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城大宅的門外,幾家武行的坐館師傅聚在附近酒樓,各自喝茶。
不過瞧他們時不時往窗外張望的期待樣子,更像是等待吃瓜。
天鷹武館的韓揚問道:
“帖子都遞過去了?”
斷刀門穆春點點頭:
“人家是折沖府出來的校尉,未必肯賣咱們這幫老家伙面子。”
神手門朱萬嗤笑一聲:
“本就沒指望靠你我的人情,讓陶融退步,只是表個態,讓白七郎看到了,也算落著一份好。”
穆春手里捏著兩顆鐵膽,不斷地碰撞摩擦:
“強龍不壓地頭蛇,陶校尉咋就不明白這個道理呢。
黑河縣一畝三分地,白七郎他一只手遮得住天,干嘛非得拿他立威。”
朱萬低頭笑道:
“他只是一個折沖府校尉,放在義海郡算一號人物,可若想往上爬,就得替更厲害的角色用心辦事,謀求出路。
誰不曉得白七郎有手段,師傅是周天采氣的四練宗師。
聰明人豈會自討沒趣,但做什么事,未必由得了自個兒。”
穆春寬大的手掌握住鐵膽,搖頭道:
“白七郎倒也不急,沉得住氣,船只被扣,伙計被押,依舊穩如泰山,都未露面出頭。”
韓揚抿了一口茶水,慢悠悠道:
“被架在火上烤的人,是陶融。如果白七郎主動登門,便是給他臺階下,有放人的由頭,換做我,也懶得搭理,左右不過損失千把兩銀子。”
朱萬瞇起眼睛:
“魚檔招攬了雷雄、王定,擺明了要讓黑河縣的何家,改成白家。
陶融故意找茬,擋人財路,如同殺人父母,倘若再持續一陣,依我看,這事兒很難善了。”
韓揚望著色澤清亮的茶湯:
“黎師傅那邊,通知了沒?”
赤眉賊攻城,多虧通文館的主仆二人,寧海禪與老刀出手,方才消弭一場大禍,眾多武行的坐館師傅都要承這份情。
再加上白啟獻策,整編衛隊化為團練,極大提升武行說話的分量。
所以,內城幾家武館的師傅,無不站在白七郎這一邊。
沒了何文炳從中作祟,憑著白記魚檔跟火窯、武行的交情,再拉上柴市的宋麟,黑河縣幾方地頭蛇,說一聲“同氣連枝”倒是不為過。
“昨晚上就去瓦崗村報信了。”
穆春回答道。
“黎師傅曾在天水府趙大將軍麾下當差,陶融一個折沖校尉,還真不夠看。
靠山這種東西,永遠都是一山還有一山高。”
望向陶融所在的大宅,韓揚并無多少幸災樂禍之色,只是希望陶校尉腦袋靈光一些,別弄得大家都下不來臺。
否則,赤眉賊又要再背一條人命債。
也挺頭疼。
“姓陶的,不知道白七郎是黎師傅的學藝徒弟?”
穆春眉頭微皺。
“沒打聽得很清楚。他們初來乍到,哪能對黑河縣掌上觀紋。”
朱萬嘴角扯出譏諷笑意:
“這幫大城的老爺,本就瞧不起窮鄉僻壤,滿心想著虎軀一震,抖摟官威,咱們當場便跪下拜服了。
都道池塘淺,養不出蛟龍,廟宇小,供不了大佛。
這一回,偏要讓陶校尉撞個滿頭包!”
半個時辰后,黎遠氣勢洶洶踏進大宅門:
“陶融,你好大的官威啊!當上驍衛校尉,就不認得我這把老骨頭了?”
他早年在趙辟疆的軍府當差,司管軍械制造,鐵器冶煉之事,與不少精兵悍將都打過交道。
名聲響徹天水府的銀錘太保裴原擎,便是其中之一。
似陶融這等沒啥靠山的驍衛校尉,見到黎遠,得畢恭畢敬叫聲“黎大匠”,否則算是失禮。
“黎師傅言重了!在下本想著忙完公務,親自上門拜會…”
陶融萬萬沒想到,黎遠來得這么快,他曾聽陳昭提及過,白啟而今正在火窯學藝。
但火窯家大業大,學徒大幾百號人,這點兒關系值當黎遠飛快趕到,興師問罪?
“拜會?你給咱徒弟腦袋潑臟水,扣他的船只,關他的伙計,還要登門拜會!莫不是,想老夫給你磕頭,煩請你高抬貴手?!”
黎遠須發皆張,風塵仆仆,像是連夜縱馬而來,眼瞅著快開春,阿七忙完手頭上的生意瑣事,便可以跟自己安心打鐵鑄兵。
結果半道殺出個陶融,壞了他的籌劃!
“黎師傅,我…”
陶融有些汗流浹背,面對黎遠他不敢有啥氣性。
雖說這位爺不再是將軍府大匠,已經回鄉養老,但手里頭積攢能用的香火情卻不少。
除去銀錘太保裴原擎之外,還有使鑌鐵壓油錘的黑面太歲薛文通,使人面烏銅錘的紫禁莊主梁泰,以及一位出身八柱國,不知具體名諱的金錘霸王。
這種可怕的人脈,莫說自己一個驍衛校尉,便是陳昭來了,也得退避三舍。
“老夫只問你一句,放不放人?”
