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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0下鄉

  唐鋼來到屋內,撲面而來的是一股血腥味。

  作為巡山隊的小隊長,唐鋼對這種味道并不陌生,以前在巡山時沒少打到獵物后就地放血、剝皮,但這種味道出現在自己屋內還是頭一回。

  唐鋼快步走到床前,別說抱兒子,連看都沒看,彎下腰查看起靳玉梅的情況:“沒事吧?”

  “沒事,看咱孩子多像你。”靳玉梅還很虛弱,汗水打濕了頭發,臉色、嘴唇都呈現出一種失血過度的白色,但看向兒子的目光里滿是柔情。

  “嗯,你先閉上眼歇歇。”唐鋼這才瞅了一眼兒子,剛出生的小家伙皺巴巴的,頭發還有些濕,看上去小小一只,有些丑,壓根看不出哪兒像自己。

  “鋼子真疼媳婦,我還是頭一回見不抱兒子的。”老牛婆在旁邊跟唐田氏說笑一句,不待她回答,就朝著唐鋼說道:“母子平安,你就放心吧,快出去,我們收拾一下,你等會再進來。”

  收拾肯定是要收拾的,不僅屋里要收拾,外面也要開始著手挖坑,用來埋胎盤。

  東北這邊有個說法,男孩子的胎盤要埋在大門左邊,寓意“頂門立戶”,以后會人丁興旺,家族昌盛;如果是女孩子的話則埋在果樹下面,象征“多子多福”。

  無論是男孩還是女孩,胎盤的開口都要朝上,這樣以后母親的奶水才會充盈。

  唐文邦指了個方位,讓唐鋼在大門內側挖坑,自己則進門端了盆水出來。

  林場這邊也有日子沒下雨了,地面本來就硬,再加上經年累月的踩踏,地面不是一般的結實。

  唐鋼刨上兩镢頭,唐文邦就朝里面倒一點水,待水往下洇一洇,再讓唐鋼接著刨。

  老牛婆和唐田氏將產房稍作收拾,出來的時候就看到爺倆在忙活,張口想說什么,最終卻什么都沒說。

  眼下各種定量都少了,不少人已經拋棄了傳統。

  胎盤好歹也是塊肉,即便自家不吃,也能在洗凈、蒸煮、晾干后當成中藥材售賣,好歹能換兩個錢。

  唐田氏將老牛婆的表情看在眼里,回屋里給她用報紙包了一包棒子面,額外又準備了兩塊錢的謝禮錢。

  老牛婆不僅提供了技術及心理支持,粗草紙也是她帶來的,眼下這種東西是稀缺的,若不是老牛婆帶來的粗草紙,炕上還不知道會糊抹成什么樣呢。

  老牛婆收拾了一下自己的家伙事,拿上棒子面和錢,說了些吉祥話就歡天喜地的走了。

  唐鋼這邊則將胎盤小心翼翼的放進剛挖出來的土坑里,再用土給埋上。

  唐文邦則將兩條獵犬牽到了門口,告誡它們不能挖出來吃。

  在東北這邊,一旦發現有狗刨食埋在土里的胎盤,那這只狗就不能要了,最終只有一個歸宿:鐵鍋。

  埋好胎盤后,唐文邦就拉著兒子進廂房去看孫子。

  唐文邦抱著孫子,心滿意足。

  剛出生的孩子覺多,孩子被爺爺抱在懷里,沒給出什么特別的反應,反而是唐鋼在一旁開口道:“也不知道桉子收到信沒有,早知道就晚些日子給他回信了,他上一回來信還問孩子出生了沒呢。”

