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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自許人間第一流

  等徐庶得到召喚,從府衙那邊匆匆抵達郡宅時,卻在廳堂外的小塾中,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布衣,刈頭,卻著醒目的紅色幘。

  此人三十左右年紀,頷下有幾根短須,容貌樸鈍猶如農夫,雖然還遠遠談不上丑陋,但看上去確實不太聰明的樣子,可不正是昨夜在廁所里襲擊自己的龐統么!

  這小塾中沒有坐席,寒風呼呼,龐統便只能籠袖而立。

  見此情形,徐庶心中不由一酸,因為他想起建安初年時,自己與潁川石廣元、汝南孟公威、博陵崔州平等游學于漢濱,同住在附近的龐統、諸葛亮往來。幾個年輕人風華正茂,對未來都抱有巨大的期望,經常抱膝長嘯,談論志向。

  徐庶記得,自己的老鄉石廣元說:“我當為二千石,乘皂蓋朱轓,治郡三年,可使民足,粗知禮樂。”

  孟公威則言:“我當為州牧、刺史,治萬里之地!不需五年,便可使諸郡消除饑饉,而忘師旅之事。”

  崔州平出身最高,是已故太尉崔烈的兒子,卻不愿為官,只笑著說:“待天下安定后,我愿歸博陵,修繕祖宅,以典籍為業,閑暇時躬耕鋤豆,記四時節氣,不遑仕進之事。”

  徐庶當時是個熱血青年,還批評崔州平來著:“州平,你曾祖崔亭伯(崔骃)確實在達旨中說過,士人不應在國家太平、天下安定時一味求官。”

  “但時移世易啊,如今的九州,正是虎狼橫行,紛亂塞道,兇虐流布,黎民有七哀七死。看到人溺水不拯救,則非仁也!以吾等的才學,正應當效法古之賢士,不避荊棘之刺,跋涉而入俗世,救濟此時之難,解百姓倒懸,又豈能一味躲避自保呢?”

  徐庶順勢談起自己的志向:“我不敢說要做什么官,只愿尋覓一位心懷百姓的仁德明主,為他獻策謀計,克亂弭沖!事成之日,自然可以鏤玄圭,冊顯功。”

  而眾人中才干最出類拔萃的諸葛亮、龐統呢?孔明先對徐庶等人笑道:“州平自有其志向,不可強求,至于汝等三人,仕進確實可至刺史、郡守,元直若能堅持初心,或許還能到達更高的成就。”

  他們紛紛追問:“那孔明呢?”

  諸葛亮笑而不答,但想到他平日里經常自比于管仲、樂毅,恐怕志向是奔著相、帥而去的吧。

  而龐統也很了不得,他除了善于品評人物外,也跟水鏡先生學了些帝王秘術。當時龐統先贊許了徐庶的想法,又大聲對眾人自夸道:

  “我,智足決疑,量足包荒,才足折沖御侮。”

  接著龐統又宣布:“我的志向,便是重現留侯張子房之業!為帝王師!”

  那些豪言壯語,仿佛仍在耳畔回蕩。是啊,他們都曾以為,自己是人間第一流的賢才,一定會成為廟堂之上,那根萬萬少不得的棟柱主梁,會是萬眾睹目的主角!

  可現在呢?

  “元直!”

  龐統也看到了徐庶,主動跟他打招呼,露出了笑。

  但令徐庶詫異的是,那并非掩飾尷尬處境的苦笑,龐士元臉上仍充滿了自信,仿佛今日冷遇,不曾磨滅他的心中那熾如烈火的,少年凌云之志!

  幾名執勤的武衛就在旁邊看著,這時候要裝不認識就太假了,徐庶少不得也過去拱手:“士元早到了啊。”

  說完徐庶想起龐統居然還欲被曹操“重用”,要助紂為虐!不由得心頭一氣,遂故意促狹地譏諷道:

  “廳內宴饗熱酒暖人,士元卻為何不進去,偏偏要獨自在外久立吹寒風呢?還是說,曹丞相沒有請你入席?”

  龐統聞言先是一愣,旋即不留情面地反擊道:“仰人鼻息,故不得不如此。再說了,元直,你哪有資格取笑我啊。我看你也非座上賓客,只不過是個奔走之吏罷了。”

  “龐士元,你…”攻擊力很強嘛,徐庶直接被他氣笑了。

  龐統吹胡子瞪眼:“怎么,我說的不對?”

