刷完大蛟的好感,白啟繼續打坐運功走勁,消化體內澎湃洶涌的灼熱藥力。
寶魚的血肉易于吸收,緩緩沉入四肢百骸,融進皮膜筋骨。
水靈參所蘊含的那股精華,則不斷地涌向眉心,使得額頭上的兩道水紋越發明顯。
波浪倒豎,如蘊靈光,像一只睜開的豎眼,爍爍生輝。
突然間,白啟把五指張開,輕輕一抓,大團河水倏地升起,懸浮于掌間。
“控水手段,近似道術,不過威力太小了,充其量用來洗漱。”
他揮手散去,如果將水紋增添為三道,說不準感悟得出類似蛟龍吞云吐霧的天賦技藝。
照這個進度,估計要等打漁技藝圓滿,凝聚蛻變為神種,才可能做到。
現在嘛,最多聚集幾分水氣,抹一把臉。
“水下寶植,妙處不少,需要留心。八百里黑水河,除去迷魂灣,還有幾處水深的地方,未曾探索過。往后得空,應該多碰碰運氣。”
白啟收斂思緒,注視震蕩墨箓,打漁、掌廚、宰割諸般技藝皆漲了進度。
他很喜歡這種真切的反饋,嘴角微微揚起。
天色漸漸暗下,四野暮靄浮動,好像一層紗帳籠蓋。
烏篷船已經駛到大榆鄉地界,兩岸屋舍較少,顯出荒蕪景象。
白啟眼瞼低垂,他曾經翻看過黑河縣志,知道周遭近八十年,分別遭過三次小的妖禍,兩次大的魔災。
附近數百里內,七八處鄉寨村莊,都化為一片貧瘠野地。
“濁潮之禍,始終不能根除,這讓沒能生于府郡大城的眾多黎庶,幾乎天然淪作賤戶苦役,很難翻身。”
白啟思忖,赤縣神州幅員遼闊,據說道喪之前,有著四海七陸,后來濁潮一起,只剩下半數不到。
歷經三千年之久,龍庭出世重整乾坤,方才恢復幾分本來元氣。
太上皇以六口玄奇神兵,劃分十四府郡,挪移靈脈孕育福地,供道官仙師駐世修行,勉強維持著當今局面。
“如果濁潮再次洶涌,又能護得住多少疆土?”
白啟眉頭微皺,想得比較長遠,念及那本《太史公一家言》所說,濁潮以五百年為一輪,好似江河水流有退有漲。
濁潮退去,萬物將養生息,可濁潮大漲,龍庭又該怎么應對?
烏篷船順水飄蕩,緩緩靠向渡口,“篤”的一聲,輕輕撞在木橋上。
“我操心這么多作甚,天塌下來,也有手握玄奇神兵的九五之尊撐著。
龍庭、大宗、仙門…當世英杰如過江之鯽,總會冒出一兩個力挽狂瀾的生猛人物。”
白啟搖搖頭,起身前往前邊的腳店,打算瞧一瞧,大榆鄉的民風究竟有多彪悍。
“當家的,有人靠岸,不曉得是大肥羊,還是肉饅頭。”
渡口盯梢的眼線飛快跑進野店,驚醒趴在柜臺打盹的黑臉漢子。
“坐的什么船?”
“烏篷船。”
“穿的啥子樣?”
“長袍,很鮮亮,跟縣里的武者差不多。”
“那說個俅!既不是肥羊,也不是肉饅頭!扎手的硬點子!”
黑臉漢子罵罵咧咧,埋怨當眼線的伙計沒見識。
他們這家黑店,最多麻翻幾個本事不夠的跑單幫,或者拳腳不行的練家子。
遇到那種勁裝袍服,一看來頭就大的狠角色,肯定是好好招待,千萬不能露出馬腳,否則少不得被為民除害。
“趕緊去后廚看看,還剩些什么干凈伙食。”
黑臉漢子吩咐道。
“肉饅頭成不?”
伙計撓頭。
“作死!”
黑臉大漢眼睛一鼓,劈頭蓋臉甩手抽打:
“聽不懂人話?讓你弄干凈的!吃出頭發、指甲,到時候生疑,倒霉的便是咱們。”
伙計左躲右閃,腳底抹油似的躥進后廚。
“老天爺保佑,千萬別是個愛管閑事的少俠之流。”
黑臉大漢雙手合十,也不知道拜誰,嘴里嘀嘀咕咕,抬腿邁過門檻,打算迎一迎客人。
“趙二子!今日拿什么招待爺爺?”
黑臉大漢前腳掀開簾子,后腳便撞上健碩肉山,他猛地后退兩步,抬頭一看,乃是人立而起的狗妖,黃色皮毛油光水滑,渾身筋肉結實威猛,下半身披著半截殘破粗布。
若非那頭呲牙咧嘴的狗頭,委實太過醒目,簡直與人無異。
“原來是狗爺駕到!”
