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長天身為觀星樓近三百年,最為出色的真傳弟子,甚至有很大希望成為當代道子。
其人二練大關所孕育的武骨,自然極為不凡,名為“太虛燭息法眼”。
與生俱來就有洞徹幽微,分辨命數流形之氣的厲害本事,無比契合觀星樓的三大傳承之一,《周天無相顯正寶典》。
經過數十年如一日的勤奮修持,體內生成的太虛燭息法眼,已是出神入化。
無需刻意催發,便可以冥冥捕捉驚奇命屬,壓根不用點香覆灰,勘驗掌紋。
“金極火盛,為格最精!”
秋長天猛地坐起,醉眼惺忪的雙目爆射精芒,好似整個人都清醒了,下意識給出批命之語:
“金以至陰為體,中含至陽之精,乃能堅剛,獨異眾物。故…金不煉不成器,聚金無貨,難成脫樸之名。
這是誰家的好苗子?拜進上宗,高低也能做個真傳。”
秋長天兩指摩挲,嘖嘖稱奇:
“俗話講啊,金重火輕,執事繁難。金輕火重,鍛煉消亡。本來是再下乘不過的命屬之相,偏生來得剛剛好,金到極處,火至盛時,共鑄奇印,執而掌之…”
他話鋒一頓,兀自望向旁邊的寧海禪,只見這廝滿臉寫著“得意”二字,輕輕抬起下巴,示意秋長天再多夸兩句,爺愛聽。
“你徒弟?”
秋長天搓了搓牙花子,郁悶嘆氣,感慨老天爺真是睜眼瞎。
寧海禪這種打小看寡婦洗澡、騙小孩糖吃、專門背后敲悶棍的無良匪類。
窩在窮鄉僻壤的黑河縣,竟能撿到這么一株頂好的苗子?
忒沒道理了!
“才拜過祖師堂,錄其名,傳其功,正兒八經的通文館親傳。”
寧海禪雙手抱胸,渾身舒爽,終于等到這一刻了,好不容易收個渾金璞玉的滿意弟子,豈能藏著掖著。
必須狠狠地震驚下,自詡道宗真傳,眼高于頂的秋長天!
“正印是金火鑄印,烜赫顯耀,符合武藝修行的勇猛精進…眼光不差。”
秋長天倒也沒有挖墻腳的酸溜溜心思,他所在的觀星樓乃當世五座道宗。
此子命屬之相,銳氣很盛,如同烈火鍛真金,遂成鐘鼎之大材。
修行武藝,熬煉氣血再合適不過了。
但如果轉而修行道藝就欠缺幾分,凝練念頭,聚斂神魂,觀想煉法,最忌諱的,便是急躁。
吞吐靈機的外魔干擾,入定靜心的雜念作祟,都是一重又一重的妨礙難關。
并且隨著道行越深,越發可怖。
所以才有“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說法。
“落你手里頭還是可惜了,你們通文館的三大真功,并不在火金當中,雖然命屬之相與道藝途徑息息相關,對于武藝四練影響不大,但終究難算圓滿。”
秋長天哼哼兩聲,忍不住潑冷水道:
“此子倘若讓子午劍宗瞧見了,學到《大五行正反劍經》或者《驚惶滅神十二法》,才叫渾圓無缺。
金極火盛,天生的劍胚子…”
寧海禪當即不樂意,冷冷笑道:
“子午劍宗自個兒都一代不如一代,規矩繁多,抱殘守缺,活該被趙辟疆壓得喘不過氣。
尤其號稱‘天水玄鋒’的掌教顏信,自從怒云江斬殺愛徒寇求躍,一連閉關十年未曾現身。
使得底下五脈爭權奪利,弄得烏煙瘴氣,阿七要是成為劍宗中人,恐怕只會埋沒。”
秋長天搖頭,垂首道:
“上宗、道宗,皆是如此,開山祖師還在的前面幾代,尚且能夠保持進取之心,往后就未必了。
子午劍宗日益式微,觀星樓何嘗不是呈現頹勢,都快淪為龍庭勛貴的國子監了。
但凡沾點八柱國干系的貴籍豪族,紛紛把自家人往里面塞,熬鷹斗犬,遮奢斗富的風氣大盛,少見真心鉆研修道、琢磨法術的上好種子。”
寧海禪嗤笑:
“差不多得了,沒那些冤大頭,你憑什么積攢豐厚家底?人家爺爺那一輩,跟著太上皇打天下,到孫子這代享受享受咋了?
觀星樓若無這幫紈绔勛貴,就你們動輒布置科儀,擺弄大醮的耗費,金山銀海也掏空了。”
秋長天面露苦笑,寧海禪這話固然難聽,卻也算得上如實之情。
五座道宗,就屬觀星樓財力最雄厚,屢屢受到龍庭封賞。
正是多虧“朝中有人”。
“來都來了,給我徒弟瞧瞧命屬的正印、偏印,看看究竟是啥樣子。”
寧海禪掠下屋檐,朝著跟老刀閑聊的白啟道:
“跟那兩個野茅山傳人采氣去了?”
