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骨,乃是邁入二練,換過汞血,養成銀髓之后,孕育出來的奇特之物。
便如同樹苗被澆灌,茁壯成長后,偶爾會因著各種原因,生出非凡的異種一樣。
譬如善于橫練的,便是“虎背熊腰”,天生威猛,勇武過人。
精通身法輕功,也有“飛燕步”、“驚鴻足”之類,體態輕盈,步履生風。
義海郡原陽觀的道官老爺,便專程寫過一本《根骨錄》,以記載堪稱稀奇百怪的各色武骨,排出上中下三品,分作高低次序。
下者為銅鐵之色,中者乃金玉之色。
唯有上者,才能華光燦然如蘊寶輝。
“如若貫通二十六節大龍骨,便有望練成十龍十象鎮獄功的龍象法體,不懼修道陰神的術法之威。”
寧海禪眸光閃爍,不禁開始思索怎么打怒云江水君宮的秋風。
他的確答應過師父,以二十年為期,再不踏足義海郡。
可怒云江橫貫兩府之地,伏龍山縱橫千里之遙,絕非小小的郡城所能囊括。
“師父,十年前,我能勝你,日后,阿七也當能勝我。
通文館的親傳,焉能被阻住道途。”
寧海禪雙手負后,那雙刀眼望天,靜靜等待白啟完成第六次換血。
“真是脫胎換骨般的感受。”
約莫過去兩炷香,白啟徐徐睜開雙目,熾熱軀體像投進火爐的百煉精鐵,被一次又一次捶打,排出無用雜質。
“人身四梢,更進一步。這一次是血梢大成,血之梢為發,武行有言,怒氣填胸,豎發沖冠,血輪速轉;敵膽自寒,發毛雖微,摧敵下難…”
仔細琢磨從心間流淌而過的種種感悟,對于骨關換血的個中奧妙,白啟領會更深。
所謂“怒發沖冠”,是說人氣憤到極點,氣血上涌,刺激得頭發豎立,乃夸張的說法。
但卻不無道理。
蓋因發為血之梢,氣血養得越足,勁力直達發梢,確實能夠做到怒而沖冠。
突破血梢,生機命元濃烈如團團精氣噴薄。
哪怕受到致命傷勢,一時半刻也能吊住半口氣。
“怪不得話本當中,時常見到中小人暗算的梟杰,他們縱然手腳被砍,雙眼被挖,最后也能恢復如初,絕地反擊。
血梢大成,除非腦袋被砍下,否則很難死透。
以后要記住這一點,面對生死大敵,必須挫骨揚灰,超度亡魂,做到一條龍服務。”
白啟略微運功,氣血如馬奔騰,宛若實質的紅焰散發,紫銅大缸嗤嗤冒著煙霧,竟是把水都蒸干。
挺拔的身影猛地躍出,腳下土磚喀嚓一聲,被踩出大坑。
“氣力暴漲、氣血暴增!這就是換血的效果!”
白啟再次往前踏步,仍舊陷下寸許深的腳印,一連走動七次,方才完全掌握體內澎湃無匹的氣血勁力,行動如常,再無痕跡。
“舌若摧齒,牙若斷筋,甲若透骨,發若沖冠,此謂四梢大成,可變其常態,身具排山倒海之力,吞金嚼鐵之能。”
寧海禪打量著煥然如新的自家徒弟,輕聲道:
“凡世間武道,用兩字就能概括,乃‘超人’也。”
白啟收攏雜念,將沛然噴涌的粘稠血漿壓回四肢百骸,一遍又一遍滌蕩肉身,然后認真傾聽師傅的指點。
“何為‘超人’?道藝求的是,洗去魂魄陰性,打破生死屏障,以此成仙煉術。
武藝則不然,我輩追求的,無非進化與蛻變,掙斷加諸生靈之身的桎梏枷鎖。”
寧海禪侃侃而談,抒發所想:
“超人二字,顧名思義,前者是超越,后者是非人。
武行盛行的說法,萬般無窮的功法,無不是對于飛禽、走獸、妖魔、神圣,天地萬象的效仿。
因此分出上中下三乘,其上又有真功絕學,攫奪摘取春夏秋冬、風雨雷電的自然之景,或者潛心參悟道喪之前流傳于世的諸佛龍象,八部鬼神。
使得人身在氣血加持下,舉手投足,威能莫大。”
白啟聽得津津有味,通文館收藏三大真功,可見傳承悠久,來歷不凡。
也不知道為何落戶黑河縣,而且只有三兩人?
“五部大擒拿,囊括指掌拳腳,擒拿運勁,身法輕功。最后一門心意把,并非招式架勢,而是應變功夫…”
寧海禪又講解一番五部大擒拿的精義,他說得并不如刀伯那么淺顯,白啟需要默默咀嚼,好生消化。
你得到武道巨擘的授業解惑,悟性略有提升…
“武道巨擘?這是墨箓對于師傅的判定么?”
