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楓沉吟片刻,繼續向王三發問:“在你為王少卿送飯送藥的這兩天內,你有沒有發現過一些不同往常,或者有些特別的事或物?”
王三聽著林楓的話,頭頂的抬頭紋頓時皺到了一起,他面露茫然道:“林寺正指的是?”
裝作不明白?是我的引導不夠明確?
林楓不動聲色道:“比如說,在你送飯送藥時,有沒有聽到什么特殊的聲音,見到什么一閃而過的人影,亦或者撿到什么特別的東西…只要是與之相關的,都可以說,你不必擔心是否有用,本官自會判斷。”
聽到林楓的話,王三不由皺眉沉思了起來。
他表情憨厚老實,思索時,便給人一種絞盡腦汁的認真感,讓人下意識就覺得他真的在努力回想,而不會去懷疑他其實只是在裝模作樣。
林楓也不催促王三,他指尖輕輕磕著桌子,故意露出期待的神色看著王三。
過了能有十幾息的時間,王三忽然抬起頭,道:“經過林寺正的提醒,小人還真的想到了一件事。”
刷的一下,林楓正在磕動桌子的手指陡然停住,他瞬間挺直腰桿,故意讓王三看出自己的激動,說道:“什么事?”
趙十五也心中下意識一緊,連忙轉過頭看了一眼外面,確定無人偷聽后,微微側過身體,讓耳朵對準王三,免得錯漏重要的內容。
王三余光一直打量著趙十五,他將林楓兩人的反應收歸眼底,嘴角微不可查的輕輕勾了一下,但很快彎起的嘴角就平復了下去,若不是林楓一直關注著他,絕不會知道他剛剛露出了自得笑意。
王三聲音仍舊有如悶在壇子中一般,道:“小人忽然想起,在小人第二天早上給老爺送飯送藥時,小人發現房間內的炭盆里,除了有炭灰外,還有一小塊沒有燒完的紙張。”
“炭盆?沒有燒完的紙張?”
林楓聽著王三的話,大腦迅速回想起在冰庫地面上發現的炭盆遺留的痕跡。
地面上的冰層被燙化,是規則的圓形,正好符合炭盆置于其上的情況。
可冰庫內沒有炭盆,而炭盆并非不常見之物,所以他推測真兇所用的炭盆應該不是特意從外面帶進來的,應該就是王府之物,甚至應該就是王儉獨居房間里的炭盆。
不過他不覺得真兇會如此不小心,用完了炭盆后,還會在里面遺留什么痕跡,畢竟真兇的時間很充足,他還偽裝了一天王儉,這些時間足以充分處理所有痕跡了。
所以…王三所說的沒有燒完的紙張,恐怕根本就不是在炭盆內燃燒的,炭盆只是借口,那張沒有燒完的紙,才是關鍵!
想明白這些,林楓直接道:“那張沒有燒完的紙,你知道在哪嗎?”
王三見林楓這般激動,以為林楓已經完全相信了自己的話,相信那就是真兇不小心遺留的線索,他身體微微放松,已然不再繃緊,但臉上仍是老實憨厚的表情,聲音仍舊沉悶,開口道:
“當時老爺正在睡覺,小人見炭盆里的炭已經燒完,便沒有打擾老爺,悄悄將炭盆帶到了外面,將炭灰倒了出去,正巧在那時,小人發現了里面還有沒燒完的紙張。”
他看向林楓,道:“小人從未讀過書,也不識字,見紙張上有一些字,卻又不知道寫的是什么,小人擔心這張紙對老爺可能還有用,所以就取了出來,想著等下次見到老爺時,再詢問老爺如何處置。”
“可誰成想…”
王三表情迅速就悲痛了起來,他眼眶發紅,直接哽咽道:“小人接下來幾次給老爺送飯送藥,老爺都是在那里睡覺沒有醒來,小人又不能為了這件小事叫醒老爺,所以只能繼續收著…結果,小人再也沒有機會給老爺了。”
王三表情真摯,語氣悲傷,充滿著一別就是永別的世事無常,當真是聽者傷心,聞者落淚,讓林楓都差點想要配合的掉幾滴眼淚了。
“也就是說…”林楓沒有給王三繼續演出的機會,直接詢問:“那張沒有燒完的紙張,就在你手中?”