白啟剛邁進通文館的大門,便瞧見高處的師父,心里還有些詫異,怎么今夜多出一人?
“回稟師父,齊琰、呂南他倆看見今日丙火大旺,于是到處尋找墜落湖中的火精,所孕育的玄澤異赤氣。
徒兒一向與人為善,順手幫了一把。”
寧海禪微微頷首,盡管道喪之后,茅山正統不存。
諸多打著支脈旗號,行走世間的門人弟子,也是良莠不齊,泥沙俱下,弄得名聲大壞。
但他聽阿七講過,那兩個自稱野茅山的年輕道士,謹守師門律條,每日按時功課。
這年頭旁門散修,還愿意持戒的,當真如同青樓勾欄里冒出個貞潔烈婦,稀罕得緊。
“快些見過你秋叔,為師的十年老友,堂堂道宗真傳,差點名登仙籍。”
寧海禪招招手,隨口捧兩句秋長天,把人架上去再說。
“我時常聽師父提及秋叔,當年游歷義海郡、天水府,威震伏龍山,名傳怒云江,可謂憚赫千里,叱咤風云!”
白啟素來擅長揣摩師父心思,如何領會不到寧海禪的話中深意,趕忙打蛇隨棍上,不吝溢美之詞。
“伱這徒弟,做事性情…真是一個模子刻出來!”
這位秋叔,瞧著也是超拔脫俗,氣度非凡,怎么就跟師父廝混到一起了?
橫了一眼看熱鬧的寧海禪,秋長天仰面嘆息,這一趟黑河縣來的真不是時候,虧血本了!
他指著門外的那頭毛驢:
“白七郎是吧?作為長輩,頭回見面也不知道該送些什么。
金銀太俗氣,寶材太市儈,難以表達心意。
瞅見那頭驢沒有,它跟著我十七八年了,漸漸通了靈性。
你牽走,方便以后代步趕路,若是餓了,還能做幾頓驢肉火燒填飽肚子。”
白啟轉過頭,還未接話,那頭毛驢就腳底抹油,一溜煙兒跑出老遠,長臉呲著大門牙,罵罵咧咧道:
“秋長天你個殺千刀的!出門遭雷劈!”
寧海禪亦是眼角一抽,這廝當真摳門到家了,再想榨出幾兩油水難如登天。
“多謝秋叔,心意領了,這驢與秋叔你的情分如此之深,我哪能奪人所愛。”
白啟瞧著跑得比他施展白猿功還快的毛驢,估摸著不比八歲的蛟妹差多少。
“開開玩笑,秋某人不似你師父,自詡兩袖清風,實則窮酸得很。我前陣子給人算卦,剛好得了六兩六的龍紋鐵精。
聽聞你還跟黎老頭學打鐵,日后手藝成了,鑄一寶兵用得上!”
龍紋鐵精?
白啟心頭一跳,這可是好材料!
鍛打兵刃的時候,只需添加些許,便可以增添靈性,孕育龍紋,使其具備神異效果,進而讓鋒銳、硬度、韌性,都提升一大截。
堪稱大匠的心頭好!
“這…怎么好意思。”
白啟搓搓手,兩眼巴巴望著秋長天。
“都是身外之物,不值一提。”
當著寧海禪、老刀,還有白啟的面兒,秋長天脫下鞋,抽出軟墊,從里面摸出極為平整的龍紋鐵精。
如同鎏金一般,洋溢著耀目光彩,蜿蜒曲折的龍紋盤繞,蘊含深厚的非凡靈性。
只不過…味兒稍稍有些重。
“果然,能跟師父尿到一個壺里的,絕非正常人。”
白啟面皮輕抖,誰會把這等鑄兵寶材藏在鞋墊底下?
也不嫌硌得慌!
“我就知道剛才沒搜干凈,把另一只鞋也脫了,看看還藏著什么好東西!”
寧海禪則不以為意,讓老刀收下龍紋鐵精,順勢再擒住秋長天,將其又扒拉一遍。
“師父,手腳輕點,別弄傷了秋叔。”
白啟在旁出謀劃策:
“除了鞋底,襪子、頭發絲,最好都檢查下。”
約莫半刻鐘,秋長天終于變得一窮二白,僅剩那點兒家底,也被寧海禪師徒搜刮干凈。
“老秋,這些年越混越差了,以前還能弄到幾顆四練宗師吃的大丹,現在怎么都是些零碎貨色。”
寧海禪清點收獲,略顯不滿意。
“打從怒云江水君宮不許我進門,搞錢的路子就少了大半。再者,你非得金盆洗手,不然憑借咱倆的本事,遍地都是財神爺!”
