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叔風采,當真…脫俗。”
名叫“趙愚真”的年輕公子,直愣愣瞅著云破天開的萬里碧空,好半晌才憋出這句話。
“劍宗風氣,向來如此,習慣就好。”
穆昭陽仍舊惜字如金,心里卻暗暗記住金劍嘯音所提及的那個人名。
白啟,白七郎。
“極類寇道子么…”
穆昭陽明眸閃爍,縱身一躍化為劍光,同樣絕塵而去。
子午劍宗的御劍之法,素來是養與煉并重,哪怕兩部根本傳承,《大五行正反劍經》和《驚惶滅神十二法》,一者走變化,一者走虹化。
但都要經過“養劍”與“煉劍”這兩關,做到身與兵相通,神與意交織。
故而,劍宗門下,每到三練皮關,往往突破最快。
“穆師姐真是霞姿月韻…拜入劍宗,果然沒錯!”
趙愚真兩手托著下巴,盤坐在峰頂,滿眼都是那襲絕美白裙。
他張了張嘴巴,吞吸兩口大日陽氣,咂摸兩下,好似沒品出什么味。
隨即為人在家中坐,劫從天上來的裴大哥想著悼文,興許過陣子用得上。
“莫師叔這般不講武德,裴大哥這一回躲不過去,恐怕要遭大罪咯。
說起來,劍宗三大真傳,淳于師叔去了義海郡,莫師叔見過了,不曉得那位名聲最正的神芒劍江師叔,又是何等樣子。
傳聞,江師叔與莫師叔,早年曾被稱作‘劍宗雙璧’…”
八柱國豪閥盤根錯節,各自都有聯姻通婚。
那位銀錘太保雖是趙辟疆麾下猛將,但往上追溯兩代,勉強能跟汝南府的裴國公攀上關系。
前幾年,裴國公特地派人相邀,辦了一場聲勢極大的歸宗大典,讓裴原擎這個與汝南裴家偏房都八竿子打不著的支脈,從此一躍成為長房嫡系了。
往后三代子孫,生來就能名列貴籍,居住府城,享受官辦太學、福地修煉、拔擢道官的上等待遇。
“只不過,我記得裴大哥身邊,除去趙大將軍調撥的百名親衛,軍中高手護駕,還有裴家的客卿,大日府的長老…莫師叔只去一人,未必好得手。”
趙愚真心下嘀咕,裴原擎作為天底下有數的蓋代人杰,已在神京鸞臺展露崢嶸的天之驕子。
像“護道人”這種玩意兒,自然不會缺。
甚至于論及規格,裴原擎的護道陣容,放眼赤縣神州都能排進前幾位了。
宗師、神通,皆不缺,只比龍庭那些貴胄遜色一籌。
“這就是八柱國的豪閥底蘊,尋常貨色,哪能求得到神通巨擘為其護道…”
趙愚真不禁羨慕,似他這樣的豪閥子弟也沒這份待遇,能夠使喚差遣宗師,受到巨擘垂青,除非是國公爺世襲罔替的親兒子。
“龍爭虎斗,未能觀之,可惜可惜。”
天水府,仙姑尖。
銀袍銀甲的小將正在游獵,左手牽著細長黑犬,雙眼滴溜溜亂轉,一看就是極通人性;右邊則架著一只羽翎鋒銳,呈現海青之色的幼鷹。
“明玉姐姐所贈的禮物,每一次都甚是貼合我的心意。”
小將生得雄俊英姿,筋骨如龍似虎,身板精悍得很,宛若銅澆鐵鑄。
頗有種虎背熊腰,眉清目秀的感覺!
他牽的那條細長黑犬,乃是異種,名叫“吞風”。
瞅著沒有幾兩肉,瘦巴巴的,卻不虛大雪山那些能搏殺獅虎的金獒王。
不僅聽得懂人話,還能分辨上萬種氣味兒,追風掣電夜行千里,耐力趕得上軍中優良戰馬。
最重要的,是這種細長黑犬生來就有“通幽”的本事,看得見陰神魂魄,哪怕隔著數十丈遠,都能覺察。
龍庭貴胄最喜歡豢養,用于防備道術高手暗中行刺。
至于那只振翅欲起的幼鷹,也是貴重,專程從龍江府那邊重金購入。
此鷹小而俊健,橫飛而上,可博云霄,一日能越三千里。
據說龍江府那邊的賤戶之身,倘若有辦法捕得此鷹,就能脫離勞作苦役,當上高兩等的匠人。
足見珍貴!
