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武、阿吉拱衛侍立。
趙洪遠汗油俱淌,陽光下泛著層織密的光,像個半融半化的白蠟人。
梁渠靠上椅背,不曾作答,抬臂招手。
大捕頭躬身靠近。
“大人。”
“剩下的抓到了嗎?”
“大人放心,一個都逃不掉!州判親自下令,張家、李家、陳家是上午一同圍的,絕不會有漏網之魚!先前您下令,我就已派人去傳。”
趙家化名張家,來到黃州近兩年,關系沒有扎根的那么深,卻不算淺,已經逐漸融入到地方,外嫁有“干女兒”兩名,俱為本地大戶。
少頃。
門外再傳哭喊。
捕快們押著哭哭啼啼的女眷、腿酸腳軟的男丁進來。
不管有沒有問題,先帶到梁渠面前跪著。
整個大院頓顯擁擠,吵鬧。
趙洪遠低著頭,不敢亂看,不敢亂動,甚至連句冤也不喊。
李、陳兩家家主站到門外,腳踩火炭般焦急等候,他們想上前求情,又唯恐真是什么殺頭大罪,牽連自己。
梁渠環顧。
不全。
少一個。
“大人,抓到杜明了!”
喊喝傳來。
院外看熱鬧的鄉民避如蛇蝎,分出道路。
兩個捕快跨步進屋,手里提著個告饒不斷的中年人,擲摔在地。
“跪下!”
“老實點!”
杜明,不,鄭向撲到面前,掌根磨得破皮流血,擦出兩條血痕。
“終于全了。”
梁渠靠上椅背。
串聯始末的關鍵人物。
趙學元不禁嚇,隨便問兩句,就透露了誰在赤山嶺外等候。
“鄭管家,認識我嗎?”
望著鄭向倉皇不知所措,梁渠重問一遍。
鄭管家?
久違的稱呼。
全宅盡皆跪伏。
鄭向意識到什么,慌得滿頭大汗,想看又不敢看。
梁渠背對陽光,陰影模糊,明暗交錯,太師椅方方正正,后面武師挺立,山一樣高聳。
他瞥好幾眼,腦子中暑般昏昏沉沉,平白無故生出疲憊來,想喘氣,拼命佝僂蜷縮的身子卻擠著肺腔,漲不開來,轉了許久,終于同適才見過的畫像對上幾分神韻。
“大人您是…今年狩會頭名?”
“我以為鄭管家這般聰明人,會記得清楚一些,想不到也是忘了。”
梁渠失笑。
“小人愚鈍,大人見諒,小人愚鈍,大人見諒…”
鄭向連連磕頭道歉。
“姑且算三年前吧。”梁渠食指敲敲扶手,打斷鄭向的告饒,“義興市里有個混混,不事生產,游手好閑,武館學過兩天武,魁梧兇悍,整日靠打鄉民秋風過活,因為頭上有個癩頭瘡,大家就管他叫癩頭張。”
義興市,癩頭張?
鄭向腦海里閃過幾個畫面,嘴唇漸漸灰白,久遠的記憶逐漸復蘇。
“有一日,平陽鎮上大戶,趙家管家突然找到了癩頭張,破天荒的要這地痞去搶一個孤兒漁船,目的倒不復雜,就是想毀掉生計,教他活不下去,好去賣身。
事情辦成,自有賞銀交付,多少我不知道,幾錢?幾兩?鄭管家,你記得么?”
梁渠目光落下。
鄭向支支吾吾。
“鄭管家?”
大捕頭聽得大半,明白大半,握著刀鞘砸中鄭向肩背,打得鄭向失手嗑地,石板上印出鮮血。
“說!再不說,絞碎你的爛牙!割掉你的舌頭,教你想說不能說!”
鄭向吃痛,腦袋磕著地磚,不敢抬頭,顫聲道。
“好,好像是五錢…”
“五錢!”梁渠重靠椅背,仰頭望天,“半兩銀子不到啊…能買多少米糧?”
大捕頭彎腰。
“今年豐收年,米糧七文一斤,采買量大,能再便宜些。”
“買不到一百斤…”
“小的有罪,小的有罪!”
鄭向哐哐扇自己巴掌,力道著實狠辣,幾下打出紅印,片刻功夫腫脹起來。
想起來了。
全想起來了。
漁家小子!
是那個漁家小子!
平陽府到黃州之間究竟發生了什么,沒人清楚,但人家端端正正的坐在這里,府衙里威風八面的大捕頭仆人一樣使喚,已然說明一切!
趙洪遠手涼腳涼,同樣想到過去,想到鄭向為什么要去逼人賣身。
記憶久遠又不久遠,模糊又不模糊。
梁渠坐在這里,像是隔了甲子。
恍恍惚惚,種種心緒浮雜。
趙洪遠怔在原地。
不斷融化的白蠟人凝固了。
“今日我來,不是討要說法。”梁渠面色淡淡,“癩頭張奪了我船,搶了我糧,那已經是三年前的事,要不是碰巧來一趟黃州,鄭管家的長相我都記得模糊,罷了,本算是個喜慶日子,全綁起來吧。”
“是!”
院中雷動。
四面八方的捕快魚貫而出,依次擒拿,捆綁繩索。
趙老爺、趙家公子、家宰,一個都不放過,挨個轉移押運。
哭喊再響。
“大人冤枉啊!”
“我是清白的!”
“我不知道啊,我什么都不知道!”
唯獨趙洪遠一聲不吭,頗有認命之態。
梁渠望著滿院的趙家人。
三個兒子,全是奔馬,大小仆人繁多,放到一個小鎮,哪里能有對手?
對一個小小漁民,更是碰都不能碰的大人物。
一轉眼。
梁渠目視藍天,再回頭。
“門外是李家,陳家家主?”
“大人要見他們?”
“讓他們進來。”
“是。”
片刻。
兩個小老兒跟在捕頭身后小心問好。
“不知大人如何稱呼…”
“知道張老爺犯了什么罪嗎?”
二人搖頭。
“劉守平!”
劉守平精神一凜,跨出半步,說起趙老爺的過往。
得知鬼母教是前朝余孽,趙家有所勾結,兩個老頭嚇得胡子倒豎。
“大人明鑒,我們二人全然不知張賊有此過往,更未參與,做的一直是正經生意…”
“有沒有,你們說了不算。”大捕頭站在梁渠身側鷹視,“近幾日,會有官差上門,陳、李兩家還是少出門為妙,省得有人做賊心虛,先行逃竄,暗通款曲。”
“明白,明白。”
“大人行事公允,自無二話。”
涉及謀逆,兩人自知沒有商量余地,唯一能做的就是表現好些,讓事情盡快翻篇。
短短半個時辰,整個趙家人在堵山鎮百姓的注視下全部押走。
“我的親娘嘞,這說帶走就帶走了?”
“那年輕人什么來頭?”
“怎么瞧著像過江龍?”
“過江龍?什么過江龍?”
堵山鎮原來有兩個土皇帝,那就是李家和陳家,后來張家來了,就再多一個。
實在沒想到,轉眼的功夫,堵山鎮的土皇帝就淪為階下囚,屁不敢放一個。
“風光無限吶。”
從赤山嶺趕回來的獵戶握著長弓眼羨。
稜稜霜氣,蔌蔌風威。
大丈夫也。
傍晚。
黃州大牢。
趙洪遠和趙學元面面相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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