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香蘭說完這句話后,若無其事地轉過頭去,繼續給一盆菊花澆水。
今天晚上,仔細對賬…
紀元海還沒說話,陸荷苓便招呼王曉紅過去。
“我這幾天剛好也想曉紅了。”
“你們忙著對賬,肯定沒時間照顧她,就讓她跟我回家住兩天吧。”
陸荷苓說完之后,帶上王曉紅,騎自行車回了小山屯。
這也等于間接證明了她的心跡。
的確之前很多次陪伴紀元海,力不從心之時提出來的建議是真的;和劉香蘭情同姐妹,也是真的。
紀元海進了屋內,片刻之后,劉香蘭紅著臉進來,放下了澆花水壺。
“荷苓肯定罵我不要臉呢…”
她第一句話就是這么說。
“你這樣說,可就辜負她的心意了。”紀元海說道,“她如果對你有半點不好想法,今天能這樣嗎?”
劉香蘭點點頭:“荷苓是個好姑娘,體諒伱,也能體諒我。”
“我自己也感覺,自己剛才不要臉呢…可我一想著,你三天后就要走,再往后半年都見不了面。”
“元海,我是真想你…”
自從得知了這個消息,劉香蘭今天已經是難受了半天,直到紀元海即將走的時候,劉香蘭才豁出去找了個借口,想跟紀元海多團聚片刻。
令她想不到的是,陸荷苓主動帶走了王曉紅。
當天晚上,紀元海和劉香蘭兩人盤賬算帳,果然十分仔細。
碩大的算盤珠子,被打磨到锃亮,手指劃過,撥動便發出悶響。
每一處賬目緊要之處,紀元海總是要細細盤點,反復琢磨,務必不要錯過一絲一毫。
劉香蘭口中報數,連連點頭,口都酸了。
又捧了兩大塊賬目,架起來,托舉著請紀元海審閱。
紀元海審閱批改多次,終于神清氣爽,算帳完畢。
兩位算帳小能手竟是足足忙碌一夜,等到天色將白,劉香蘭方才略感疲倦。
紀元海稱贊她果然是一名驍將,當個一丈青半點也不差。
劉香蘭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元海,你累不累?”
“我累什么?”紀元海說道,“還來不?”
“別折了你元氣…”劉香蘭小聲說。
“這叫什么話?我的元氣可沒這么容易折。”紀元海笑著跟她說,“什么時候你想通了,到時候你就知道厲害了。”
劉香蘭聽的身上微熱,要不是怕影響他福運,真是恨不得跟他一好再好,全無顧忌一次。
因劉香蘭心中掛念即將遠行之人,陸荷苓又默許了,紀元海在這花草鋪子里面又呆了一天一夜,最后買了一輛自行車給劉香蘭,方便她往后出行辦事。
“我們一走,小山屯你舉目無親,回去住在我家只會讓王家的人找你麻煩,還不如不回去。”
“家里磚房我給爺爺奶奶住,自行車我給紀家留下,省得交代不清楚,這剛買的自行車就交給你用了。”
紀元海跟劉香蘭交代,又給她二百塊錢,讓她接下來用。
劉香蘭連忙擺手:“不用!你之前給我一百塊錢,到現在都還沒有花呢,再說平常吃喝穿用,這鋪子里面隨便拿一點就夠用了,根本不用再花錢。”
“這可不是跟你客氣,之前一百塊錢現在二百塊錢,是給你們母女兩個用的,也是預備緊急時候用的。”紀元海說道,“我不在的時候,這鋪子說不定遇上麻煩的時候,這錢就用得上。”
“再者,你總得買進一些花草,這錢你同樣用得上。”
劉香蘭這才終于收下錢,暗下決心,不到萬不得已的關頭,絕不輕易動用這些錢。
等到了將來,這些錢和賺的錢,都要再還給元海。
紀元海騎上剛買的自行車回到了小山屯,陸荷苓已經收拾好了行李——主要是兩人的被褥、衣物和書籍,因為兩人同在省大學卻不在同一個專業,男女宿舍也是分開的,因此兩個人的行李也是分開的。
紀元海說了一下自己想法,還有對房子、劉香蘭的安排。
陸荷苓自然是贊同的。
“明天上午到縣城買火車票,傍晚上車,第二天凌晨到省城。”
紀元海說了具體時間安排。
“今天晚上吃過飯,我得跟爺爺奶奶他們說一聲去,這房子也讓他們隨后就住進來。”
“嗯,我知道了。”陸荷苓點頭。
生產隊的哨子吹響,又是一天的勞作結束。
夕陽在山后,晚霞映山紅。
社員們上回到隊部登記工分后回家歇息、吃飯。
晚飯后,紀元海到了紀家,說了明天準備出發前往省城的事情。
爺爺奶奶、父親母親、大哥大嫂都很是驚訝。
“怎么去這么早?開學有這么早嗎?”