王三抬起手擦了下眼角的淚滴,然后從懷中取出了一張紙,遞給林楓,道:“就是這張紙。”
林楓接過紙張,目光向其看去。
便見紙張的邊緣都被燒得漆黑,但紙張并未變黃變脆,給林楓一種專門在燭火上轉了一圈的感覺,紙張沒有經歷過煙熏,絕不是什么炭火炙烤的結果。
而紙張上,依稀能辨認出兩列沒頭沒尾的字來。
第一列字是:聽話,別讓…
第二列字是:可記得當年…
“聽話,別讓?”
“可記得當年?”
看著這兩列沒頭沒尾的話,林楓眼眸不由瞇起。
他現在大概能知道,真兇是怎么讓王三聽話的了。
不出意外,真兇應該是給王三寫了一封信,信的內容是他早已知曉王三的秘密,若是王三還想繼續留在王家不想暴露的話,那就乖乖聽話…
可記得當年…恐怕說的就是可記得當年你做過的那些事?亦或者可記得當年你是如何進入的王家?
聽話別讓…恐怕說的是“乖乖聽話,別讓我為難”之類的話。
所以,王三給的這張紙,壓根就是真兇給王三寫的信,只是王三既想將真兇所寫的信交給自己,讓自己據此調查,又不想讓自己知道信里的內容,怕自己發現他的秘密…故此,他只能將這封信的重要內容燒毀,只留下這些只言片語,讓自己無法據此知曉信的內容,但又能知曉真兇的筆記。
不能不說,王三為了報復真兇,也是耗費心神。
“如此看來,信的內容就沒什么可以參考的了…至于字跡…”
林楓視線看著紙張上的字跡,只見這幾個字書寫的并不潦草,正相反,寫的一筆一劃,能看得出來寫的很認真。
但這些認真書寫的字,卻談不上什么美感。
只能說清晰可辨…
“會寫字,但寫的不好,可態度很端正…有些像是初學者寫的字,但不是孩童所寫,因為這些字力透紙背,孩子沒有這樣的力氣…”
林楓迅速從字跡上,對寫信者的情況進行了初步判斷。
可這個判斷的結果,卻是讓林楓眉頭不由皺了一下。
“有問題!”
“這不是真兇寫的!”
林楓是見過真兇寫下的字的…在冰庫墻壁上,現在還留著真兇為了陷害朱赫所留下的“月”字。
那個字一板一眼,橫平豎直,與王儉的字跡一模一樣!
林楓已經判斷出,那是真兇模仿王儉的字跡所寫…而真兇既然能將王儉的字模仿的如此完美,就說明他的書法造詣絕對不低!
所以,這個有如初學者所寫的字,絕不是真兇所寫。
可若不是真兇所寫,又會是誰寫的?
林楓大腦瘋狂轉動,想要讓王三信服聽從,這封信的內容就絕對不會含蓄,它必然十分直白直接…這個秘密是絕對無法瞞過書寫者的,也就是說,真兇的計劃,書寫者必會知曉!
那么…書寫者是什么身份?才能讓真兇如此放心,確保書寫者不會壞事?
真兇所在勢力的其他成員?
還是真兇自己的心腹?
林楓一邊想著,一邊認真的看著紙張上的字跡…這些字寫的真的太認真了,雖然書寫者的書法造詣不高,但一橫一豎一撇一捺皆十分認真,對于一封用來脅迫他人的信,是不是有些認真的過分了?
而且這字跡很明顯,沒有連筆,如此清晰,將書寫者的習慣都直接體現在了上面,若是朝廷狠了心大范圍搜查,未必找不到。
如此一來,真兇所在勢力的其他成員,或者真兇自己的心腹,豈不是會十分危險?
真兇會料想不到這些?
哪怕隨便找個孩子來寫,也比現在安全。
所以…不對勁,還是不對勁。
“還有用來寫信的這張紙…”
林楓手指輕輕摩挲著紙面,只覺得指肚有著明顯的頓挫,且視線看去,能看到紙張表面十分的粗糙,這說明這張紙質量很差,不是那種富貴人家會使用的上好的宣紙,應是最便宜的次品,專供的就是那些想要讀書卻又沒錢的寒門讀書人。
這種紙張,恐怕即便是大戶人家的下人,都不知道去哪里能買到…真兇藏身在王府之內,應該也沒機會接觸這樣的紙張,更別說真兇也完全沒必要在一張紙上較真,不過就是寫一封信罷了,紙張的好壞并不重要,就算從王府內拿紙書寫也不礙事。
畢竟王府內的紙又不是只有王府才有,市面上都能買得到,只要是能在外面買到的紙,就不可能根據一張紙發現真兇的什么秘密。
所以…真兇是如何得到這張次品紙張的,又為何非要用這樣的次品紙張來寫信,而不是簡單便捷的用王府的紙張?