白啟撓撓頭,這四個字的含金量應該挺足,足見寧海禪的武學見解之深。
“說起來,五百里山道,到底養了多少精怪和妖物?隔三差五就被師傅打卡,居然也沒殺絕?”
寧海禪似是看穿自家徒弟的心思:
“山石草木,飛禽走獸,開智艱難,四五百年氣候的精怪、妖物,其實不多。
但這是道喪之前的情況,道喪之后,濁潮降世,這精怪、妖物便像地里的蘿卜,開始瘋長。
你頭一回宰殺的兩頭黑臂猿,最多開智不到十年左右,卻有三四百年的氣候。”
白啟微微一怔,難怪五百里山道的精怪妖物殺之不絕,真就跟韭菜似的,割完一茬又長一茬。
“為何會這樣?”
他有些疑惑。
“道喪之禍,在于濁潮,呈現于眾人眼中,便是各種天地異象,譬如地龍翻身,山洪塌陷,大旱三年,千里赤地,天降黑雨…諸如此類。龍庭道官的解釋是,靈機紊亂所導致,需要朝廷中樞調和陰陽升降。”
寧海禪語氣不屑,儼然懶得相信這套說辭。
“靈機都讓龍庭收攝走了,專供十四府的靈脈福地,外面能剩下幾分?哪來的紊亂之說。
也有人說,千年道喪,禮崩樂壞,法統失序,令天公震怒,故而降災世間。
我覺得多半也不靠譜,唯有一點,濁潮有魔染入邪之力,能讓生靈趨之若鶩,墮身其中。
十年前那場天傾之后,整個天水府發生過一次大范圍的濁潮異象,血日橫空,維持一旬左右,令怒云江的幾條大蛟走水化龍,掀起不小風浪,伏龍山更是多出好幾頭妖君…為師竭力保證義海郡不受妖物禍害,當真費盡了心思。”
白啟做好表情管理,肅然起敬也似:
“師傅十步殺一妖,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實在是心懷蒼生,大愛無疆!”
寧海禪通體舒泰,打定主意要宰一頭兩千年氣候的蛟龍,好好犒賞如此善解師意的好徒弟。
“好句!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形容貼切!”
師徒二人惺惺相惜,簡直相見恨晚,又閑扯片刻,寧海禪清了清嗓子,露出正色:
“阿七你已換血六次,放在黑河縣也沒什么敵手,是時候該打個窩了。”
打窩?
白啟一愣,旋即好像明白師傅的意思:
“釣四大家的孤魂野鬼?”
寧海禪微微頷首:
“不錯。當年為師對你大師兄過于疏忽,才讓宵小屢屢刺殺,幾次險些得手。
這一回,吸取教訓,把那些死剩種統統掃蕩干凈,省得日后耽誤大事。”
白啟欣然應允,還是那句話,寧海禪掠陣壓場,足以保證自己性命無虞。
要知道,蛻變七次的大妖王,堪比四練宗師,照樣被打死。
如果此次,能將躲藏在黑河縣的那幫老陰比全部挖出來。
以后行走江湖,闖蕩義海,也更加穩妥心安。
怒云江心,長風浩蕩,大船撞開洶涌的浪潮。
何敬豐獨自坐在甲板上,頗有些百無聊賴的乏味意思。
他披著狐裘,內里是箭袖錦衣,玉冠束發。
依舊是富貴氣逼人。
羊伯不知何時出現在身后,關切道:
“七少爺,這里風大,吹得頭疼,不若回房歇息。”
何敬豐揉了揉太陽穴,搖頭道:
“實在懶得應付鄭家、馮家的幾個人,沒啥話聊。成天不是討論道院傳出的八卦消息,便是天水府子午劍宗的雜七雜八,忒無趣了。”
羊伯笑呵呵道:
“義海郡高門長房子弟,最喜歡茶余飯后引為談資的,往往便是這些,就當開開眼界,長長見識了。”
何敬豐冷笑:
“知道幾個府城天驕的名姓,好似高人一等,你認識他,他認識伱么?倘若只是閑聊也就罷了,偏生因為喊得出‘銀錘太保裴原擎’、‘一劍無痕洛覆水’,講了幾樁眾所周知的鸞臺舊聞,便沾沾自喜,實屬不必。”
羊伯嘆氣,心知七少爺那股傲勁兒又上來了。
面對鄭家、馮家的長房子弟不愿搭理,可見到黑河縣打漁人出身的白啟,反倒樂意攀些交情。
“何七郎,怎么獨自跑到甲板上吹風,剛才我還與老馮說呢,打算明年結伴進道院做個生員。”
鄭衡爽朗大笑,拍了拍坐在靠椅上的何敬豐肩膀:
“聽聞你與鴻鳴號的黎師傅牽上線了,改明兒為我引見一二,我鄭家雖然與百勝號是多年老交情,可打開門做生意,總不能只照顧一家。
鴻鳴號的聽風刀、黑蛇槍,深受天水府貴人的青眼,連續好些年都被定為軍需采購。”
何敬豐眉頭微皺,這位長房七少爺最討厭沒有分寸的貨色,于是不動聲色挪動身子:
“談不上相熟,只是幾面之緣,黎大匠性情古怪,向來不愛與咱們這些紈绔打交道,沒聽說祝家都碰一鼻子灰?”