“主要是提前去省城看看荷苓家的情況,”紀元海解釋,“荷苓父母雖然去世了,但總得看看到底剩下了什么,還有多少親朋好友來往。”
“哦哦,是這個道理…荷苓那時候沒回省城把這些事情辦妥。”爺爺點頭,“你們提前去,辦好了這些事情也是應該。”
“按咱們這邊說法,出門餃子回家面,明天一早你們兩口子上家里來,怎么也得吃一頓水餃再走。”
紀元海點點頭:“好,我知道了,我跟荷苓肯定來。”
說完話,掏出來鑰匙,遞給爺爺:“爺爺、奶奶,我們走了以后,往后回來的時候可就少了;那兩間紅磚房子,你們住進去吧?”
一家人都再度驚訝看向紀元海。
爺爺說道:“你這話是怎么說的?你這房子現在不住,往后肯定還得住。到了學校放假,你們還不回來啊?”
“到時候回來再說,隨便收拾一個屋子就行了。”紀元海說道,“你們要不住,房子那可就是荒廢了,那也太可惜。”
父親回過神來笑道:“爹,娘,元海這是孝敬你們住紅磚瓦房呢!”
爺爺的嘴唇顫動了一下,低下頭去,給煙袋鍋子放煙葉,嘴里說道:“這不好,元海。”
“這房子是荷苓嫁妝錢蓋起來的,我們兩個老人住進去,不好。”
“這事情是我跟荷苓商量好的。”紀元海說道,“爺爺奶奶你們就放心住吧。”
爺爺低著頭不說話。
奶奶坐在一旁,竟是忍不住搓眼擦淚:“咱這家里窮,沒給孩子置辦了像樣的家業,倒讓孩子照顧我們…這叫人笑話…”
紀元海連忙勸說:“爺爺奶奶,這有什么可笑話的?我這房子不給咱們自家人住,還給誰住?”
父親也說道:“人家要說起來,得說你們有福氣,享受子孫孝敬;別人就是想有這樣的福氣,他還沒有呢,只能眼饞。”
“娘,快別哭了,元海明天就走了,哭啥呀?”
奶奶說道:“我高興的。”
“這紅磚瓦房,我跟你爹是一輩子都沒住過,如今算是享福了,以后也是開眼界了…”
“這算啥開眼界?”紀元海笑道,“以后等我從省城回來,帶您好好開眼界!”
“好!好!”奶奶連忙點頭。
爺爺收了鑰匙,又叮囑紀元海:“元海,以后出門在外,遇事千萬別出頭,看看再說,咱不求發達,先別惹禍事…”
受了爺爺叮囑,紀元海口中應下。
等紀元海走的時候,奶奶叮囑他,明天一定要過來吃水餃。
紀元海應了之后,紀元山打著手電筒,跟著他出門。
“我送送你,元海。”
紀元海點頭。
夜色下,手電筒的光芒搖曳照射,吸引著初秋的蚊蟲。
兄弟倆一起慢慢走在小山村的泥土路上,一時間都沒說話。
這是紀元山第一次專門特意陪著紀元海走完這段路。
兄弟倆從小在紀家西屋里面一起長大,有很多回憶都是一起的。
紀元海明天即將離開小山屯遠行,紀元山也不知道說什么話,就這么陪著他走了從紀家到村南的一段路。
直走到紀元海家的籬笆墻外,紀元山停下腳步。
“元海,保重。”
“哥,你在家好好照顧爺爺奶奶和爹娘,也照顧好家。”紀元海說道。
紀元山點點頭,用力摟住他肩膀,晃了晃:“出門在外,一定要保重,家里就交給我了!”
