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舢板走得飛快,不一會兒就趕到魚欄東市,穩穩停靠在埠口。
此時正當晌午,碼頭上的力工、打漁人都在歇息。
畢竟忙碌大半天,來回搬卸成筐的河鮮。
誰不是餓得前胸貼后背,饑腸轆轆如火燒。
日頭下,短打蓑衣的打漁人三五成群,分作一堆,閑聊扯皮。
多數坐在河邊船上或者路旁茶寮,就著清水啃麥餅。
如果有誰吃得上帶點油花的野菜粟飯,便算是叫人羨慕的好伙食了。
白啟踩著那條小舢板剛一泊岸,就有兩個機靈的年輕伙計湊過來。
“阿七,今個又打到啥大貨了?”
“來來來,不勞你動手,累活咱們來做!”
“好沉!這一筐得有四五十斤重吧?”
“又是大幾百文錢啊!阿七你好本事!”
他們主動幫忙,爭相接過白啟手里的兩個沉甸甸魚簍。
隨后邁著大步走向東市鋪子,引來不少注視的目光。
“阿七這是開竅了?天天都能打到大魚!”
“我看是龍王爺心善,曉得白家兄弟不容易,特意賞飯吃哩!”
“咱當初就知道,阿七他不一般!那么多打漁人,有幾個認得字?”
“去你娘的,人家兄弟倆快餓死的時候,也沒見你借半斤米!”
大家盯著魚簍眼里發光,交頭接耳各自說著。
聲音嘈嘈切切,雜亂無章,登時讓埠口顯得熱鬧。
黑水河上混溫飽的一干賤戶,無不清楚謀生的困難。
憑著一條舢板、一張漁網、一間土胚房。
就想掙出條活路。
著實不容易!
這陣子,白啟時不時便打到好貨,旱澇保收也似的賺個幾百文。
儼然已經在黑河縣站穩腳跟,能吃上一口飽飯了。
這便是本事!
所以,當他贏得了魚欄伙計、碼頭力工的一致認可,被視為“打漁好手”后。
其人受到的對待,自然也發生變化。
“沒本事就吃不飽飯,有本事能養家糊口。
前者讓人同情,卻難得到尊重。
后者才可以不被小瞧。
很樸素的道理。”
從“底層漁家子”晉升為“打漁好手”。
白啟對于黑河縣的世態人情,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他才踏進東市鋪子,便聽到梁三水的打趣笑聲:
“往常半個月才能來上一次,這幾日可是沒斷過。阿七真出息了!”
白啟撓撓頭,做出本分的憨實模樣:
“可能黑水河的魚群,也講究個秋收冬藏。
最近明顯要活躍了,收獲比以前好上許多!”
再厲害的打漁人,也看老天爺的臉色干活吃飯。
每次出船下河,收獲是否豐厚,多少沾些運氣成分。
任誰弄上來幾條好貨,都正常不過。
再者,每日幾百文大錢的進賬。
放在家大業大的魚欄東市,也驚不起什么風浪。
別人最多也就是羨慕,不至于眼紅。
“難怪這些天,黑水河的打漁人出船都勤快。”
梁三水點點頭,一邊指揮伙計過稱,一邊與白啟閑談道:
“說起來,我本家的侄子,比你大不了幾歲。
前幾日不知去哪里燒了高香,竟打上一條牛角鯧。
賣得三十幾兩銀子,拜到天鷹武館練功去了。
若日后拳腳有成,搞不好能脫去賤戶之身…阿七,我看你遲早也可以出頭。”
牛角鯧是啥子好貨?
居然可以賣出這般高價?
不知道那條金虹鱒能否與之相比?
白啟眼皮微微跳動,心思轉過好幾圈。
三十幾兩雪花銀,足夠改變大多數打漁人的勞苦命。
無論拜師武館練拳腳,亦或者打點門路,置辦幾畝田產。
都比在黑水河上討生活強得多。
打漁人風里來,雨里去。
四十歲就一身病痛,很難作為長久的活計。
“水哥,牛角鯧是啥?”