鄭衡嘖嘖兩聲:
“祝守讓居然死在黑河縣…真叫人意想不到。據說讓十年前的赤眉賊余孽害了?”
何敬豐眉毛揚起,卻未做聲,另有一道聲音做出解答:
“祝家大老爺對外這樣宣稱罷了。祝守讓分明栽在寧海禪徒弟的手里,鄭兄你最近醉心天香樓的歌舞,消息不夠靈通,不曉得寧海禪那個煞星,又收了一位弟子,乃是黑河縣的打漁人。”
何敬豐眉頭皺得更深,他之所以躲到甲板上,主要便是不想理睬這位主兒。
“打漁人?”
鄭衡面露意外之色,望向同行的馮少陵。
后者輕咳兩聲,迫不及待地道:
“我家做的是牙行買賣,南來北往的風聲都有打聽。據傳祝守讓與姓白的有些沖突,當天晚上就被打殺,這做事風格,跟他師傅如出一轍。”
鄭衡更加詫異,笑謔一句:
“這么兇?咱們等下到了黑河縣地界,豈不是要夾著尾巴做人?”
馮少陵卻不以為意,輕哼幾聲,從鼻尖噴出兩條白氣:
“不招惹他就好了。寧海禪的徒弟,又有什么出奇?姓成的,不也被趕出義海郡,只能做個捉刀人。十三行懼怕寧海禪不假,卻也不至于把他徒弟供著。”
說罷,馮少陵斜睨一眼坐著的何敬豐,他聽聞這位何家長房七少爺跟那個姓白的打漁人稱兄道弟。
真真辱沒高門大姓的郡望名聲!
何敬豐面色不變,反而嘴角微揚,噙著一抹笑意:
“馮五郎這條過江猛龍,確實不用把‘姓白的’放在眼里。”
馮少陵顯然是個藏不住話的碎嘴皮子:
“等咱們下船,姓白的有沒有命,都說不準。與寧海禪不共戴天的仇家,多的是。
何七郎興許還不知道,祝守讓一死,白啟這個名字就傳遍義海郡十三行。
我們馮家操持二十年的‘百聞樓’,十天就已經收到各路匿名的買家,搜羅此子的一切消息。
你猜黑河縣周遭,埋伏著四家高手?姓白的他稍微冒頭,可能就慘死道旁了,寧海禪又不可能天天跟著他。”
馮家做的是牙行,人手遍布義海郡的鄉縣村寨,憑借眾多的耳目,開辦售賣情報的“百聞樓”。
“另外,我還曉得一樁秘事,鄭兄,何七郎,你們不妨猜猜,姓白的他在天水府的隱閣,掛多少暗花?千金!
隱閣有史以來,頭一個二練骨關都未破,便被懸賞千金的人物。”
鄭衡忍不住倒吸涼氣,一顆筋關練家子的頭顱,能換千兩黃金。
出手不可謂不闊綽。
寧海禪那種級數,縱然開天價,也沒誰想上趕著送死。
但他徒弟嘛,可就未必了。
“誰出的價?”
鄭衡好奇問道。
“這誰清楚,據說各方合力促成此事,隱閣一向來者不拒,既然有人掛單,他們便收了。”
隱閣乃天水府近幾年冒出頭的一號勢力,算是某種黑白兩道都樂意買賬的中間平臺。
無論什么樣的暗花懸賞,都可以掛在上面,出價越高,消息傳得越廣。
總有幾個不怕死的狠角色,秉承富貴險中求的大膽想法,選擇干上一筆。
“這下黑河縣可有好戲瞧了。”
鄭衡也是看熱鬧不嫌事大,樂呵呵道。
“何七郎,你不是與姓白的有交情么,勸你離他遠點,免得被殃及池魚…”
馮少陵不陰不陽提醒道。
“多謝馮兄點明,對了,你看,有大魚。”
何敬豐起身,忽地揚手一指,馮少陵順勢望去。
隨后這位何家長房七少爺抄起所坐的椅子,猛地砸下:
“人家沒名字么?姓白的!姓白的!一點禮數都不懂!本少爺生平最痛恨沒大沒小的蠢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