說完話后,紀元山打著手電筒,又慢慢地回了家。
紀元海站在夜色中,目視著光芒越走越遠,拐個彎消失。
而籬笆內,還亮著自家昏黃的燈光。
回到家,跟陸荷苓說了明天回紀家吃餃子的消息。
第二天一大早,陸荷苓給王曉紅做了點飯,讓她吃了在家等著。
天色還沒明亮,紀元海和陸荷苓來到紀家,馬秀萍、母親正在包水餃,奶奶已經開始燒一大鍋水。
陸荷苓連忙過去一起包水餃,跟母親、馬秀萍說說話。
過了一會兒,水餃包好了,水也燒好了,直接下鍋煮水餃。
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過了水餃,紀元海和陸荷苓兩人回村南準備去縣城,紀家人都來了,連馬秀萍都抱著紀考成來了。
“可別忘了東西!”
“尤其是通知書!”
在叮囑聲中,爺爺和父親都掏出十塊錢塞進紀元海的包裹,紀元山也掏了五塊錢塞給紀元海。
紀元海沒有推辭他們的好意,因為這是一家人,以后也必然不可能割舍的一家人。
在紀家人的目光中,紀元海騎著自行車,馱著一個包裹,前面大梁坐著王曉紅,陸荷苓也騎著自行車,馱著另一個包裹,準備出發。
自行車自然會讓劉香蘭送回來,也跟紀家說了花草鋪子地址,到時候去騎回來也一樣。
“都回去吧,我們走了。”
紀元海最后說一句,跟家人招招手,蹬著自行車離去。
兩輛自行車,在朝陽初升之時,沿著坑坑洼洼的泥土路離開了小山屯。
身后的生產隊隊部,又有出工哨子響起,仿佛為他們送行。
兩輛自行車到了花草鋪子,放下王曉紅,跟劉香蘭稍微交代了一下情況,紀元海和陸荷苓都等著王竹云到來。
上午九點多,王竹云到來,三人騎著兩輛自行車到了縣火車站開始排隊買票。
這一排,就到了上午十一點,才買到傍晚縣城到省城的票。
買到票后,王竹云心情挺高興:“走吧,咱們中午吃頓飯,我請你們倆!”
“我們倆人你一個,還是我們請你吧。”紀元海笑著說道。
王竹云也不客氣:“好啊!還去上次那個飯店吧?我感覺那里口味還挺好的。”
紀元海點點頭:“行。”
三個人前往那個飯館,路上王竹云還跟陸荷苓說了上一次遇見一個小矮個的高考學生查不到成績的事情。
陸荷苓聽的很驚訝:“他這樣查不到成績,以后怎么辦啊?”
紀元海說道:“還能怎么辦?也只能回去種地了吧。”
“他的檔案應該是沒有了,別人會直接拿他的高考成績。”
陸荷苓感覺這種事情匪夷所思,又不解地問道:“元海,咱們可都是估分報考志愿的,你們說的那個高考學生,連分數都沒估計出來,也沒有報考志愿,怎么有人下手的?”
“這事我當時就說了——肯定有兩三個幫手。”紀元海說道,“其中有一個應該是知道他平時能考多少分;拿他檔案的人,也是胸有成竹,哪怕他考的差一些,不是差太多,也能上個學校…”
“這過程其實挺復雜的,那學生的生產隊、公社里面,肯定有人幫了忙。”
正說著,到了飯館。
剛停下自行車,王竹云就看到飯館門口一個穿著補丁衣服,黝黑的小矮個。
小聲問紀元海:“他怎么還在這里?”