黎遠虎目圓睜,若非武行通風報信,他還不知道阿七出了這檔子事兒。
徒弟遇到麻煩,正是做師傅彰顯手段的好時候。
論武學見識,自個兒幾輩子都比不上寧海禪,可說到各路交情,那又不一樣了。
而且,黎遠并非迂腐的老頭兒,能用上關系省心省力,他絕不含糊。
“黎師傅,我下鄉收稅,查驗大戶商行的賬冊數目,也合乎規矩…”
陶融硬著頭皮搪塞道。
他既然上了陳昭這條船,便不可能退下,倘若半途而廢,不僅攀附裴原擎的機會沒了,還平白得罪白七郎以及通文館。
這吃力不討好,里外不是人,才叫虧大了。
“好!伱是折沖府校尉!老夫說話不管用!讓裴公子與你講!”
黎遠何等火爆的性情,哪能理會陶融的緩兵之計,他冷哼一聲,拂袖而去,當即便打算傳信天水府,讓裴原擎修書一封。
盡管人走茶涼,說話未必如以前那樣管用,可一位能鑄上品寶兵的大匠,到哪里都會被大勢力奉為座上客,得到相應的尊重。
“黎師傅請留步!先坐下來喝杯茶,消消火氣。我立刻放人…”
陶融額頭冷汗密布,趕忙攔住轉身欲走的黎遠,賠笑道:
“咱們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他朝著另一個親隨使眼色,讓其速速尋陳昭救場。
小小黑河縣,一個賤戶出身的打漁人,靠山如此之硬!
這么厲害,干嘛窩在窮鄉僻壤做小買賣?!
“陳小師叔,師傅他老人家向來神龍見首不見尾,難得待在通文館。”
跟陳昭你來我往閑聊了一陣子,白啟發現這位師爺的養子,有種自以為是的精明,貌似城府很深心思不淺,實則想些什么都寫在臉上。
“要不,我這就帶小師叔你去見一見?”
陳昭心下大喜,他正想著該找個啥借口,提出到通文館拜會寧海禪。
自己揣著象形寶玉,又有繼父陳行的情面,應當不至于空手而歸。
“那敢情好!我在爹爹身邊的時候,就常聽他講起寧掌門,一直極為敬仰!可惜始終未曾有緣相見…”
是你親爹么,叫得這般親熱?
白啟暗暗腹誹,輕咳兩聲道:
“小師叔可準備了什么禮物?咱們黑河縣的習俗,初次登門不能空手。”
陳昭有些犯難,他剛損失了一匹赤血麒麟馬,心痛如同刀割。
還要送禮?
“當然了,我其實也不喜歡這種繁文縟節,我待會兒添幾份禮盒,讓小師叔拿著就好。”
白啟語氣遲疑,眼中閃過明顯的懷疑之色。
怎么?你覺得我像窮鬼!
陳昭不比他大哥陳曄,好歹吃過幾年苦頭,他打從記事起,日子已經過得不錯。
更別說改姓“陳”之后,認了陳行做爹,直接搬進義海郡的府邸,開始錦衣玉食的少爺生活。
“寧掌門乃四練宗師,我是怕送的禮,他瞧不上…”
陳昭解釋道。
“禮輕情意重,反正也是走個過場。我倒是能為小師叔你參謀一二,這幾天老聽師傅他念叨,什么養神丹、安神香之類。”
白啟漫不經心地說道。
寧海禪他不是武夫嗎?還需要修道外物?
陳昭眉毛揚起,旋即咬了咬牙,從懷中摸出一方陰冥木所制成的精巧盒子,約莫巴掌大小:
“此物是我前陣子歷練所得,名為‘渡海香’,乃是道喪之前,鼎鼎有名的佛門巨擘凈禪宗之秘方。修道人打坐觀想,入定抱胎,念頭如過汪洋苦海,難以循著憑依支撐。
此香一經點燃,可燒七天七夜不滅,香氣濃郁,庇護神魂,如披天衣,橫渡苦海,不受外魔所干擾。”
他手掌捏得很緊,越說越舍不得,這種稀罕物什縱使自己用不上,當做人情或者交換,也是極好。
“小師叔太客氣了!大家都是同門,隨便買點尋常東西足以,何必…哎呀,小師叔你撒手!我替你帶給師傅。”
白啟使勁一抽,把精巧木盒從陳昭掌中奪過,塞到自己懷里,而后再道:
“小師叔,咱們頭一回認識,按照黑河縣的習俗,咳咳,長輩也該給小輩備一份。”
陳昭面皮一抖,寧海禪的徒弟臉皮咋這么厚?