被稱作趙二子的黑臉大漢差點磕在門檻上,他愣是擠出僵硬笑意,嫻熟地彎下腰:
“肉饅頭都備著呢,狗爺想吃,稍后給您送去?”
黃狗妖約莫快一丈高,兩條粗壯大腿像木樁子,站在腳店門口,把整個門框撐得很嚴實。
它呲開尖牙,搖晃腦袋:
“不。爺爺今日不想吃肉饅頭,吃膩了。你給爺爺換個新鮮的。”
趙二子苦著臉,將腰桿再壓下:
“狗爺,大榆鄉許久都不來外人了,哪里尋新鮮的貨色。我聽說山里有些逃竄的赤眉賊,您神通廣大,將他們捉了,我給您收拾干凈,把心肝腸子煮一煮,弄碗雜湯暖暖身子!”
黃狗妖擠進店門,大搖大擺坐在椅子上:
“二子,你不老實。爺爺聽說,前陣子好幾個外鄉人奔你這里來了。”
趙二子打個寒顫,連忙求饒:
“狗爺!冤枉,真是天大的冤枉!那些是縣里面的,咱們碰不得,萬一…事兒傳揚出去,肯定有扎手的硬點子湊熱鬧。”
黃狗妖噴出腥臭的口氣,沖著趙二子道:
“怕什么,天塌下來,爺爺罩著你!又不是沒多管閑事的家伙,照樣成了盤中餐。”
趙二子渾身哆嗦:
“狗爺,黑河縣高手眾多啊!赤眉賊都沒打下…再說了,引來郡城的捉刀人咋辦?”
黃狗妖頗不耐煩,它只是一頭成氣候沒多久的狗妖,哪里會想這么多:
“講老多廢話作甚!爺爺不想吃肉饅頭,必須新鮮的葷食填肚子!你若弄不來,嘿嘿,爺爺自己動手!”
趙二子臉色一變,作揖懇求道:
“狗爺!如今都沒開春呢,留些人丁吧,再這樣都沒誰做活了,地荒了,田也長草,往后日子可咋過!”
黃狗妖結實的大手一抓,把不算瘦弱的趙二子拎起,兇光畢露:
“二子,伱爺爺沒啥耐心,要么,你想辦法;要么,爺爺親自選口糧。”
趙二子兩腿離地好幾寸,脖頸像是被鐵鉗夾緊,很難喘氣,那張黑臉憋得通紅。
“狗爺!我來!我來,不勞您操心!”
黃狗妖滿意地點頭,背著雙手直奔后廚:
“爺爺墊墊肚子,等你弄個好菜再上桌。”
趙二子大口呼吸,神色委頓,心想道:
“都怪王大富那個殺千刀的!竟養出一頭狗妖!”
王大富是鄉里有名的大戶,住著青磚黑瓦的大宅子,七八十號佃農給他做活,日子滋潤得很。
通常來說,養狗最多二十年,王大富家中有一條老狗,活了整整三十年,熬得歲數太久,很多鄉民都講,已經通了人性。
鄉下地方一般都存著忌諱,養狗也好,養牛也罷,不能讓它活得太長,否則就要成精。
王大富對此不以為意,反而雇傭四五來個仆役,專門伺候這條老狗,讓它吃好喝好。
不曾想,這條老狗于某天夜里撒腿躥進山,消失不見,等再出現的時候,便成了喜歡吃人的狗妖。
“晦氣!”
趙二子心下怒罵,想到伙計剛說的外鄉客人,無奈嘆息道:
“算你倒霉!”
“打尖還是住店?”
白啟還沒掀開簾子,黑臉的掌柜就熱情迎他進去:
“客官從黑河縣來吧?打尖的話,咱這里有面有飯,葷的素的,一應俱全,如果要住店,上等房八十文一晚,包涵早食。”
趙二子一邊擦桌椅,一邊打量來人,身材挺拔,挎弓背箭,儼然不似好惹的角色。
“打尖。”
白啟五感敏銳,鼻尖微動,聞到一股似有若無的氣味兒,他瞧著額頭滲出汗跡,緊張到不行的掌柜,問道:
“有什么吃的么?”
趙二子抹了抹臉:
“客官趕得巧,昨兒剛摔死了一頭牛,叫咱買了。才鹵了幾斤,正好下酒。”
白啟摸出幾兩散碎銀子,他自從當上魚檔老板后,幾乎已經不怎么帶銅板了:
“好酒好菜,盡管上來。”
趙二子應了一聲,雙手接過銀兩,正想著是下蒙汗藥,還是用麻筋散,后邊就傳來“嘎嘣嘎嘣”啃脆骨的聲音。
他回頭一看,那頭黃狗妖拎著一條血糊糊的人腿,用尖利的犬齒咬著,紅色的筋肉夾在牙縫,混合著粘稠唾液。
“二子,爺爺我實在是餓了!沒忍住…改天讓大富賠你一個伙計,成不?”
