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海,你說啥!”
伴隨著紀元海的話音落下,七大爺、爺爺、父親齊聲驚呼。
生產隊,再過一年就要沒了?
這叫啥話?生產隊怎么會沒有?
紀元海看向七大爺:“七大爺,你經常看報紙看新聞不?”
七大爺搖搖頭:“不怎么看,我光是聽公社的安排和通知,你看啥報紙新聞了?怎么說話這么嚇人啊?”
“那我就從頭給伱們解釋吧,去年的時候有那么一個村,約定好各家分地,各干各的,到時候再一起交糧食。”紀元海說道,“今年國家選了一千多個村子,開始試點這個包產到戶的辦法。”
“包產到戶,就是一家一戶分配一塊土地,出工、收工、工分都沒人管了,不管你什么時候下地干活,不管你干活勤勞還是不勤勞,到時候交糧食到生產隊到公社,就行了。”
紀元海說到這里,看七大爺、爺爺、父親理解了沒有。
爺爺端著旱煙袋,已經忘了抽。
“那就是…那就是…又要交皇糧啊?”
“那地是不是還能賣給人家啊?”
紀元海搖頭:“不許買,也不許賣,地就是集體的,但是分配給農村家家戶戶一塊地,國家的意思往后是這樣了。”
“就比如咱們家,爺爺奶奶跟爹娘你們把地都領了,種起來,這塊地只要種好了就行,其他的空閑時間多了,集體都管不著。”
“光靠種地日子過的不咋好,吃不飽,我哥跟我嫂子進城干活賺錢,做生意,這都沒人管了…往后就是這樣。”
“生產大隊每天吹哨子出工收工肯定是就沒有了,七大爺的大隊書記,應該變成小山屯村書記。”
紀元海把這些都解釋了一遍,七大爺陷入思考。
爺爺和父親有七八成都不太相信——元海小學文化,不知道從哪兒看來的消息,也不知道看的對不對,能是真的嗎?
這話聽著,跟講笑話似的。
“元海,我知道你不是亂扯閑談的孩子,這些事情你都是從哪兒看到的?”七大爺問道。
“日報。”紀元海說道。
七大爺、爺爺、父親都震住了。
“日報上寫的?”
“是啊,日報上寫的。”紀元海說道,“我為了高考,可學了不少東西,一點不摻假的;你們要是不信,我這就回家把家里的日報拿來讓你們看看,真有這回事。”
“那你趕緊回去,拿日報來我看看!”七大爺說道。
紀元海點點頭,也沒耽擱,直接回家拿了兩張日報回到七大爺家,指給他看國家有關于包產到戶的一些文章,其中就有決定試點嘗試的消息。
七大爺端著報紙,瞇著眼睛湊近燈光,難以置信地看了又看,嘴巴都忘了閉合。
爺爺是文盲,父親勉強識字,因此都不清楚這是什么意思。
看著紀保田看了又看,爺爺漸漸有些忍不住了:“老七,這…元海說的是真的嗎?”
“真的。”紀保田說道,“國家可能真的要把土地包給一家一戶,往后生產大隊出工的日子,干一天少一天了。”
他見識也不是多高,只是看到日報的確有這樣的文章,紀元海又這么說,就感覺應該是這樣了。
若是換成更高一點的領導,肯定是不會這樣輕率地作結論。
這會兒,七大爺的結論,日報的文章,紀元海的判斷卻是三者合一,一下子就把原本不怎么相信的爺爺和父親給說服了。
這是真的?
再用一年時間,生產隊就沒了?土地就包產到戶了?
對于信奉踏實種地、不招惹任何外來麻煩的爺爺來說,這種巨變簡直就是一場難以想象的巨變,就像是二三十年前,忽然進入農村集體生產一樣…居然又來這么一次。
“那接下來,要咋辦?”
爺爺看向七大爺,又看向紀元海。
紀元海笑道:“說到這里,就得把話重新拉回來說。”
“現在你們再看我外出賺錢,準備高考,還是花里胡哨,不腳踏實地嗎?”
“種田這件事,往后雖然是農村的主要事情,但是閑下來的人是肯定要找事情做,并且找出路的,我現在也不過就是提前找了出路,沒這么大逆不道、罪大惡極。”
七大爺點點頭,爺爺和父親也都明白了紀元海的意思。
“行,元海,你說的有理,也有你自己的考慮,我們也不多說你了。”
爺爺說道:“你說以后咱家怎么辦?”
“等包產分地,”紀元海說道,“等分地這件事定下來之后,我爹或者我哥想要進縣城干活賺錢,我可以幫忙介紹。”
“要是分地這件事沒定下來,我讓你們不出工干活,你們肯定也心里面沒底,不敢嘗試。”
紀元海的話說到了爺爺心坎上。
沒錯,不確定分地,他的確不敢讓家里人放下賺工分;確定了分地,那時候再聽紀元海的也不晚。
“元海,你考慮的也算周到,這事情就這么辦。”
七大爺則是忍不住問一句紀元海:“元海,那咱生產隊,咋辦?”