秋長天抱怨道,當年閑著沒事四處晃蕩,若無這廝保駕護航,早就嗝屁了。
于是,他默默地寬慰自個兒,千金散盡還復來,送給寧海禪與接濟乞丐沒啥差別!
“答應師父,修身養性,況且打打殺殺,不適合我這種儒雅隨和的性子。”
寧海禪岔開話題,不欲多言:
“趕緊起來,給我徒弟斷一斷命屬的正偏之相。”
秋長天穿好鞋襪,撣了撣灰塵,捋好散亂發絲。
光看賣相,這位觀星樓的頂尖真傳絕對比街頭擺攤的瞎子強上不少。
他讓白啟坐在正廳,讓其手掌蘸墨,于白紙上印出紋路。
太虛燭息法眼的觀照之下,足以讓秋長天省掉命香、五牲血那等勾動科儀的繁瑣流程。
“唔,正印無誤,與我適才所瞧的別無二致,乃是烈火鍛金的鑄印之相。”
秋長天指著手掌交錯縱橫的紋理線條,雙目如蘊靈光爍爍生輝,尋常人無法洞悉的命屬印相,清晰地呈現于眸中。
“你看,你的金與火恰到好處,不增一分,一減一分,這是難能可貴。許多人的正印,也有金火之性,可往往或多了,或少了,反而不美。
金不煉不成器,聚金無火,便是頑鐵,資質就愚鈍;火勢過大,金易消融,壽命不長,容易夭折。”
白啟似懂非懂,他對于命屬玄理這方面,了解不多。
但大致意思明白了。
好!很好!非常好!
“秋叔,可能大富大貴?”
白啟問道。
“可。”
秋長天頷首。
“可能福壽綿長?”
白啟再問。
“也可。”
秋長天再頷首。
“可能得道登仙,長生不死?”
白啟最后又問。
“你趁早洗洗睡。”
秋長天呸了一聲,這小子的臉皮當真跟他師父寧海禪一樣厚。
又不是道喪千年再也未有的謫仙之姿,有著可以讓玄奇神兵認主投奔的逆天命氣運,還妄圖長生?
我做夢都不敢想!
“秋叔,這正印是金極火盛鑄奇印,偏印又是啥?”
白啟抹干凈手掌的墨汁,好奇問道。
“不一定有,正印為用,偏印為制。前者是勘驗命屬,能測前程、吉兇,后者則帶著幾分玄虛之色,反映未來變化,甚至人生興盛。”
秋長天神色頗為認真,不再一昧插科打諢,終于展現出大宗真傳的淵博風采:
“比如天水府的大將軍趙辟疆,正印是貪狼,天生要建功立業的大材。
可惜,偏印帶火鈴,隱含一絲嗜血、侵略的兇意。
常言道,火遇貪狼照命宮,封侯食祿是英雄。
他偏偏是貪狼踏火,反過來了。”
白啟聽得入神,下意識問道:
“秋叔,這兩者有何不同?”
秋長天眸光如明焰,散發晦暗不定的神秘氣息:
“瓦罐不離井上破,將軍難免陣中亡。若是火鈴壓住貪狼之煞,尚能安享晚年,但偏生貪狼踏火,助漲兇威…當然,批命斷命,并非全無差錯,始終存在變數。
像子午劍宗的寇求躍,我最早給他勘驗命屬,斷的是‘金焰覆燈,明耀八極’的鼎盛之相。
結果此人叛逃,于怒云江邊跟我見過一面,不知為何大變,改成了‘萬木長春,病樹沉舟’的垂老之相。”
白啟挑眉,原來這命屬的正偏印相,還可以變來變去?
未等他思緒發散,繼續深究,秋長天已經看出偏印。
這位觀星樓的頂尖真傳,極為罕見地露出一抹疑惑,進而驚愕的復雜神色:
“黑水滔滔…你正印帶金火,偏印再聚水?金無水則枯,水旺而金沉,好似一條大龍,暫困于淵池中,潛牙伏爪忍受。”
寧海禪皺眉:
“這究竟是好,還是壞?”
他哪里搞得明白秋長天的神神叨叨。
倘若論下毒、易容、刺殺,自是再擅長不過。
但看書悟道這一塊實在頭疼。
寧海禪打小習武,便講究一個隨心所欲,感覺到了,就突破了。
從未遇到過啥瓶頸難關。
“好壞參半。”
秋長天沉聲道。
“偏印為黑水、大龍,其實拔高了正印之格局,令其更精更貴。
但亦如蛟蟒之流,走江走水,化龍蛻變,注定會有一劫!
他生在黑河縣,靠著黑水河,日后往義海郡走,怒云江去。
恐怕免不了,遭一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