黃狗妖咧嘴笑著:
“太新鮮的,也不好吃,腥味兒重,還是你煮過的,更地道。”
趙二子雙眼充血了一樣,霎時變得通紅,聲音嘶啞道:
“狗爺,我店里就這么一個伙計。”
黃狗妖放下那條被蠻力撕扯的人腿,眼睛瞇起:
“爺爺說了,賠你…”
“賠你老母!”
趙二子發瘋似的,抄起手邊的長凳就砸將過去,黃狗妖伸出爪子,陡然一握,將其攥得粉碎。
“二子!爺爺看在你用心辦事的份上,給你臉面!你不要…”
黃狗妖撓撓頭,努力思索那個詞該怎么說。
“得寸進尺。”
剛進腳店沒多久的年輕客人提醒道。
“對,得寸進尺!再吵,連帶你一起吃了!”
黃狗妖呲了呲牙,勉強忍耐著兇性。
“吃吧!干你娘!老子不干了,隨你怎么弄,遲早有武者老爺收你狗命!”
趙二子被反震力道推個踉蹌,卻挺直腰桿:
“他娘的,老子開黑店是圖財,成天給你做肉饅頭,半個子都沒落著,白吃白喝就算了,還害老子的伙計!狗雜碎,這么喜歡吃,吃屎去吧!”
黃狗妖露出尖牙,爪子一揚,就要把趙二子開膛破肚,一只手扯住罷工的黑臉大漢,將他帶得像滾地葫蘆,躲開寒光四射的致命一擊。
“幾百年氣候的小妖,就把橫骨煉化了,還很通人性…”
白啟眼中閃過一抹疑惑,他接觸的妖物、精怪也不少,像這頭黃狗妖一般通靈的,確實稀少。
“牛肉先不吃了,想嘗嘗狗肉的味兒。”
他起身,兩肩聳動松松筋骨,這種五六百年氣候的貨色,撐死也就頂得住自己三拳。
“這…你…我…”
三拳之后,趙二子望著倒在血泊里的黃狗妖,以及那個生面孔的外鄉人,語無倫次。
“開黑店的?”
白啟擦干手掌上的血跡,妖物血肉蘊含毒性,不宜沾染過久,剛才說吃狗肉是玩笑話,最多剖腹取枚內丹,補充下元氣。
“嗯。”
趙二子愣愣點頭。
“賣肉饅頭?”
白啟再問道。
“嗯。”
趙二子好像只會點頭。
“那你跟這狗妖沒啥區別。它是妖吃人,你是人吃人。”
白啟撇撇嘴,勾住趙二子的肩膀:
“還有什么要交待的?”
趙二子嘴唇張合幾下,干巴巴道:
“從這里往東一直走,有家大宅子,還有一頭老狗妖,它把大榆鄉的村民圈養著。
少俠若真好心,便救一救他們,如果擔心危險,也請跟黑河縣通個信兒,讓武者老爺派些好手。”
白啟頷首:
“除了這些,沒啥說了?”
趙二子眼里閃了閃,掠過不知道是后悔,亦或者難受的復雜神色:
“如果有下輩子,讓咱投胎在好人家吧,咱也不愿意干這事兒,但做人嘛,總歸要活。”
白啟再次頷首,這一次不再多問,勁力催發灌注手掌,往趙二子的后腦勺重重一拍,七竅溢出污血。
這家腳店的黑臉掌柜身子軟趴趴,直接倒下,臨死之前,他隱約聽到少俠的聲音:
“我姓白,黑河縣來的。”
大榆鄉往東不足五六里,有一座青磚黑瓦的氣派大宅,毛色雜亂的老狗坐在正廳,它像人一樣,穿著特別裁制的衣服,跟旁邊王大富說道:
“老爺,大榆鄉的口糧不夠吃,咱們要想想辦法,再多弄些。”
王大富望著兩頰皮肉松弛的老狗,心驚膽戰道:
“我…去采買?”
老狗說話慢條斯理,小口品嘗柔軟的肝臟:
“不成的,人一多,黑河縣肯定察覺。從大榆鄉周遭的村寨下手吧,老爺不要怕,你之前待我極好,我不會吃你的。”
王大富兩腿嚇得直打擺子,他哪里想得到,自家養的老狗,不僅成精了,還變作可怖的妖物。
“但宋老四不行,他受老爺的雇傭,卻暗地里克扣吃食,專門買便宜的大肉骨,我記著呢,必須要吃了他。”
老狗心滿意足抹了抹嘴:
“老爺,濁潮要來了,黑河縣那幫人,顧不著大榆鄉的,他們不搭理你的死活,我管,我會報恩的。”
王大富笑得比哭難看,他只想逃,每天跟一頭狗妖生活在屋檐下,委實提心吊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