“小將軍,仙姑尖瘴氣重,叢林猛惡,妖魔眾多,天色將晚,咱們還是下山為妙。”
氣血渾厚的隨從親衛悄然上前,眾所周知,天水府只有一人可稱大將軍。
這個銀袍銀甲,踔厲風發的年輕人,既然被叫成“小將軍”,定是趙辟疆麾下最被器重的銀錘太保裴原擎無疑了。
“下山?還未盡興嘞,豈能草草了事。”
裴原擎興致沖沖,昂然大笑:
“我聽說仙姑尖的千丈潭里,藏著一條吃人毒龍,正好將它剝皮抽筋,做件內甲獻給大將軍。”
隨從親衛頓感頭疼,千丈潭的毒龍號稱“朔云君”,乃是不折不扣的一尊大妖,盤踞在仙姑尖許久了,一直與朝廷道官井水不犯河水。
裴小爺吃飽了撐的,非得招惹干嘛!
“宴席酒肉吃的沒勁,讓弟兄嘗嘗野味,也是極好。”
裴原擎好似瞧出隨從親衛的想法,當即翻身上馬,穿林躍澗,直奔千丈潭。
寒潭底下,鱗片底下長滿疙瘩,頭顱有一坨肉瘤的毒龍盤繞柱石,大怒道:
“小兒輩不知天高地厚!欺負到本君頭上!”
妖類當中,三千年到八千年氣候的化形大妖,皆可稱君,開辟洞府,統轄一方。
換成偏僻些的地方,還能享用香火,被立廟造神像,每年準時獻上童男童女,以供食用。
像義海郡怒云江周遭的村子,好久之前便供過豬婆龍,神婆助紂為虐,將其說成水君正神,愚弄百姓每家每戶湊錢辦祭禮,逼迫無辜投江。
“若非趙辟疆威勢太重,本軍必定生吞了他!”
自己取名為朔云君的毒龍只怒了一下,畢竟神通巨擘招惹不起,倘若真害了裴原擎,下場保準凄慘。
它默默縮在千丈潭底,任憑姓裴的小子再怎么叫囂,也不吱聲。
反正寒潭水深,即便四練宗師也難分波辟浪,潛到面前。
心里盤算著,是否應該搬家,自個兒在伏龍山那邊有個兄弟,也是妖君,喚作黑蝮。
到時候投奔過去,興許日子過得更踏實舒坦。
“人在做,天在看!這小子而今欺負本君老弱,遲早遭天譴…”
朔云君思索良久,不由大恨。
這種靠山硬、天賦好的年輕妖孽最可氣!
打得過的時候,不敢惹,再過幾年打也打不過。
更加只能受屈忍辱,委實憋悶窩火。
這條毒龍小聲嘀咕著,話音還沒落下,就覺察上方似暴雷橫空,迸發滾滾轟響。
“真遭天打雷劈了?”
朔云君呲了呲牙,忍不住仰頭上看,卻見一道如雪匹練貫穿而下,還未觸及潭底,便有種割破喉嚨的刺骨凌厲!
當豎瞳倒映出劍光之時,其意就已加身,幾如電光石火,毒龍頭顱就被釘透,生生斬殺!
“早知道,還不如吃了姓裴的…”
朔云君直至臨死前,都沒明白今日到底撞了什么霉運。
莫天勝橫跨千里也不過片刻,法眼一開,頃刻就覆蓋莽莽山林,從中鎖定體魄尤其堅固,氣血格外雄渾的裴原擎。
他念頭一定,降下劍光,那口太虛無妄跳出眉心,好似滴溜溜的彈丸急旋,圍繞周身嗡嗡顫鳴,忽地劈出一道劍氣,砸得寒潭水浪沖天,轟隆作響。
莫天勝袖手而立,一蓬蓬的水珠潑灑,隔著數尺開外就炸得粉碎,化為層層薄霧。
神通巨擘自然散發著與天地一般厚重的威壓氣勢,他們神意交匯,冥合萬象,不再受肉殼軀體的拘束限制。
舉手投足間,或是風雷相隨,或是水火激蕩,或是龍虎吟嘯,都再正常不過。
所謂神通,本就是跳脫出凡俗的大境界,遠非常人能夠揣測!
因此,當莫天勝落在仙姑尖的千丈潭旁邊。
眾人無不驚悚,后背發涼,好像脖頸被架著劍刃,大氣都不敢喘。
“子午劍宗的神通巨擘,是由龍劍!”
隨從親衛臉色大變,將軍府專程跟子午劍宗過不去,屬于人盡皆知的事實。
這位大名鼎鼎的由龍劍兀自出現,明顯是來者不善。
他想提醒裴小爺,卻半個字也難吐露。
“原擎見過莫前輩。”
裴原擎態度恭敬,劍宗瘋子的兇名,他聽大將軍提及過不少次。
再者,神通巨擘無論到何處,都是威風八面,敬為上賓。
于情于理,都該把禮數做足。
“誰給你護道?大日府的敖老頭?讓他出來一見?”
莫天勝依舊把手負在背后,那張平日和藹可親的圓臉緊緊板著,頗有幾分煞氣。
“老莫,你跟趙辟疆不對付,沖著小輩撒氣做什么?”