紀元海直接一笑:“還能咋辦,全聽公社安排,公社怎么安排,你就怎么聽唄。”
“生產隊是這樣,紀家是這樣,沒分地之前不好動的。”
“也就是我單門獨戶,能這樣試試,也不怕出事,你們暫時也沒辦法學。”
“那倒也是…”七大爺、爺爺、父親都點頭贊同。
紀元海繼續把話題說回來:“三個長輩找我說事情,剛才讓我一打岔,也沒說完,咱們繼續往下說吧。”
“還是說我的事情。”
七大爺聽后,微微點頭:“那就再說你的事。”
“你高考的事,進城賺錢的事情,現在算是說通了,我也能幫你遮掩著,不過村里面對你的閑話可不好解決。”
“你不出工,有人說你是懶漢;你時不時出去,有人說你亂溜達…這要不是因為荷苓是暫代會計,管著工分,這些背后的嘀咕就該當面說在你臉上了。”
“這些還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元海,你現在跟劉寡婦啥關系?”
“劉寡婦回小山屯,就住在你家了,她閨女王曉紅也住在你家,到底咋回事?村里面有些難聽的話可是說了,說你碰了劉寡婦,也活不過一年。”
爺爺和父親也都一起看過來,用目光發出無聲地詢問。
紀元海解釋道:“劉香蘭現在戶口在縣城,在縣里開一個花草鋪子,我到縣城去給她干活能賺錢。”
“她那個土坯屋子倒塌了,她閨女王曉紅又沒辦法去縣城,又沒地方去;她就把閨女安排在我家住著,也不白吃白住,也是一樣有好處的。”
七大爺驚叫一聲:“啥?劉寡婦是你東家?”
“她在縣城里面發達了?”
紀元海點點頭:“是啊,跟她干活不少給錢的,比打零工給的多。”
“往后我考上大學不干這個活了,讓我哥或者我嫂子去給劉寡婦干活,一樣能賺錢。”
紀元海說到這里,七大爺、爺爺、父親都面面相覷。
他們都沒想到,小山屯傳播的亂七八糟,好像紀元海跟劉寡婦已經一張床上滾了不知多少回了,紀元海眼看快被劉寡婦克死了,情況居然是這樣。
劉寡婦之前餓的干活都得勒緊腰帶,現在居然發達起來,還花錢雇了紀元海。
“元海,劉寡婦她能給多少錢啊?”父親忍不住開口問道。
紀元海一本正經:“一個月我弄賺個三十、四十的。”
七大爺、爺爺、父親齊齊發出驚呼:“這么多!”
“劉寡婦這么有錢了啊?”
紀元海點點頭。
“那這件事…紀元海也不是沒有道理…”七大爺說道。
爺爺說道:“元海做的事情,雖然沒什么大錯,咱們能知道,外人可不知道,這名聲的事情,可不好解決。”
七大爺也是點頭:“小山屯的這些社員,你跟他們說這些也沒用,你兩口子的名聲壞了之后,荷苓干不成暫代主任,你們兩口子可就讓人看笑話了。”
“得想個辦法,讓這情況改變一下…”
紀元海說道:“你們三位找我來,就是為了說這些事情?還有別的事情沒有?”
“沒有了,本來就是不想眼看著你走上歪路,壞了名聲,才跟你說說話。你說的既然有道理,那就沒啥說的,光是想辦法給你解決名聲這件事就行。”七大爺說道。
紀元海微微笑了一下:“你們沒有事情說了,我倒是有點事情得說一說。”
“我這名聲壞了,八成有王家、三隊的人在背后面出力,跟原來王家潑劉寡婦臟水是差不多。”
“過不了多久,他們八成就要提出來更換暫代會計了…”
七大爺不以為然地擺手:“不用管,我和葛隊長一起,就能把這件事給推了。”
“可要是葛隊長給咱們不是一條心呢?”紀元海說道,“要是一隊、三隊、四隊,都要求選會計,生產隊長也要求選會計,甚至于重新選書記。”
七大爺駭然看向紀元海:“你這話哪里來的?葛隊長不是跟你家處的還行嗎?”
紀元海點點頭:“的確還行,我還給他送了幾條魚,相處的不錯。”
“但是我今天發現,有一隊的、三隊的小孩子,想要跟劉寡婦的閨女套話,找我跟劉寡婦的錯處。”
“七大爺,我不是說葛隊長一定就跟咱們作對,也可能是碰巧,也可能是一小隊的人跟葛隊長不齊心。”
“但要萬一是真的,這三個小隊加起來,肯定不能是我跟陸荷苓這點事,您這個大隊書記,他們肯定得要。”
紀元海說到這里,七大爺的額頭上冒出來一層汗。
“你說得對,你說得對…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要是一小隊和葛隊長真想要當生產隊書記,三小隊當生產隊長,四小隊再出一個會計,他們可就把事情都給定好了。”
“不是沒這個可能!”
“七大爺,您有啥把柄沒有?”紀元海說道。
七大爺搖搖頭:“那肯定沒有,我又不傻,哪能讓別人抓住把柄?”