  是啊,二人如今,一個家族朝不保夕,在熱鬧的宴席外站如嘍啰;而另一個,則是條失去主人的喪家犬,遭對家拴上了繩子不得脫身,還被呼來喝去。

  “哼!”徐庶一拂袖,作出氣急敗壞的模樣,轉身往廳堂走去,心中暗道:

  “我今日的遭遇,正似韓信事項羽時,官不過郎中,位不過執戟…但我在‘漢王’麾下可不同,玄德公解衣衣我,推食食我,言聽計用,君臣志向也相同。”

  “我今日雖忍大辱,是為了效蘇秦死間之事,以求報效明主知遇之恩。”

  固然,龐統也有為救家人的迫不得已,可這也讓徐庶如臨大敵!若鳳雛也為曹操所用,那他們的勝算就更低了,徐庶必須想辦法,斷了龐統的仕曹之路。

  可另一件事,又讓徐庶感到欣慰:雖然多年未見,但龐統還是那條渾身是刺的河豚魚,別人說他一,他一定要還以十才罷休!這就是二人過去熟悉的吵嘴方式。

  “士元沒變。”在背對龐統時,徐庶嘴角露出了微笑。

  接著,徐庶斂容,目視前方,武衛打開了廳堂的門,曹操正在主座上等待問他話。

  “我也沒變!”

  “元直,汝居然還有閑暇教孩童學字,莫非是議曹史的事太少了?我是否要讓佐治,多給你安排一些公務呢?”

  一照面,曹操就劈頭蓋臉問了徐庶這么一句話。

  徐庶卻也不慌,早就想好了應答之語,淡定自若地說道:

  “丞相,臣曾有幸在水鏡先生處讀到過揚子云的法言,里面說,呱呱之子,各識其親;讒讒之學,各習其師。”

  “臣與張紹在新野時就有師徒之誼,收過張益德束脩,如今他遠離父母,最親近的人除了舅家夏侯氏外,就數我這個師長了。再加上這童子也知道主動求學,我雖然公務略多,但又豈能狠心不教他呢?”

  “法言又說,師哉!師哉!人之模范也,童子之命也。師,是能夠讓未萌之童祛邪向善、安身立命的根本,我在案牘之余擠出來一點時間,不過是為童子折枝的舉手之勞;可對于張紹而言,卻可能是鑄成其德行學識基礎的泰山之義啊。”

  徐庶又指向夏侯霸:“今又有仲權君為甥求學,這是彰顯親戚之德的佳話,所以臣也敢請丞相成全!“

  這話引經據典,又滴水不漏,曹操微微點頭,說道:“話說到這份上,我若不允,豈不成了阻礙童子向學,攔著伱這師長授業,更壞了仲權美名的惡人了?”

  “不過,此事允或不允,卻由不得汝二人,我還要考考你的弟子。”

  曹操對發怔的食官屬王垕道:“帶張紹過來。”

  從始至終,廳堂上幾位賓客都沒搞清楚曹操口中的張紹到底是誰,人在哪,直到王垕帶著那個本在角落里溫酒的侍酒小童過來,他們才恍然大悟。

  曹操問張紹:“孺子,孩童心性,都喜歡偷懶和玩耍,再者你如今做著傭保侍童之事,每日奔走勞累,為何卻還要向徐元直求學啊?”

  張紹毫不怯場,從容道:“丞相,若在平過去,紹本性慵懶,哪里會有主動向學的念頭啊?還不是因為丞相在行營中以身作則!”

  “因為我?”曹操覺得有趣。

  “正是!”耳濡目染,聽多了王粲等人對曹操的逢迎,張紹現在已深諳高級馬屁的竅門,遂故作天真地說道:“因為紹每次去車駕處,都能看到丞相手不釋卷,有時讀書入神,甚至會忘了吃飯。”

  “而紹又聽舅父說,丞相雖在軍旅,白日與眾幕僚講武策,夜晚仍會思索經傳的微言大義,而不覺得疲倦。”

  “紹聽徐先生教過一句話,叫‘見賢思齊焉’,意思是見到有才德的人,就要向其看齊,而丞相,就是紹目光所及的那位勤學表率啊!”

  “紹在食官屬的雜務雖然也不少,但哪能比日理萬機的丞相更忙呢?丞相已年過天命,學富五車,卻仍然如此好學,我才開蒙,腹中沒有點墨,正是該上進的年紀,又豈敢貪玩偷懶呢?”