“奇怪…”
林楓只覺得這封信處處透著古怪,只覺得這封信和真兇一直以來給他的印象,有著一定的違和感。
“為何會違和?這封信究竟還有什么秘密?”
林楓沉吟了片刻,旋即直接轉頭看向趙十五,道:“十五,交給伱一件事。”
趙十五聞言,連忙道:“什么事?”
林楓看了王三一眼,也沒避開王三,他將紙張交給趙十五,道:“你去找李寺丞,讓他安排一個人手,將這張紙以最快速度送到刑部的孫郎中手中,不用多說什么,孫郎中自會明白我的用意。”
這種對文化有太高要求的事,林楓決定還是場外求助專業的人,孫伏伽對筆墨紙硯都有極深的研究,或許他能看出更多的信息來。
趙十五對林楓的話自然不會有任何異議,他接過紙張,直接道:“我這就去做。”
說完,他便打開門,疾步走了出去。
林楓輕輕吐出一口氣,信的問題暫時等待孫伏伽的答復,他終于可以先松口氣。
林楓重新看向王三,只見王三已經再度低下了頭,表情仍是極度的悲傷,仿佛完全沒在意自己和趙十五的交談,可那微動的耳朵卻出賣了王三在認真偷聽的事實。
“這封信很可能對找出真兇有十分重要的幫助,王三,你很可能會立大功。”
聽到林楓的話,王三這才抬起頭,他憨厚的臉龐上完全沒有任何的喜色,只是嘆息道:“是否立功小人不在意,只要能早日找到殺害老爺的真兇,早日能為老爺報仇,小人就心滿意足了。”
林楓微微點頭,贊道:“你對王少卿果真忠誠,相信王少卿九泉之下聽到你的話,也會十分欣慰。”
王三沉默著點頭。
林楓繼續道:“除了這些外,你還有什么別的發現嗎?”
王三這次沒有任何猶豫,直接搖頭:“沒有了…小人那兩日其實和老爺見的不多,每次去送飯都是匆匆而去匆匆而歸,實在是沒有太多的發現。”
看來王三只知道這些了…林楓點了點頭,說道:“那就先這樣吧,你先回去休息,若本官還有問題需要問你,會讓人再去喚你。”
王三早就在等這句話了,人的名樹的影,林楓給他的壓力著實是太大了,以至于在林楓面前,他一點都不敢松懈,手心里的汗就沒有消失過,此時聞言,王三自然巴不得趕緊從林楓面前消失。
“那小人就先回去繼續給老爺磕頭了,林寺正若有問題,直接讓人去問小人便可,小人絕不隱瞞。”
說完,他便向林楓再度行了一禮,然后直接轉身離去。
林楓站在門口,看著王三離去的背影,眸光微閃。
從王三身上,他的收獲頗豐,既確定了具體的案發時間,也獲得了真兇的信件,雖然信件的秘密暫時沒有解開,但他有預感,這封信絕對能在關鍵時刻起大作用。
這些收獲,與他對王三的判斷基本吻合,王三確實暫時站在自己這里,全力幫自己尋找真兇。
但有一件事,他仍舊沒有任何進展…那就是王三的身份。
王三為什么要故意裝傻藏身在王府內?
他是自己主動想要藏身王府之中的,還是聽從他人的吩咐,藏身這里的?
若是聽從他人吩咐,這個他人又是誰?目的又是什么?
五年前王儉的墜馬,究竟是意外,還是為了讓王三進入王府被做了手腳?