白啟虛心求教。
“一種寶魚。這種好貨,因為能夠入藥,全身是寶,所以才叫做‘寶魚’。
內城的武館最喜歡,每次有人打上都很搶手,堪稱供不應求。
那條牛角鯧配合藥膳進補,有益氣養血,柔筋利骨的功效。
尤其中間的骨頭,頭上的角,取出磨成粉,還能讓體虛精弱的病秧子變得龍精虎猛。”
梁三水不愧是東市主事,講起這些頭頭是道。
“水哥伱見識真廣,我打漁這么久,也不曉得啥是寶魚。”
白啟誠心恭維一句作為鼓勵,好讓梁三水接著說下去。
“魚欄開辦的學堂,里頭有許多闖過迷魂灣的老前輩。
我念書的時候,就常常聽他們聊起。
黑水河那么深,精怪都養得出,何況寶魚。
牛角鯧,銀沙鯉,金虹鱒…都是值錢的好貨。
咱們鋪子一年到頭,未必見得到幾條。
你要有興趣,可以去書局買本魚相錄,也就二十文錢。”
梁三水嘿嘿笑著,頗為享受這種指點旁人的感覺。
“好嘞,多謝水哥!”
白啟應聲道。
他家不是世代打漁人的出身,很多常識與門道都搞不清楚。
這年頭,但凡能糊口的手藝活都藏著掖著,絕不輕易傳授。
不然,怎么每年都有大把賤戶,心甘情愿賣身進魚欄、柴市、火窯。
為的就是學一門手藝!
吃一口飽飯!
“正好五百二十文,夠你和弟弟換不少米糧了。”
梁三水取出幾吊大錢,笑呵呵遞給白啟。
看到苦命人過上好日子,總歸是件值得高興的事兒。
“對了,水哥,我想租一張好網,看能不能弄些大貨。
你知道的,眼見著月底了,上供的鬼紋魚還沒著落…”
白啟搓搓手,聽到梁三水說金虹鱒也是寶魚,他就按捺不住了。
哪怕賣個二十兩銀子,也足夠自個兒去武館拜師孝敬茶水。
八段功只能養身,卻不能護身!
須得練些拳腳,壯一壯膽氣!
不過欲利其事,必善其器。
就白啟那張麻繩編織的破爛大網,捕個七八斤重的大魚都費勁。
碰到生性兇猛的好貨,直接扯個稀爛。
“那你來得不巧,我這兒鋪子幾張好絲網,都給王癩子借走。”
梁三水搖搖頭道:
“眼下就剩些還算牢固的撒網可用了。”
又是王癩子?
白啟瞇起眼睛,故意打聽道:
“水哥,他拿那么好的網作甚?
一天下來大幾十文錢,可不便宜。”
梁三水也沒隱瞞的意圖,直接道:
“這廝走了狗屎運,連著幾天都有收獲,打到三四條鬼紋魚了。
好些打漁人不敢去迷魂灣,都指望著他湊上供的數目。
斤兩雖小,一條四五千錢,卻也叫王癩子賺個盆滿缽滿!”
“能進出迷魂灣,算他本事,
打得到鬼紋魚,算他厲害。”
白啟接過幾吊大錢,語氣不咸不淡,心里頭卻泛著嘀咕。
迷魂灣的鬼紋魚,有那么好打?
“我聽說他是用雞鴨鵝這種禽肉打的窩子,放血引魚上鉤,阿七你要有心,不妨試試。”
梁三水左右環顧,身子從柜臺探出,壓低聲音湊近道:
“迷魂灣兇險,依我看,你要不攢些錢,也去王癩子那里買得了。
黃沙溪的余老頭,前陣子就栽里面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尸…
都道打漁人命賤,可咱們自個兒得惜著點。
你這么年輕,更應如此。”
對于這番好心的告誡,白啟拱拱手正色接下。
隨后他交出百文錢,當是租借漁網的費用。
一張好些的撒網,得要二十文一天。
若是王癩子用的絲網,估摸著不低于三十文。
如果換成舢板、烏篷船那些大家伙,還能更貴。
黑水河的許多打漁人,都因為租借這些用具,卻沒有足夠豐厚的大收獲。
最后幾十上百文錢利滾利,還不起債,只能寫賣身契進魚欄當免費的苦工。
“水哥,走了。”
白啟提著租來的漁網、魚籠,離開東市鋪子。
他聽梁三水的指點,尋著書局專門買了一本魚相錄,免得以后撞到寶魚都不認識。
看到手里薄薄十來頁紙,就能賣二十文錢。
真切讓白啟明白了,這年頭知識的可貴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