  張紹這一席話說完,曹操更高興了,竟接下了張紹的阿諛,自得地說道:“孺子沒說錯,我確實是老而好學。”

  雖然曹操出身權貴之門,但家族的讀書底蘊卻不濃厚,用曹操自己的話說就是“既無三徒教,不聞過庭語”。所以曹操兒時也任俠放蕩,他雖對經術不感興趣,卻很喜歡兵法、史事、詩賦這些雜學,也算博覽群書,而且年紀越大,曹操就越是篤志向學。

  曹操偏過身,對故人蔡瑁感慨道:“常言人少好學則思專,長則善忘,昔日與我和德珪在雒陽一同為郎的人中,長大而能勤學者,唯我與汝南袁伯業耳。”

  曹操口中的袁伯業,正是袁紹的從兄袁遺,也是一時俊杰,其學問包羅載籍,管綜百氏,且登高能賦,睹物知名,與曹操很合得來。

  袁遺還作為山陽太守,和曹操等人一同起兵討董,只可惜后來他卷入了袁紹、袁術兄弟的內斗,被袁紹任命為揚州刺史,可那時候揚州卻是袁術的地盤,二袁交戰,袁遺慘遭亂軍殺害。

  袁遺是半途殞沒了,但曹操的好學之路還在繼續,特別是在兵家之學上,他經過二十年親自指揮作戰的實踐,已將理論用至純熟,到了著書立說的高度。曹操抄集諸家兵法,名曰接要,又注孫武十三篇,并將這些總結分發給麾下諸將學習。

  如今張紹盯著這一點來吹捧,正好搔到了曹孟德的癢處,既然被夸舒服了,曹操心情一好,便松口笑道:“既然如此,我便允你‘見賢思齊’,只是要拿捏好時間,勿要耽誤元直的公務。”

  “謝丞相!”

  張紹計劃得逞,與夏侯霸一同拜謝。曹操又讓辛毗傳令給駐守當陽縣的校尉,讓他們每個月給徐庶母親多送去一扇豬肉、絲帛一匹,并對徐庶道:“此乃我替夏侯氏所出束脩也。”

  這種將夏侯氏當自家人的行為,讓夏侯霸頗感榮耀,而張紹心里更樂了。我和徐庶暗地里謀劃搞曹軍一波大的,曹操還得反過來花錢謝謝咱?張紹只能保證,自己會努力讓曹操的這筆學費物有所值,孟德老而好學,那我就教教你,什么是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吧。

  而曹操似乎意猶未盡,又指著張紹,問賓客們:“諸君頗善品評人物,觀此子言語如何啊?可以稱得上‘奇童’么?”

  神童、圣童、奇童,都是對天性聰慧孩子的稱呼,但程度又有不同,前二者令人驚為天人,后者則只是略機靈而已。

  徐庶在側站立,暗暗搖頭,可笑曹操只看到張紹藏拙后的模樣,就以為這是他的全部聰慧了。只有那日在當陽小院里被張紹大智大勇一次次驚到的徐庶,才明白這孩子的真正本領。

  徐庶心想:“阿紹又何止是‘奇’?在我看來,哪怕是神、圣都不足以用來形容他!”

  而乘著曹操和賓客們對張紹評頭論足的當口,徐庶便悄無聲息繞過宴席,來到上司辛毗的案旁,將袖中的一枚竹簡遞給他:

  “佐治兄,這是幕府剛剛收到的消息,因杜祭酒去城外安置后軍的營寨,晚間才歸。主薄們商議后,覺得還是應先告知于丞相,就由福順手帶來交給佐治兄。”

  “哦?”辛毗接過來一看,微微皺眉。

  再看另一邊,張紹方才言辭老成,邏輯清晰,典故也一個接一個,并且沒有用錯,考慮到他的年紀,和同齡人相比,絕對稱得上“奇”了。

  再看到曹操似乎也挺喜歡他的,竇輔便附和道:“丞相,此子年少而知效賢向學,日后必能明經術,曉文韜。”

  “或許還有武略呢。”曹操大笑著介紹:“諸位不知,他正是張飛之子啊。”

  張紹身份披露后,一時眾人皆驚,堂堂夏侯氏怎么會和曹操的敵人聯姻呢?

  王粲等人在襄陽時都曾見過隨劉備赴宴的張飛,對他的印象就是粗鄙武夫。張飛倒是想和他們這些名士搭話,但大家都不愿意理他,氣得張飛不輕。

  如今得知,張飛這粗人,居然生出一個伶俐的孩子,都覺得不可思議,王粲就搖頭評價道:“子不類父。”

  張紹聞言,轉過頭去仔細打量王粲的臉,然后笑著回應道:“王君有兒子么?”

  王粲點頭后,張紹笑得更燦爛了:“既然如此,王君的兒子,不一定能夠繼承你的才學,但在相貌上,一定與王君相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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