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海禪早已在獵虎莊等著,那襲天青衣袍放在眾多粗布麻衣當中,很是扎眼。
他坐于茶寮當中,掃了一眼挎弓背箭的白啟,頷首道:
“不錯,總算清楚自己是來干嘛的,沒存著郊游踏青的游玩心思。”
“師傅說笑了,五百里山道,誰知道養著多少精怪妖物,又有天然的瘴氣,哪能輕易闖蕩。”
白啟翻身下馬,順便扶了一把阿弟,讓他踩住馬鐙一個跳步穩穩落地,隨后囑咐道:
“我跟宋其英打過招呼了,獵虎莊的頭兒也是他們宋家人,你就在里頭的院子落腳,不許再夜游。等阿兄忙完了,便帶你進山尋那只雀兒。”
白明用力地點頭,表示絕不會添麻煩。
“你阿弟是靈童?”
寧海禪額外多瞧一眼,像是看出端倪。
“師傅法眼如炬!”
白啟先捧一句,再把白明曾經沾染祭祀山靈的香灰,從而魂魄離體,夜游龍坎山的這段事兒,如實說來。
有句倚老賣老的話,叫做“我吃過的鹽比你走過的路還多”。
但放到寧海禪這里,的確如此。
堂堂橫行義海郡,壓服十七行的大高手,見識之高,不必多說。
“這樣說,老刀傳他生字殘卷是好事兒,正所謂慧極必傷,情深不壽。凡事過于突出,就容易折損自身,這是天道不全的至理。
你阿弟頭腦聰明,心思靈動,所以身子骨就弱。他出生于陰年陰月,眉宇間又有靈性,魂魄輕盈,極容易感知外界變化,故而才能自動出殼。
三練皮關有一說法,喚作‘靈肉合一’,意思是調和臟腑孕育形意,把氣血與精神凝練于一爐。”
寧海禪大略問了一下白明生辰八字,便曉得具體的根源癥結:
“生字殘卷養命性,陽火大壯,魂魄亦被強固。就像你每天練功,吃飽喝足,自然神采煥發一樣。”
白啟心下松了一口氣,總之阿弟不是啥妖孽,尚且屬于“正常人”的范疇。
“等伱安頓好,再來茶寮尋我。”
寧海禪語氣平淡,他這輩子打死過的天驕奇才不知凡幾,練武的,修道的。
非是那等蓋世之資質,不足以掀動心湖漣漪。
“說起來,阿七倒是越來越有些渾金璞玉的意思了。練武,打漁,打鐵…皆不耽誤,絲毫沒見他精力枯竭,難以為繼。我的眼光,果然卓絕!”
寧海禪心念閃過,眼中透出一抹得意。
阿七如此厲害,秋長天拿什么跟我斗?
真是期待這廝比不過,氣急敗壞破口大罵的狼狽樣子!
把追風馬送進馬廄,又帶著阿弟步入獨門院子,再跟本地的莊主寒暄幾句,白啟這才折返回到茶寮。
寧海禪依舊坐在那里。
奇怪的是。
像白啟這種生面孔,難免被那些彪悍強壯的獵戶山民當成肥羊打量。
可周遭來來往往這么多人,硬是沒誰多瞧那襲青衣一眼?
仿佛不存在似的。
“師傅究竟是啥境界?四練也有不少關隘…大成?圓滿?”
白啟腦袋掠過猜測,隨后坐下飲了一碗微微苦澀的熱茶。
寧海禪身形不動,手肘抵在桌面,撐著自個兒腦袋,目光順勢望向籠蓋方圓五百里的龍坎山。
“距離太陽落山還有兩個時辰,從西面進,一路往上,有兩頭黑臂猿,約莫三四百年氣候,你將其殺了,記得取心頭血。”
白啟怔了一下,旋即長嘆,果然,師傅只是無情的發布任務。
妄想抱大腿通關,屬實有些異想天開。
“庸才練功,三五年筋關大成,七八年骨關小成。中等之材,約莫是一二年、四五年,再厲害一些,所謂的天才英杰,快的半年突破筋關,一練圓滿,也并非沒有。
你對于武學的天分委實拔俗,精進速度也驚人,因此我有意令你在這一步停留,沉淀積累,打磨自身。”
寧海禪漫不經心地道:
“打法是一膽二力三功夫,此話不虛,可‘膽氣’分很多種。一怒之下拔刀殺人,凡夫俗子亦能為之,身陷險地不慌不忙,思索脫身之策,才叫有勇有謀,面對群敵知道進退,以弱勝強,便是有膽有識。”
白啟連忙露出堅毅的眼神,表示自個兒便是那個有勇有謀,有膽有識的通文館親傳。
實際上卻腹誹道:
“師傅你莫不是怕進山迷路,又覺得虐菜太無趣,才讓我孤身殺精怪?”
龍坎山,西面。
大樹參天,枝葉繁茂,如同傘蓋張開,層層遮蔽天光,令老林當中昏暗漆黑。
一頭丈高的大猿攀援如飛,晃蕩幾次,重重地砸在地面,腳掌踩進濕潤的泥地,陷進去寸許。
塌鼻子、凹眼睛、聳眉骨、闊嘴巴、大鼻孔,長相十分丑陋兇惡,毛色灰白,唯獨兩條粗壯無比的虬結手臂,如同墨染一般。
此為黑臂猿,乃龍坎山中的一種精怪。
它人立而起,前肢長于后肢,垂立足足過膝,眸中流露人性化的情緒:
“吃的呢?”