紀元海說道:“其他地方找不到辦法,也沒人肯理他吧。他不肯死心,就來這里——想問問我們。”
王竹云吃驚:“他居然是等我們的?他等了多長時間了?”
就在兩人說話之間,那個小矮個連忙站起身,走過來:“你們好,我叫胡紅偉,上次咱們見過面。”
“我在這里等兩天了,就是專門等著你們想問一件事,麻煩你們幫幫我!”
說著話,掏出來一個樣式古樸的騎豬人偶。
“你們只要愿意幫忙,我愿意把我從土里撿出來的東西送給你們,我也不知道這是不是古董…我就想問一個問題的答案,這東西就算是麻煩你們的報酬。”
王竹云心說,紀元海還真是厲害,這就把他心思都猜透了。
不過這東西…紀元海愿意要嗎?
紀元海看著這個騎豬人偶,心說看著不像是隨便捏的,的確是有點古董陶俑的意思。
只不過胡紅偉的問題,紀元海和王竹云解決不了,也挺復雜。
而且在這個沒有電腦備案的時代,檔案一旦被提走,再改了資料之后交給學校那邊,就等于木已成舟。
所以紀元海不可能插手幫忙,去找一個看不見的敵人。
“你要是想知道問題的答案,我可以告訴你,其他的我幫不了你。”
胡紅偉略有些失望,不過隨后還是打起了精神。
“這樣也可以了!”
說著話,雙手捧著騎豬人偶遞給紀元海:“你收下這個,聽我說。”
紀元海驚訝于他出身貧寒,竟有如此舍得的氣度;上一次服務員對他口出惡言,他也從未對罵叫囂,破敗不堪的外表下頗有涵養禮貌。
這人要是上了大學,真有可能做出一番事業來。
如今只能回去種地,著實可惜。
紀元海伸手推開胡紅偉給的騎豬人偶,以免稍等發生什么爭執。
胡紅偉則是連忙說著自己高考之后的經歷。
前面的事情,他上次就已經說了,后面查不到分數,遇上紀元海和王竹云兩人,他受了提醒去查檔案資料,才知道自己原來檔案都沒有了。
再之后他就到處求問怎么辦,沒有人回答他,也沒有人能幫他。
甚至還有人說,他沒有檔案,興許就是根本沒參加過高考,發了癔癥。
胡紅偉說了這么多之后,看向紀元海:“你說,我還有辦法再拿回我的高考分數嗎?”
紀元海很坦誠地告訴他:“已經不可能了。”
“就跟有人說的一樣,你的檔案資料和分數一整套都被人提走更改,就相當于你沒有高考,只能第二年再高考。”
胡紅偉怔住,不死心地又問了一句:“真的是什么辦法都沒有?”
紀元海搖搖頭。
對普通人來說,太難了,基本沒有任何可能。
“行…行吧。”胡紅偉嘆了一口氣,低下頭,“我再想別的法,再想想別的法…實在不行考中專試試。”
說完話,把手里面的騎豬人偶遞給紀元海:“你拿著吧,麻煩你們了,問了你們,我算是對今年高考這件事死心了。”
紀元海說道:“照我看,這個的確是古董。”
“你找個地方買了,換點錢再讀書學習也是個辦法,總比種地要強一些。”
“我家里怕是不同意,明年就讓我成親。”胡紅偉苦笑一下,“再說,這東西我也問了,應該不咋值錢的,你就拿著吧。”
紀元海笑了一下,終于接過了騎豬人偶:“那我跟你再說一件事。”
“明年的時候可能就不會再集體出工,也不需要賺工分了。到時候,你家里應該能分到地自己種;你要是有心再考試上學,不妨臉皮厚一點,分地之后,求求家里人再給你一次機會。”
胡紅偉聞言,大喜過望:“我還有機會再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