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完全暗了下來,當陽縣城樓,典軍校尉夏侯淵正站在繡有“夏侯”二字的校尉軍旗下,凝望陸續歸來的三河騎士,須下笑意難掩:
“明銳權略,神變不窮,丞相用兵真乃天授也!”
七月時,曹丞相決議討伐劉表,用荀彧之計,令全軍抄捷徑輕裝前進,疾趨至宛、葉,以出其不意。也是天意,秋八月,劉表老兒恰巧病死,九月底,荊州文武驚聞丞相已至,竟嚇得不戰而降。
如此一來,荊州就只剩劉備還在抵抗了,老劉善跑,聽說曹操到了,立刻放棄樊城渡漢水南下。等數日后丞相抵達襄陽,聞劉備已遁,便對夏侯淵等人道:“玄德必往江陵!”
于是丞相迅速做出決斷,他竟不在襄陽城休息,只親率五千騎兵連夜追擊劉備!
這五千騎由三部分組成,一是荊州降將文聘的百余向導;二是天下聞名的虎豹騎一軍三千余騎,由丞相堂弟曹純督率;剩下的,便是夏侯淵的典軍一校千余騎了。
夏侯淵雖然討董時就追隨曹公起兵,但他早年多擔任地方太守、督運軍糧的職務,直到建安六年,才得到統兵重任,在青徐海岱攻伐不臣,累功晉升為“典軍校尉”。
別看這只是個校尉,卻比偏將都要尊貴!典軍過去是大漢皇帝的近衛禁軍,為西園八校之一,而漢靈帝時擔任典軍校尉的人,叫曹操!
將自己過去的職務授予手下,是曹公莫大的信任。夏侯淵也夠爭氣,領兵作戰短短數年,他便打出了自己的風格,培養出一支以輕騎兵為主的部曲,用兵奇疾而出敵不意,故軍中諸將常贊:
“典軍校尉夏侯妙才,三日可行五百里,六日可赴千里!”
如此迅捷的部隊,長途奔襲自然少不了他們,夏侯淵領命后與曹純緊緊跟在文聘后面,一天一夜跑了三百余里,遂在當陽長坂追上劉備。
面對和劉軍夾雜在一起的百姓,夏侯淵也沒有任何猶豫,仍舊下達攻擊命令,畢竟丞相給諸將分發的孫子兵法注解里,親筆寫著:“愛民者,則襲其民!”
從上午到傍晚,這場戰爭已宣告完勝,美中不足的是劉備向東遁走了。但丞相的目的已完全達到,只要阻止劉備得江陵,他便是沒有爪牙的老虎,只能倉皇流竄,不足為患了。
曹丞相見大局已定,便安心在后等待大軍趕來匯合,虎豹騎與典軍則被分配了不同任務。曹純隨文聘繼續火速南行,去接收江陵城,而夏侯淵則留在當陽縣,負責接應大部隊。
如今三河騎士們陸續歸來,或帶回一面面劉軍小旗,或押解著一眼望不到頭的俘虜隊伍,這些百姓固然可憐,但誰讓他們竟敢從逆呢?丞相雖言:與荊州民更始,但總得付出點代價吧,這么多人集中起來可不容易,正好為曹軍推車挑糧,如此方算贖罪。
就在此時,卻見有位國字臉無須的屯長縱馬朝縣城趕來,守城門的曹軍官吏對他畢恭畢敬,超出了平級的禮儀。夏侯淵低一眼就認出那是自己的二兒子:夏侯霸。
蹊蹺的是,夏侯霸馬背上,竟還載著一個年少的孩童,穿行于軍中,絲毫沒有害怕之色,他還仰著臉朝城墻上看呢!
夏侯霸進城門后將那孩子留在臺階下,叮囑一起跟來的什長第五弘看好這小鬼,他自己則急匆匆地往墻垣上跑來,看得夏侯淵直皺眉。
等到了近處,夏侯霸朝父親拱手:“大人!”
夏侯霸今年才二十四歲,是首次隨軍出征,夏侯淵只讓他從屯長當起,將百騎而已,并教訓說:“將軍皆起于行伍。”平日里對其要求頗嚴。
如今看來,霸兒還是不夠穩重啊,夏侯淵斥道:“慌什么!瞧瞧你,哪有一點為將者的雍容。”
罵了夏侯霸一通后,夏侯淵才道:“今日出戰,可曾受傷?”
“無有…”夏侯霸急著有話說,夏侯淵倒是不慌,還是慢悠悠道:“那斬獲如何?”