  “回頭再寫,這事不著急。”此刻唐文邦眼里只有大孫子,一張長滿褶子的臉上笑出了菊花。

  但孫子卻不怎么給爺爺面子,哼哼唧唧的哭了出來。

  “毛手毛腳的,都出去,該給孩子喂奶了。”恰逢唐田氏給兒媳婦端來一碗小米粥,見狀就開始往外趕人。

  其實主要是趕老伴,兒子對兒媳已經非常熟悉了,在這方面是不用避諱的,弄不好待會不下奶,還得兒子幫著疏通疏通…

  唐植桐收到信的時候已是星期天的下午,若不是還惦記著今天下午還要從高師傅處取鹽,唐植桐肯定的卡著點到單位。

  “唐科長,昨兒一忙給忘了,你的信。”押運科不少人去農場勞動,孔一勤這次被留在押運處值班,在見到唐植桐的時候從兜里掏出來一封信。

  “好嘞,謝謝孔哥,每次都勞你單獨給我留下,費心了。”唐植桐接過信,從兜里掏出煙來給孔一勤散煙,大伯那邊過來的東西和信件都能第一時間到達自己手里,得記人家這份情。

  “捎帶手的事。”孔一勤接過煙,從兜里掏出火柴劃了一根點著,點著后甩兩下將火柴甩滅,也沒問唐植桐抽不抽,現在押運處基本都知道唐科長戒煙了。

  “嘿,我聽說最近線路上不怎么安生,孔哥還幫我留意信件,我得支情。這一路怎么樣?沒出什么岔子吧?”唐植桐跟孔一勤客套道。

  “客運車輛還好點,貨運那邊情況挺多的,我聽那邊車站的同志說,每一趟車次都有人扒車。”孔一勤瞇起眼,噴出了一口煙。

  “唉,總歸日子能比余英老家那邊好一點。”現在捅破饑荒就差一層窗戶紙了,只要再等上個把月,麥子的產量統計上來,到時候就是想裝鴕鳥都裝不了了。

  “我聽說北大荒那邊五個窩頭就能換一個媳婦,像余英似的,出來總比在老家強。”說道余英,孔一勤又吸了一口煙,感嘆道。

  “樹挪死,人挪活。不被逼到份上,誰又愿意背井離鄉呢?”唐家當初就是老家遭了災出來討生活的,老太太一輩子都沒能再和大兒子、女兒見上一面,對于災荒,唐植桐感同身受。

  “這幫狗娘養的,只要自己帽子能保住,就不拿人當人!”孔一勤罵了一句,將煙頭扔在地上,狠狠地踩上了一腳。

  “孔哥,禍從口出啊,以后可得慎言。”唐植桐認同孔一勤的話,也能體會他的心情,有時候自己也想罵上幾句,但眼下的風向真的不好琢磨,保不齊一句話就成為日后的禍患。

  “唉,我也知道罵沒用,可心里不是滋味。你去忙吧,我回去了。”孔一勤嘆口氣,擺擺手走了。

  唐植桐沒有繼續勸,嘆口氣去找高立德,昨兒約好了今天取鹽。

  說是一袋鹽,其實只有小半麻袋,三十來斤的模樣。

  按照每人每天25克計算,這些鹽足夠押運處去農場勞動的職工吃十天,在加上市局那邊食堂帶的,應該用不了。

  最近街道又在做飲食科普,跟居民說吃鹽多了對身體不好,想要身體健康就得吃淡一點云云。

  有人不以為然,但唐植桐知道,這是食鹽的供給受到了壓力,估計離為四九城居民制定食鹽定量不遠了。

  將鹽放上卡車,唐植桐這才掏出信看了一眼,沒啥大事,主要說唐蓉接受了自己的建議,打算報考四九城電力學院。

  待人、車到齊,押運科的職工領了槍支彈藥,點名無誤后押運處拔營起寨前往農場。

  農場在永定門車站的東南邊,在1900年之前,永定門南邊的這一大片土地是元、明、清三代的皇家苑囿,水草肥美至極,專供皇家行圍獵玩樂所用。

  官方稱之為“南苑”,老百姓則稱之為“南海子”。

  1900年,八國聯軍打入四九城,小本子闖入園中焚毀建筑、射殺動物,偌大一個園林毀于一旦。

  《辛丑條約》一簽,本就不富裕的國庫更加空虛,清廷再也無力維護南苑,光緒本著廢物利用的原則,大手一揮,發行了“龍票”,準招佃屯墾,于是就有太監、軍閥在苑內搶占土地建立莊園。

  大概也是這個時間段,南苑建起了機場,也是中國第一個飛機場,現在機場不僅仍在運營,還發展壯大了,在機場旁邊建了航天一分院及試制工廠,成了彈道導彈和運載火箭研制基地。

