏黃泉經》第一層,白啟顆顆念頭晶亮璀璨,精神思維都比平時活躍,宛若明珠交擊碰撞,又仿佛云霧聚攏四散,需要填充海量的命元精氣,才能真正初具雛形。
“這幾日好好待在家中,將太歲辰土布置一番,順便熬煮妖丹,補補身子。”
將那些離自己十萬八千里遠的雜念拋到腦后,白啟深吸一口氣,摩挲著手指上的龍形玨,一邊用人魂珠淬煉勁力,提升武功,一邊打磨念頭,入定養神。
無論這方天地的境況如何,讓自己不斷強大,以對抗不曉得啥時候會來的大風大浪,始終是第一要務。
義海郡,止心觀。
璇璣子陡然睜開眼睛,迸出幾許怒色:
“好猖狂的賊子!毫不掩飾《三陽劫》的氣息,簡直是挑釁龍庭威權!”
他隨身佩戴的那枚明真玉嗡嗡作響,好似被敲擊的鐘罄,清脆而悅耳。
這是他從觀星樓用重金購來的一樣法器,但凡修過《三陽劫》、《未來無生星斗圖》的白陽教眾,必定觸發示警。
越是道行精深,越是動靜巨大!
“只恨虛空無有方位,不好辨別所在,否則我直接施展鎖魂大法,捕捉氣機,邀請義海郡一眾高手截殺…”
璇璣子面露遺憾之色,明真玉的反應如此激烈,證明那人至少都是長老之流,說不得便是謀害青玄子的罪魁禍首。
擒住此獠,大功一樁!
足以換取踏進玉液華池,洗滌神魂祛除雜質的寶貴機會!
要知道,人之心性與肉殼別無二致。
后者食用五谷雜糧,居住滾滾紅塵,難免被濁氣所染,須以氣血沖刷,逆反先天。
前者也是一樣,年歲增長,閱歷增深,心也會“老”,顯出一股沉沉暮氣。
就像發禿齒豁,垂垂老矣的古稀之年,突破四練氣關的可能極其渺茫。
飽經風霜,頹墮委靡的神魂,因其雜質過多,也會失去證就鬼仙的希望。
非得玉液華池的數次洗練,洗去心垢,拂拭干凈,才可增加幾分打破生死屏障的把握。
否則,屹立當世的五座道宗,也不會把“赤子之心”視為稀罕稟賦。
心如赤子,不染塵埃,等于無懼濁潮熏染。
無論是遨游虛空,搜尋內景,亦或者入定觀想,都事半功倍。
若不中途夭折,注定能成鬼仙!
“那人所散發的氣息,乃《三陽劫》無疑,且就在義海郡方圓百里之內。
若非我執掌道官金印,受龍庭賜箓,與周遭山水勾連頗深,又正值打坐入定,冥合虛空之際,恐怕就漏過去了。”
璇璣子仔細揣摩,眸光漸漸凝重:
“此獠這么明目張膽,并未有任何隱藏行跡的心思,擺明不把義海郡兩大道官放在眼里,道行只怕不低。
好好好,掛餌許久,終于釣到一條大魚!”
這位止心觀的道官老爺忽然撫掌,那根千秋降龍木融入神魂,冒起騰騰躍動的厚重青光,儼然殺心大起。
他想拿下功勞,讓止心觀蓋過原陽觀一頭,自然做好萬全準備。
“貧道背靠龍庭,豈會懼怕反賊,即便是白陽教主當面,他敢露頭,天水府的趙大將軍,子午劍宗的掌教顏信,皆會第一時間跨空而來,將其徹底留在義海郡。”
璇璣子提筆,伏案書寫,片刻后將那張字跡密密麻麻的紫色符紙,投進象首金剛銅熏爐。
一簇火苗燃起,將之燃成灰燼。
“據說,子午劍宗的上代道子寇求躍,之所以入魔,墮身濁潮,便是受白陽教蠱惑。
顏信更是對天地大道立下心誓,往后見一白陽教徒,不管老幼,無論婦孺,皆拔劍斬之。
更勒令門下皆遵此規。”
璇璣子注視著符紙燃盡,嘴角上揚扯起一抹笑意:
“貧道早已聯絡子午劍宗的長老,只等你現身了。”
他將四逆魔教說成白陽教,并且對外公布,三日之后登壇作法,窮搜義海郡內外,就是想逼藏在城中的白陽教余孽現出蹤跡。
“四練宗師陳行、排幫大龍頭的洪桀、再加上原陽觀的沖虛老道,以及一位子午劍宗的長老,便是神通巨擘,都有把握擋得住。”
天水府外,巨龍橫臥似的蒼莽山脈,兩座險峰高聳入云,好似扼守要道的門戶。
遠遠望去,宛若天劍劈落,斬出一條寬闊大道,其間流泉飛瀑直瀉而下,白鶴飛舞霞光四溢,一派鐘靈毓秀的仙家氣象。
通向山門的平整官道上,車馬如龍絡繹不絕,當中甚至有披甲執銳的軍士護送,可見身份不凡。
站在山腳下,抬頭去看,渺渺靈霧翻涌浮動,諸多宮殿樓閣若隱若現,好像海市蜃樓,油然生出敬畏之心。
但生活在天水府的蕓蕓眾生,無數黎庶都明白一個道理。
不要靠近上宗山門,除非手里握著憑證信物,通稟傳達求見之意。
否則貿然踏過八百里禁的范圍,等同于闖山門。
任你是什么樣的來頭,什么樣的背景,照樣會被就地格殺。
八柱國的貴籍,龍庭授箓的道籍,亦不例外。
此乃子午劍宗的規矩,也是上宗霸道專橫的一種表現。
禁令一開,王侯下馬,百官止步。
因此,常有人調侃,赤縣神州是龍庭與宗派共治。
待在山下必須守王法,置身山上則要遵戒律。
至于是王法大過戒律,亦或者戒律略遜王法,就看誰的“力氣”大,掰腕子更勝一籌。
子午劍宗,擺在下院的大鼎驟然升起一陣紫煙,凝而不散,裊裊如云,涌入門口兩座鎮獸。
位于主峰高處的大殿,有四根銅柱支撐,上刻流云紋路,正前方起著三層高臺,一鶴發童顏的高大老者睜開雙眼。
他五指大張,好像施展擒龍控鶴似的精妙手段,憑空攝來滾滾氣流,團團紫煙氤氳蕩漾,浮現出一行行虬勁字跡,最底下還加蓋道官金印。
“白陽教…這幫余孽還敢露面?須得稟報上院長老。”
老者喚來隨侍的弟子,命其敲動下院鐘罄。
少頃,隆隆音波回蕩在子午劍宗山門,由遠及近,沒過座座峰頭,直入內門上院。
“白陽教的賊子?正好拿來試我劍利否!”