另一頭略矮的黑臂猿,像是聽話的下屬,拎出幾條活人,好似掄破布麻袋,噼啪甩在旁邊的大樹上,震得落葉簌簌抖落。
瞅著打扮像是獵戶的那人,筋骨喀嚓斷折,大股血水從胸口、嘴巴汩汩冒出,儼然已經沒幾分生氣。
高大的黑臂猿似乎不太高興,叫喚幾聲,意思是:
“我喜歡活的。”
略矮一頭的黑臂猿表示委屈,依舊把那條被活活摔死的獵戶用雙手捧著。
嘎嘣、嘎嘣、嘎嘣,咀嚼脆骨似的聲音在林中響起,一潑潑粘稠的血水灑出,淋在厚實胸口的叢叢毛發上。
“妖!”
“救命!”
“放過我吧…”
剩余幾個尚且活著的獵戶,親眼目睹這駭人的景象,完全被嚇破膽,語無倫次大喊著。
進山打獵的最大風險,便來源于此。
可能撞上吃人的妖物!
通常來說。
山精野怪并不以人為食,它們有些做善事,揚善名,依靠供奉,吸取香火;有些啟了靈智,懂得采藥蒸煮,用黃精山泉人參露水作為果腹之物。
如果一頭精怪開始嘗試殘殺有智生靈,啃食鮮美血肉,距離墮身濁潮,邪氣入體也就不遠了。
啪嘰!
略矮的那頭黑臂猿似乎覺得吵鬧,腳掌用力一踏,撕心裂肺的聲音戛然而止,像一顆成熟的果實被踩爛,噴濺出一圈殷紅汁水。
一丈多高的黑臂猿揚起大手,用力拍在小弟后腦勺,好像很不滿:
“我喜歡活的!”
它蹲下身子,舔了舔嘴皮,似乎沒得到滿足,緊緊盯著雙腿被折斷,瘋狂爬行的一個獵戶。
兩根粗如大蘿卜的手指一捻,便把對方拎起,可能是沒掌控好力道,兩條腿骨像脆弱的木條被捏碎,刺激得獵戶發出更加凄厲的痛苦哀嚎。
黑臂猿丑陋兇惡的面龐上浮現出一絲愉悅,眼中傳達出明顯的含義:
“就是這樣!我喜歡活的!”
它張開闊嘴,準備生吞活吃。
蘊含冷漠殺意的羽箭激射!
穿過如厚重云層的翠綠枝葉,扎進黑臂猿的肩膀,強勁力道將其帶得后退兩步。
這頭一丈多高的黑臂猿發怒,扔開本欲享用的“美味點心”,一把拔出那根羽箭。
喀嚓!
木桿被捏得節節崩斷,寒光朔朔的箭簇未能完全撕裂血肉,形成無法彌合的貫穿傷口。
“好強橫的體魄!不愧是精怪!”
訝異的聲音回蕩于林間,隨之而來的,是一前一后的兩根羽箭。
這次瞄準黑臂猿的雙眼。
但殺招并沒有奏效,這頭黑臂猿是雄獸,它頭頂的矢狀脊發達,有一層很厚的冠墊,高隆如塔,兩箭釘在眉骨,竟然只射入四分之一,就被大團結實筋肉死死咬住。
“難怪敢于進山博富貴的刀客,首要條件是鑄一口好兵器,碰到這種精怪,跟它拼拳腳,純粹是想不開。”
連中三箭的黑臂猿劇痛無比,它抬起手掌蓋住整張臉,腳掌如弓猛地彈出,直撲藏在樹干上的那道人影。
這一記縱躍,橫跨五十步,幾乎趕得上二練骨關大成的強悍武夫,另一條臂膀如漆黑的鐵锏掄動。
氣流像被抽開,發出刺耳爆鳴!
“很像大圣劈掛拳里的通背勁…”
白啟足下輕點,身形飄飛,恰好躲開黑臂猿含怒一擊!
那棵大樹猛地搖晃,堅硬樹皮如同被火藥炸開,生生被刮下大片。
木屑橫飛!
白啟騰空之際,腰身筋肉像大蟒擰纏,竟能再次拉弓抽箭!
又是一箭釘在后背,入肉仍然不深。
黑臂猿目露兇光,它從未碰到過這么難纏的“獵戶”,滑不溜秋像個泥鰍,始終捉不住。
雙腿再次彎曲,彈射,五指抓住粗壯的枝干,倏然蕩出幾丈遠。
隨后,兩臂在半空張開,宛若巨大的門板兀自合攏,封住對手的騰挪余地。
“有點腦子,但不多。”
白啟腳下踩著羅漢手的馬形,用力蹬在樹干,不退反進,直直撞向那頭黑臂猿。
金蟒弓斜斜掛在肩膀,脊柱大龍向上升騰,使得體內涌現出沛然無匹的氣血勁力。
他冷漠地開口,對這頭黑臂猿說了第一句話:
“誰告訴你,弓箭手不能近戰?”
全身勁力節節貫通于五指,宛若鐵石鑄就,五指捏合,拳如重錘!
那頭一丈來高的黑臂猿還未反應,就像炮彈落地,砸出大響。
足有幾千斤的沉重軀體,震得地面狂抖,腐爛的落葉與軟泥如瀑揚起。
“吼…”
它痛極了,想不明白這樣單薄的一條人影,怎么發出如此可怖的力道?
“別吵!”
一只厚牛皮靴跺在黑臂猿的面皮上,將其死死踩進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