夏侯霸只好將他這個屯所斬劉軍首級數,還有押解回來的難民數量一一報上,又道:“還俘虜了劉備二女,徐庶之母…”
“善。”夏侯淵終于對兒子露出笑意,拍著他的鐵甲道:“雖未得劉備首級,斬其勇將幕僚,但俘獲了家眷,亦是小功一件,丞相知道后,恐怕要提拔你了。”
雖然夏侯霸遠不如他三弟那般鋒芒畢露,但在夏侯氏諸小輩中也算出眾,最起碼,不比夏侯惇的那幾個兒子差吧?
同姓夏侯,同是丞相愛將,夏侯淵總會被拿來和夏侯惇比較。其實他們一個是旁支小宗,一個是堂堂大宗,一個是校尉,一個已身居伏波將軍、河南尹留鎮許都,還封了侯,高下立判啊。
夏侯淵明白,自己起家貧困,只靠一身血肉替丞相拼殺,和夏侯惇黃巾之亂時就帶眾多家兵族丁追隨丞相沒法比,如今還算欣慰的只有兩事。
一是自己比夏侯惇多了只眼睛。
二是自己的兒子們都挺爭氣。
還來不及高興,他便見夏侯霸面帶躊躇,欲言又止,遂喝道:“日后要做將軍的人,豈能猶豫怯弱?有話便說。”
夏侯霸道:“除此之外,還俘獲了張飛之子,特帶來給大人過目…”
“張飛!”聽聞此名,一股怒氣便從夏侯淵肚子里騰然升起,九年了,整整九年!他對張飛有切齒之恨,巴不得生啖其肉!如今擒得其子,定要狠狠羞辱折磨,方能解氣…且慢…
夏侯淵看著滿臉苦笑的兒子,又望了眼那個在城垣下悠然四顧的小家伙,頓時反應過來:“這孺子何名?他莫非是…”
“沒錯。”夏侯霸道:“這孺子自稱張紹,正是小妹與張飛所生的孩子!”
這卻涉及到夏侯淵家一樁隱秘“丑事”。
雖然夏侯氏乃譙縣大氏,并與曹家世代姻親,但同宗之中亦有貧富之分,比如夏侯惇一族就是土豪,而夏侯淵這一族家道中落,從小過著較貧窮的生活。
他之所以能出頭,還是早年老大哥曹操任俠犯法,夏侯淵主動頂罪進了牢房,這才成為曹操核心小弟之一,曹操還親自做媒,將妻妹丁氏嫁給夏侯淵。
但夏侯淵家仍談不上富裕,漢靈帝時張角作亂,黃巾軍在譙沛一帶流竄,戰火之中,譙縣斷了糧。
夏侯淵家的吃食再也沒法多養活一個孩子,就在這時候,他做了一個令旁人震驚的選擇:拋棄自己的幼子,省下來的糧食,用來養活亡弟的女兒。
這便是夏侯霸口中的“小妹”,其名夏侯涓,她自小養在家中,被夏侯淵視若己出,十分疼愛。
就這樣過了十余年,眼看夏侯涓已長成窈窕淑女,夏侯淵正打算在許都勛貴里物色青年才俊,為她說一門好親事時,老家卻忽然傳來噩耗!
原來,當時劉備叛逃出許都,襲殺徐州刺史車胄,舉兵屯小沛,又派張飛襲擊譙縣。兵荒馬亂之際,夏侯淵家也遭了殃,夏侯涓隨仆從外出采桑時,竟被張飛擄走!
那會她才十四歲啊,夏侯淵聽聞后悲痛不已,從此深恨張飛。
但事情還沒完,更可惡的是,數年后,一封從新野托人送到許都的“家書”擺在夏侯淵面前,竟是夏侯涓的字跡,她自稱已成了張飛的夫人,于前年誕下一個男孩,取名張紹…
夏侯霸為小妹還活著而開心,夏侯淵卻憤怒地撕掉了信,他將此視為家丑,勒令兒子們秘而不宣!
“我家焉能與賊虜結姻?決不能讓外人知曉!從此以后,夏侯氏再無此女!”
話雖如此,但夏侯霸知道,父親每逢年節,總是會獨自持樽,望著南方緘默不言,他心里還是思念記掛小妹的。
此番南下追擊劉備,夏侯霸也曾想過:“我能否斬殺張飛,奪回小妹,以雪家族之恥?”
可虎豹騎從當陽斷橋傳回的故事令夏侯霸咋舌,料想自己若是在場,也多半不敢過去。
而他從各騎屯處打聽,亦不曾有人俘獲張飛的夫人,想來是逃掉了。不知為何,夏侯霸為此暗暗松了口氣。
可萬萬沒想到,小妹的兒子,竟還是落到了他手里,這莫非就是命中注定?