“本以為天水府周遭的白陽教徒,都被咱們殺干凈了,沒想到還有余孽!”
“從哪里得來的消息?”
“義海郡?”
內門上院聚攏著七八位英氣勃勃的軒昂青年,他們皆著藍衫綢袍,或是腰懸、或是背負長劍,綴著三四條銀穗。
當“義海郡”三個字一出,義憤填膺、躍躍欲試的諸般聲音戛然而止。
一眾子午劍宗的內門俊杰,好像被掐住脖頸,面面相覷,不再作聲。
仿佛擔心失言,提到某樁禁忌往事,惹來長老、首座的嚴厲訓斥,乃至嚴苛責罰。
“義海郡!十年前,掌教便在那里追上負傷而逃的寇逆,當著龍庭幾位道官,以及趙辟疆的面兒!親手斬了這個叛出宗門的賊子!”
靜到針聲墜地可聞的內門上院,兀自響起一道人聲。
七八道詫異目光中,佩戴銀穗長劍的濃眉青年神色坦然。
只見他面朝諸位同門義正詞嚴,洪亮激揚:
“在下蒼梧峰,元浩然!寇逆之亂,死傷枕藉,連累我宗聲勢一落千丈,近幾年趙辟疆所培植的黨羽猖獗,幾乎踩到咱們頭上,裘師兄遇刺,至今都沒個公論結果!
元某入門晚,資歷不如各位師兄,但寇逆之名,乃掌教欽定!莫非十年過去,內門師兄還將其看作道子,甚至不敢直呼其名?”
元浩然此言好像根根鋼針,刺在內門眾人的心頭,隱隱作痛。
寇求躍曾是子午劍宗九峰弟子奉若神明的存在,堪稱萬流景仰。
哪怕墮身濁潮,被冠以“邪魔”、“大逆”罪名,仍舊讓很多內門、真傳,至今喚作“寇道子”、“寇師兄”。
“蒼梧峰…讓道子滅盡的那一脈。”
“難怪了,連同首座、真傳在內,攏共一百三十人,全部被斬!”
“深仇大恨!傾盡怒云江水也洗刷不掉!”
“可我聽說蒼梧峰與四逆魔教勾結…咎由自取!”
內門上院眾人眼神交錯,暗暗想道。
“吵鬧作甚,成何體統!爾等拜入內門,乃宗門之棟梁、之表率!一舉一動,皆代表我宗!
此事,我已知曉,將會稟告掌教,請他決斷。”
懸金穗長劍的白裙女子緩步踏進內院,青絲垂腰,薄唇緊抿,有股子冷厲之氣。
“閑著無事逞口舌,不若多練幾遍劍術,爭取早日登頂鸞臺,替宗門揚名爭臉!散了!”
這位白裙女子字字如冷霜,透著無盡肅殺,瞬間讓一眾內門弟子垂首斂目,大氣都不敢出。
上院固然是子午劍宗的中流砥柱,但論及地位尊貴,遠不如獨領一峰,得傳絕學的真傳。
更何況,隨著十年前的道子寇求躍死在怒云江畔。
十年后,唯一有望入鸞臺,替子午劍宗爭口氣的人選,便是眼前的穆師姐。
約莫半刻鐘,白裙女子暢通無阻來到劍宗后山。
眾所周知,掌教親手清理門戶,誅滅道子后。
便開始閉關,不見外人,宗門大事全權交由五脈首座定奪。
但穆昭陽是例外。
她可以手持劍令踏進祖師堂,于門外覲見掌教。
“義海郡的止心觀傳信,白陽教再現,疑似是長老級人物。”
穆昭陽稟報道。
祖師堂大門緊閉。
許久方才傳出一道蒼老聲音:
“讓你師父去一趟。”
穆昭陽頷首。
“昭陽遵命。”
祖師堂內,玉臺高九層,盤坐著一老者,正是子午劍宗掌教顏信。
他渾身體殼被一縷近乎虛無的劍氣切裂,整個人好像劈作兩半,垂流眸光時而恍惚昏晦,時而清醒湛然。
令人稱奇的是,如霜白發下的枯瘦眉宇,并無半點暮氣,反而有種無邪的赤子心性。
“太元…九宸…道君!能見此劍,死亦無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