“您要是沒把柄,他們怎么能重新選書記?”紀元海說道,“好歹得有個由頭,把我跟陸荷苓收拾了,還得把您也拉下馬…”
七大爺聞言,仔細想了想,十分確定:“我頂多對你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對紀家稍微照顧一點,這都沒有把柄的。”
“其他的事情絕對沒有過界的。”
紀元海見他說的如此肯定,也是不由地思索。
隨后才說道:“要么是我想多了,一小隊沒參與,王老三他們就是想要摘了陸荷苓的暫代會計。”
“要么,七大爺,您可就小心一點,他們可能栽贓陷害你啊。”
這可真是妖風了。
一個小小山村,為了村子里面一點蠅頭小利鬧到這個地步。
說來說去,紀元海、七大爺、爺爺、父親都決定明天出工的時候,仔細觀察觀察情況。
要是真有什么跡象,那總歸是不可能完全瞞住人的。
至于紀元海的名聲問題——能解決這次麻煩,那就簡單了。
要是不能解決這次麻煩,名聲好點差點,也都沒意義了。
紀元海、陸荷苓甚至可能會被耽誤高考。
從七大爺家回了村南家里,王曉紅已經回屋睡覺去了,燈光下陸荷苓正低頭看著書,認真抄寫著重點。
見到紀元海回來之后,陸荷苓微笑一下,低頭繼續抄寫。
“七大爺說什么了?”
紀元海笑道:“七大爺跟我說了說名聲方面的問題。”
把對話大概轉述了一下。
陸荷苓略有些內疚:“要是我能跟其他婦女相處好關系,這件事就簡單了…要是劉姐在村里,咱們倆也早就知道這些風言風語了,不至于還讓家里長輩來提醒。”
“沒事兒,我這都已經解釋過了。”紀元海說道,“承包、責任、包產,這都是未來的發展,聽他們幾句蛐蛐叫,咱們還不干活了?”
說著話,紀元海也拿了一本書,跟陸荷苓坐在一起慢慢開始學習。
學了兩個小時,陸荷苓有些困乏了,紀元海便和她歇息。
初春的時候,溫度其實剛剛好。
不像是夏天熱,也不像是冬天那么冷,兩口子可以更加自在一些。
過了半夜,陸荷苓才堪堪睡著。
第二天,紀元海叫醒了猶有點春光殘留的陸荷苓,讓她去隊部上班當會計。
紀元海也拿了一本書,跟著到了隊部。
生產隊的哨子吹響,各家各戶出工。
紀元海笑呵呵跟七大爺、葛隊長、保管員葛生金打招呼,光靠著眼睛也看不出來什么,還得再觀察觀察情況。
如此兩天時間下來,七大爺紀保田將紀元海叫去,還有紀元海的爺爺和父親,說了兩件事。
第一件事,經過他的打聽,青山縣城已經有試點的生產隊。
城關的唐莊生產隊就是試點的生產者責任制,說是要“大包干”,應該是跟包產到戶差不多。
也就是說,試點是真的,生產隊即將消失也是真的,這毫無疑問驗證了紀元海之前說的話。
第二件事,三小隊跟四小隊王家,的確是憋著勁要把陸荷苓的暫代會計給拽下來,但是一小隊、葛隊長,他們是真沒發現什么跟王老三來往密切的情況。
話雖如此,紀元海也不建議放松警惕。
七大爺、爺爺也都是特別穩當的人,也都是說:這件事不怕一萬,就怕萬一,還是小心為上。
第三天,紀元海騎自行車去縣城看看花草。
出了小山屯之后沒多久,一輛自行車從后方趕來。
“元海,你出門啊!”
紀元海回頭看到了小山屯倉庫保管員葛生金,心下著實是一怔。
居然是他…可不是這么湊巧吧?
“嗯,出門!”紀元海笑道:“生金大哥這是去哪兒啊?”
“今天上縣城去,有點事情。”葛生金笑著看向紀元海。
紀元海也不遮遮掩掩:“哦,我也去縣城。”
“元海,你去縣城有啥事啊?”葛生金笑呵呵,騎著自行車跟紀元海并排而行,看似無意地問。
“我媳婦不是想高考嗎?我上縣城給她找一找有沒有她用得上的書。”紀元海回答道。
“哎喲,那你可真是太辛苦了。”葛生金口中說道,“元海,我說句不受聽的話,你可能不愛聽,但是我可也是出于好心。”
“你媳婦這樣熱心考大學,不是好事啊。她這個心,就沒在你身上,也沒在你這個家身上。”
“現在她沒考大學就這樣一門心思往城里去,等她考了大學,你還能留得住一個女大學生給你當媳婦啊?你要是想要把日子過好,留下這個媳婦,就別讓她考大學了。”
紀元海意外地看著葛生金,笑了笑:“生金大哥,你人還怪好嘞!”
葛生金笑著說道:“一個村里的,我還能害你?真心待你好,才跟你說的這話!”
紀元海點點頭:“那謝謝你啊,生金大哥。”
“不用謝不用謝!你縣城可能路不熟,我比較熟,你去哪里?我帶你去!”
葛生金說著,就這么跟在紀元海旁邊,一路前往縣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