他憋了半晌,最終還是沒受住白啟真誠的眼神,又從袖中掏出兩個瓷瓶:
“這是折沖府才有的虎狼丹!服用下去,不僅氣力大增,還能壯實體魄,改變精神氣質…”
不等陳昭講完,白啟就不帶半點煙火氣,將其接下:
“小師叔真是出手闊綽,不愧為天水府的英才俊杰,這等好東西,我在黑河縣別說見了,便連聽都沒聽過。”
陳昭肉痛不已,他分明是薅通文館的羊毛,為何反而大出血,倒賠兩樣好物。
“小師叔,咱們這就動身吧。”
也不曉得師爺怎么培養的,委實有些像地主家傻兒子,白啟揣著渡海香與虎狼丹,十分滿意:
“也不枉我分出兩碗肉湯。”
片刻后,兩人走過千廝門,來到通文館。
行至臺階下,陳昭內心隱隱激動。
作為陳行的繼子,他沒少聽說義海藏龍金字黑匾的相關事跡。
那是十七行砸了自家招牌,共同鑄成,代表著力壓十七家的凜凜威風!
每一次,自個兒提到通文館,同輩中人無不高看一眼!
“義、海、藏、龍…可惜,不能掛在家中。”
陳昭想道。
通文館不再姓“陳”,而是姓“寧”。
這一點,讓他有些不滿,天底下哪有徒弟開革師父的規矩道理?
寧海禪可以當通文館的掌門,但怎么能把三大真功根本圖,五部上乘大擒拿,悉數卷包帶走?
若不是這樣,自個兒也有個“少門主”的名分,憑借如此深厚的武學底蘊,說不好有望四練氣關。
“據說,寧海禪這人性情古怪,喜怒無常。五年前,大哥口無遮攔出了幾句惡言,便被打斷雙腿,坐在輪椅上。”
跟著白啟的步伐,陳昭邁過門檻,跨進前庭,那塊心心念念的金字黑匾赫然映入眼簾。
他心里頭卻隱隱發怵,像是感受到莫大的壓力,腳下如履薄冰,速度越發緩慢。
“小師叔稍等,我前去喚師傅。”
白啟態度依舊溫和,師傅最近修身養性,瞅著都面善許多,不至于當場打殺陳昭,取其性命。
前提是這位師爺養子,要懂得分寸。
“但愿如此,否則又要勞累刀伯灑水洗地,打掃清潔,怪麻煩的。”
他這般想道。
“白七郎這人,倒是值得一交,拉攏了他,等寧海禪百年之后,通文館保不齊又能回到我陳家名下!”
陳昭垂首思忖,余光一瞥,瞧見一個頭戴貂皮帽的高大老頭,長得慈眉善目,正拎著一桶水,還有擦洗的墩布。
“通文館的老仆,瞅著精氣神不差。”
約莫三分之一柱香的功夫,天青衣袍的寧海禪出現在正廳。
正如娘親所說的那樣,刀眼冷眸,寬肩闊背,有股子江湖野客的狂放不羈。
陳昭心頭一突,身軀好似打顫,莫名有種腿軟的感覺。
“你是陳昭?陳曄的弟弟?”
寧海禪大馬金刀坐下。
“在下陳昭,見過寧掌門。”
陳昭收起浮于表面的傲氣,畢恭畢敬答話。
“陳曄怎么沒來?”
寧海禪隨口問道。
我大哥兩條腿都被你打得粉碎,哪里還敢進通文館的大門!
陳昭嘴角一抽,笑容僵硬:
“大哥他不良于行,常年臥床休養,已經極少在外走動。”
寧海禪哦了一聲:
“挺好,行走江湖,難免惹禍上身,不若好生待著,修心養性。”
陳昭默不作聲,白啟適時地端來熱茶,一杯奉給師傅,一杯放在下首的桌上。
這是入座的意思。
“禮沒白送。”
陳昭不由感激,順勢屈身,半邊屁股挨著座椅,開始切入正題:
“不瞞寧掌門,在下登門其實是有一事相求。
我跟隨爹爹習武練功,常聽他念叨,通文館的掌門印信是一枚龍象寶玉,寧掌門當年高風亮節,只取龍形,留下象形,實在令我欽佩。”
說著,他就從懷中取出那枚瑩潤精致,好似白象昂首的一枚殘玉。
“我此次拜會,一是為了交還象形寶玉,讓寧掌門更加名正言順,穩坐大位;
二是希望求一門真功根本圖,用于增進自身的武學見識。”
陳昭無比忐忑,耳邊卻傳來極為簡單利落的一個字:
“好。”
寧海禪右掌搭在座椅,輕輕豎起兩根手指,果斷答應。
白啟很有眼力勁的,代替師傅收下那枚象形寶玉。
“…寧掌門當真是胸懷磊落,請受在下一拜。”
陳昭愕然不已,似沒料到這么容易,他趕忙起身作揖拱手。
莫不是,寧海禪還記著爹爹的授業大恩?
念及于此,他眼神閃爍,再度鼓起勇氣道:
“在下還有一個不情之請,久聞通文館的斗戰法酒,治療內外傷頗為奇效,我出入軍中,戰場上刀槍無眼,不忍見同袍遭罪,想求此秘方。”
寧海禪依舊頷首:
“好!”
然后,他就豎起第三根手指。
“真功根本圖,斗戰法酒秘方,待會兒一并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