  汽車跑的比自行車快,唐植桐和其他騎自行車的同事一同前往,即便有人帶路,也是騎了一個多小時才到達農場,而此時,先一步乘車到達的職工已經著手整理今晚休息的“床”了。

  一行人徑直去了農場在這邊的臨時駐地,駐地周圍站了不少人,其中有不少押運處的職工在忙活著往地上鋪秸稈,一瞧就是打地鋪用的。

  幾人將自行車往旁邊一放,也加入其中。

  唐植桐除了自行車,還將自己身上的槍放在了其他押運員立起來的槍架子上,這邊有人看著,不用操心有人會搶。

  “張科長,怎么樣?累不累?”唐植桐接過張金波抱過來的秸稈,樂呵呵的問道。

  “豐收在即,累咱也樂意啊。”張金波同樣樂呵呵的回應著。

  “嘿,看大家伙都挺高興,估計都跟你有一樣的想法。剛進村就發現不少過來參加勞動的,這次來了不少人吧?”唐植桐將秸稈扔在地上,順著規劃好的方向,將秸稈攤薄。

  過來的路上路過麥場,麥場上聚集了不少人,從穿著上很容易就能分辨出哪些是社員,哪些是城里人。

  “確實不少,來了才知道,除了咱自己系統的,還有不少大學生和初中生。聽說有郵電學院過來的,說不準能碰到你同學呢。”張金波擦了一把汗,回道。

  “嘿,那不能,我同學前陣子都去工廠參加生產勞動了,正好趕不上這次麥收。”唐植桐笑笑,有線系是有福氣的,在工廠里好歹是按點上下班,這邊麥收嘛,一個字,起早貪黑。

  “哈哈哈,那就是校友。你先鋪著,我再去扛點過來。”張金波哈哈大笑兩聲,轉身又去當搬運工了。

  鋪比扛要快一些,唐植桐將手邊的秸稈都鋪好后,張金波也沒回來。

  唐植桐趁這個功夫打量了一下臨時住所,這一溜有八間不大的土坯房,房子根部的那層草泥已經在風吹雨淋下剝離殆盡,盡顯頹廢。

  其中一間是用作倉庫和廚房的,有人進進出出往里面搬運著面粉和廚具。

  其他七間應該是用來給女同志休息使用的,因為只有女同志進出,沒見到老爺們靠近。

  “人太多了,除了一部分安排在老鄉家中休息外,其他人大部分都在打地鋪。市局的意思,這幾間房留給女同志,男同志在外面湊合幾天。”方圓此時湊了過來,順著小兄弟的視線看過去,似乎是在給他解答疑惑。

  “這安排很妥當,糙老爺們睡哪都成。咱是不是再挖一溜坑,建上一排臨時廁所?”唐植桐左右張望一下,只在角落里看到一個簡易棚子,看著有人捂著鼻子出來,不用湊近,就知道那是卸貨的地方。

  “哎你這個建議好,是得把廁所擴一擴。你鋪完床去臨時食堂去看看,市局那邊臨時通知,這次過來的學生也在這邊吃飯,任務又加重了,該調配人手直接緊著咱押運處的同志招呼就行。”方圓眼睛一亮,朝旁邊幾個圍在一起抽煙的男同志招招手,說罷領著他們去開啟擴建工程了。

  “好嘞!”唐植桐這邊答應的干脆,讓自己的包往沒鋪好的地鋪上一扔,代表這塊有人,就徑直去了廚房。

  天大地大,干飯最大,至于床鋪嘛,臨睡前再鋪也不晚。

  “你好,師傅,我是押運處的唐植桐,有什么能幫上忙的嗎?”唐植桐在房門口探了個頭,沒有進去,因為里面滿滿當當,不僅有鍋碗瓢盆案板蒸屜面粉,還有好幾個女同志在幫著大師傅和面,根本沒有落腳的地方。

  “唐科長好,我是市局食堂的曲毅。我剛才聽方處說過你要過來幫忙,歡迎歡迎。”曲毅抬起頭,側身從里面擠出來,想跟唐植桐握個手,但手上都是面,只能抬個招呼。

  “曲師傅客氣了,都是為同志們服務嘛。”唐植桐往后退了一步,給曲毅讓出空來。

  “哈哈,唐科長說的在理,要不你給切點咸菜?咱今晚湊合一頓,明天正式開伙。”曲毅滿腦袋官司,食堂來的人不多,卻要負責好幾百人用餐,壓根忙不過來。

  “行。我看屋里的空間也不寬裕,咱們是不是在外面壘幾個臺子,把桌案、爐灶啥的搬出來?”臨時廚房空間有限,唐植桐搭眼瞅了一眼就沒興趣往里面鉆了,等火燒起來,還不知道里面得有多熱呢。

  “那敢情好,我還想著今晚用疙瘩湯湊合一頓,吃完飯再壘灶臺呢。”

  “曲師傅先忙,我去壘吧,這活我熟。”唐植桐樂呵呵的毛遂自薦。

  唐植桐說對這活熟悉還真不是瞎說,來這邊之前沒少見農村大席,兩個廚師有三四個灶眼就能撐起十桌、二十桌的流水席。

  而且,在原本的記憶里,唐植桐小時候也沒少干這樣的活。

  馬大爺以前跑大棚的時候,都會帶著馬克儉,有讓他幫忙的意思,也有讓他學習的意思。

  而每逢有這種好事,馬克儉都不會漏掉自己的小伙伴,雖然到了主戶家得壘灶、燒灶、上菜、撤菜,但零嘴少不了,妥妥的“肥差”。

大熊貓文學    回到紅火歲月做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