就如那迷霧重重的真兇,眼前這個王三,身上的迷霧恐怕也不比真兇少多少啊…
但現在不適合對王三刨根問底,所以想要解開王三身上的謎團,只能等揪出真兇后,再去做了。
林楓深吸一口氣,暫時壓下對王三的興趣,謎團要一個一個解,飯要一口一口吃,急不得。
臥房已經探查清楚,真兇在這里做的事有限,沒有留下更多的線索,所以林楓也不再浪費時間,跟在王三身后也離開了臥房。
他走出房門,轉身將門關閉,旋即向守在一旁的衙役拱手道:“多謝。”
衙役連忙道:“都是小的該做的,林寺正千萬別這么說。”
林楓笑了笑,他說道:“接下來還有一件事要麻煩你。”
“林寺正請說。”
林楓看著他,笑著說道:“麻煩你去找一下周縣令和李寺丞,告訴他們不用再浪費時間去調查那兩天的事了,讓他們只調查王少卿生病的第一個晚上發生了什么便可。”
“這…”衙役有些懵。
便聽林楓緩緩道:“告訴他們,本官已經查明王少卿真正的死亡時間,就是——王少卿生病的第一個晚上!所以,只需要查這一個晚上,就能篩選出嫌疑人的范圍了。”
衙役瞬間瞪大了眼睛,他滿是震驚的看著林楓,整個人腦子嗡嗡的:“林寺正,你…你這么快就查出具體的案發時間了?”
林楓迎著衙役震撼的樣子,笑著點頭:“運氣比較好。”
衙役當然知道林楓是在謙虛,可這也真的太快了,明明不久之前周縣令丟臉…咳咳,周縣令推理時,林寺正還完全不知道具體的案發時間,這才多久啊,一下子就知道了。
是從王三口中得知的嗎?
可周縣令對王三問了不知道多少次了,怎么周縣令什么都不知道?
這一刻,衙役對林楓與周賀林之間的差距,再一次有了直觀的認知。
他不敢耽擱這么重要的事情,連忙道:“小的這就去告知周縣令和李寺丞。”
說完,他便直接狂奔了出去,差點和返回的趙十五撞了一個滿懷。
趙十五看著著急忙慌奔跑離去的衙役,忍不住道:“義父,他這怎么了?”
林楓笑道:“沒什么,我讓他去告訴周縣令具體的案發時間,讓周縣令別浪費時間在無用的事情上。”
“什么?”趙十五一驚:“義父你怎么告訴周縣令了?這明明是你好不容易才得知的線索,他周賀林有線索時,可對你一直都是藏著掖著的,從未對你如此慷慨。”
林楓搖了搖頭,他說道:“十五,你覺得現在是我掌握的線索多,還是周縣令掌握的線索多?”
“這還用說,當然是義父掌握的線索多,而且義父還掌握著王三給義父的紙張,這可是真兇的東西,是直指真兇的線索,周縣令可沒有。”
林楓笑道:“所以,現在是我掌握的線索更多,也是我更加接近真相…周縣令沒有打開王三的嘴,就意味著他已然全方位的落后,基本上沒有贏過我的機會了,既如此,我跟他分享一下案發時間又有什么?”
“他不會因為案發時間這個線索就能超越我,反而會因為這件事對我心懷感激,在現在長安這動蕩的局勢下,一個五品長安縣令的感激和好感,對我有利無弊,更別說四象組織的行動即將開始,各個勢力也不懷好意,真正的危機恐怕即將橫掃長安,這個時候,我自然也需要抓住每一個機會來提高我的勝算…所以,相比于只是付出一個線索的代價,我何樂而不為呢?”
趙十五聽著林楓的話,不由張著嘴,眨了眨眼睛。
他知道未來的長安會有多危險,也知道未來的長安會有多混亂,甚至他都能料想到那會是怎樣一個明槍暗箭遍布的時刻,但他卻出奇的,在這一刻完全沒有任何的緊張焦慮,因為林楓真的太讓他有安全感了!
畢竟誰能想到,所有人的目光都還在案子上,所有人都還在被案子局限著思維,各方的注意力也都在這里,可義父,卻早已跳出了這個案子,已經開始為接下來的長安之亂謀劃了。
他腦海有無數激動的話在盤旋,最后匯聚成了四個字:“義父高明。”
“算不得高明,不過是順勢而為罷了…”
林楓隨意擺了擺手,笑著向前走去,道:“走吧,去下一個地方,剛剛找借口支開了管家,我們得去將這個借口給圓回來…正好,我也要去確認一些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