蒼老聲音適時地響起,披著金袍,雞皮鶴發的衰朽身形,倏然橫在裴原擎身前。
那具枯木般的平平身軀,竟是迸發難以想象的光與熱,熊熊氣血熾烈燃燒,好像一輪大日升騰而起,刺得人睜不開眼。
“你們府主,當年與我宗掌教鬧別扭,不也是找寇師兄出氣?
我今日心氣不順,特地挾了神兵出山,你剛才看到了,太虛無妄見過血,行過祭劍之禮,沒道理再隨便收回去。”
莫天勝語氣平淡,卻透出不容置疑的堅決之意。
“呵呵,說起打架的本事,老夫興許比不過你,可真要鐵了心,護住裴小子,拖到趙辟疆親自過來,絕無問題。
老莫,你且想清楚了,若不能在此速戰速決,屆時便是伱一人獨斗兩大神通,未必好全身而退。”
衰朽老者慢條斯理分析著局勢。
趙辟疆這廝好歹乃是領兵的將軍,哪能不清楚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他自個兒先壞的規矩,故意借著隱閣的名頭除掉子午劍宗真傳裘千川,當然會有所提防。
裴原擎身邊除開明面上的軍中高手充當隨從親衛,暗地里的護道人,更不少。
只是神通巨擘地位非凡,輕易請不動。
若非裴國公的情分,加上裴原擎自身的稟賦卓絕,贏得大日府的欣賞。
以衰朽老者的身份,不可能每日跟著一小兒輩,為其護道。
“嘴皮子的功夫,倒是沒落下,敖老頭。”
莫天勝冷哼。
“出于好心,勸你權衡輕重,想清楚利害得失罷了。
我曉得子午劍宗這些年過得不容易,可越是家中式微,越要咬牙撐著。
咱們上宗,哪家沒有遇過青黃不接,沒米下鍋的苦日子,但只要山門不破,根基尚在,總歸該挺下去。”
敖老頭看似誠心實意,實是害怕莫天勝掌馭神兵,猛地一劍斬過來。
他這把老骨頭,委實擋不住幾下。
“話雖如此,但來都來了,總不好空手回去,忒沒面子啊,敖老頭。”
莫天勝似乎有些動搖,卻仍不松口。
“這樣,你若心里真不痛快,一劍劈殺我這糟老頭子,就算出氣了,別跟小輩見識,跌份兒。”
敖老頭心知劍修都好面子,于是再給一個臺階下。
反正大日府的純陽不滅金身,乃出了名的淬體絕學。
倘若拼了老命,硬抗個兩三劍,應當沒啥問題。
“也罷,你都愿意豁出老臉,替這小子擋災,本座并非不講理,太虛無妄見血之后,恰如祭劍未全,須得顯露鋒芒才能干休。
我只出兩劍,敖老頭你受得住,今日恩怨就此了結,如何?”
莫天勝如同反復思忖,沉吟片刻道。
“這才是由龍劍應有的氣度!來吧,讓老夫領教你的高招!”
敖老頭輕飄飄捧了一句,免得等下莫天勝這廝不念情分,下手太重。
太虛無妄如彈丸飛星,倏地震蕩開來,劍光如浪潮奔涌,好似一方運轉大陣,蘊含著生滅變化,當頭罩向衰朽老者。
“嘶!”
敖老頭倒吸一口涼氣,相較數年之前,莫天勝的劍道造詣進步更大,隱隱快要觸及一劍生萬法的玄妙境界了。
他全神貫注,早早催動純陽不滅金身,寸寸血肉好像凝聚出一圈又一圈的金色光輪,層層疊疊不斷相加,成百上千密密麻麻,覆蓋瘦巴巴的干癟軀體。
“幸好,幸好,老夫兩百年的純陽功力未失,頂得住…”
敖老頭臂膀發力,雙手握拳,竟是沛然無匹的罡勁擊破劍光!
但就在他接住莫天勝這一劍的剎那,冥冥虛空如霧散開,一條完全隱于晦暗的人影浮現,劍氣如精芒,凝成細細一線,戳中敖老頭純陽不滅金身的罩門。
“江載月…你堂堂宗師卻偷襲!”
敖老頭險些噴血,莫天勝這廝哪里是被自己說動,分明打定暗算的心思。
“若非擔心你將趙辟疆搖過來,本座兩劍就干翻你了,敖老頭。”
莫天勝干脆收住太虛無妄,瞧了一眼被暫時破去功體的敖老頭,甩出瀑布般磅礴的劍氣,裹住裴原擎。
銀錘太保再怎么天才,面對神通巨擘,也是沒啥反抗之力。
“江師弟,走吧,咱們一同去義海郡,見一見那位小道子。”
完全晦暗,如同黑影,看不清面貌的“那人”不滿道:
“莫師兄,你怎么亂叫名字?早講過了,做這種不體面的事情,你就叫我淳于師弟,等出風頭的時候,再喊江師弟。”
莫天勝好似記起,拍了拍腦袋:
“年紀大了,一時忘了,你‘神芒劍’的名頭最正,懲惡揚善江載月,作惡多端淳于修,咱倆以前就商量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