忽然撿了個大外甥,夏侯霸猝不及防,想和夏侯淵商量商量,他抬眼偷看父親,發現夏侯淵臉色數變,半響沒有回答,隔了一會才道:“此事有幾人知曉?”
看來夏侯淵還是以此為家族恥辱,還欲隱瞞,但夏侯霸尷尬地說道:“張紹這孺子大喊大叫,自稱夏侯氏外孫,近處一二百人都聽在耳中,恐怕是瞞不住了。”
這儼然成了一個驚天八卦,到處有人竊竊私語,想來不多時就要傳出典軍,傳入滯留在當陽的虎豹騎里,再傳遍三軍,傳到丞相耳中去啦!
“豎子敢爾!”夏侯淵頓時氣極,面色漲得通紅。
對啊,正因為他是張飛的兒子,以丞相喜好收服敵對猛將的做派,還真拿不準會如何對待,再加上與自家這層關系,更顯棘手。
夏侯霸小心翼翼地問:“大人,如今該如何處置此子?”
“那孺子,你帶來了?”
“是,就在垣下!”
夏侯淵扶著墻又往下看了那小孩一眼,卻見他正大咧咧地坐在階上摳腳呢!
無數個念頭從心間閃過,最后夏侯淵只咬牙道:“你怎知不是在冒充誆騙?且先帶上來問話!”
“喂,汝等當真是夏侯妙才將軍麾下?”
此刻的張紹,正有一搭沒一搭和什長第五弘套話。
第五弘瞪了他一眼:“孺子,你安敢直呼夏侯公名諱!”
沒否認,看來確實如此,張紹不由得樂開了花,知道自己賭對了。作為曹操的鐵桿,曹軍里姓夏侯的可真不少,他記得演義里最出名的就是夏侯惇、夏侯淵兩人,這張紹正與夏侯淵家有莫大關系。
但張紹其實并不知道夏侯淵此時的具體職位,他原本只打算自爆身份,喊出來讓曹軍投鼠忌器,沒想到苦主就在當陽城頭,這真是…
“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識一家人啊。”
張紹當著第五弘的面如此感嘆,又問他:“喂,那夏侯屯長,是夏侯公何許人也?”
第五弘道:“屯長乃是夏侯公家仲子…”答完才反應過來,怒道:“豎子無禮,我不叫喂!”
說完舉起巴掌嚇唬張紹,豈料張紹現在一點都不怕他,斜著眼道:
“你敢打曹丞相的重要俘虜?”
“伱敢打夏侯公外孫?”
說著主動將自己的臉湊過去,竟逼得第五弘反退了半步,最后只能哼了一聲轉過頭去,不和小孩子計較。
張紹算是摸清楚他的大概底線,過了一會,只聽得城垣上夏侯霸喊了一聲,讓第五弘將張紹帶上去。
“諾!”第五弘忙不迭地催張紹起身,不料這小孩竟然擺起了譜,坐在階上嘆息道:“這臺階好高,我左腿受傷了,爬不上去啊,你又不是不知。”
第五弘愣住了,才明白這小鬼在報復自己呢,換了普通孩子,第五弘肯定直接用腳踹他上去,可考慮到張紹復雜的身份,還真有點不敢動粗,只能從牙縫里擠出話道:“那乃公扶你?”
不料張紹竟得寸進尺,再嘆道:“我另一條腿,在來縣城的路上,也被鞭子嚇軟了,像一灘爛泥,根本動彈不得…”張紹拍著右腿,仰面笑道:“你得背我。”
“小豎子敢爾!”第五弘大怒,幾度欲打又沒那膽子,張紹則看到城頭上夏侯霸已經第三次伸頭向下看,不耐煩地出言催促了,只拊掌樂道:
“夏侯公久等矣。”
第五弘無奈,只得罵道:“好,好,乃公就只當背兒子了!”遂背過身蹲下去,任憑張紹爬上來騎他身上,一邊上臺階,張紹嘴里還發出:“嘚…駕!”
等上到城墻后,眼看要走到夏侯淵面前,張紹又道:“喂,放我下來。”
就著星光和城樓的火把,張紹看清了夏侯淵的模樣,卻見他年近五旬,鼻梁高挺,頷下不長胡須,倒是兩頰生出飛鬢,夾雜著幾根白絲。未戴頭盔,披一套兩當魚鱗鎧在身,看上去勇武十足,目光不怒自威,直直掃向張紹。
而夏侯霸則站在一旁,扶劍而立,同樣一臉肅穆。
張紹倒一點不拿自己當外人,他頗為大方地上前作拜,行小輩之禮,對夏侯淵道:“小子張紹,見過舅公。”
接著又爬起來,朝夏侯霸作揖,脆生生地叫了一聲:
“二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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