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世,東土,陳家堡。
緣溪行,數百步。
可見一院墻赭紅、屋脊青黑的小廟。
廟內鑿井,井旁一老槐,樹冠蒼綠,大如車蓋。
時而風動,沙沙而鳴。
樹旁立一碑,書一行五字,正是白骨菩薩廟。
廟內大堂,灰黑的地磚微微開裂。
時至午夜,暗藍月光瀉入,兩側護法泥塑神性全無,只讓人覺得可怖。
作俗世武夫打扮的羅千仞,大馬金刀地坐在堂上。
天王立左,軍神立右,手下干事分列兩側。
身后是半面慈悲、半面陰祟、質若白玉、微光瑩瑩的白骨菩薩像。
階前,院外,跪伏著二十幾個作保長、鄉紳打扮的俗世人。
這些人粗看之下與蔚藍人并無區別,可看久了,便會覺得詭異。
明明都有鼻子有眼,胳膊腿也大多全乎,甚至以蔚藍主流審美而論,他們中的大部分人長得都還可以。
可給人的感覺就是不對勁。
看得久了,心里只會閃過一個詞:“異類”。
嘩——
此時的俗世東土正值雨季。
一到夜里,那陰冷粘膩的風便似無形的毒蛇,吐著信子,爬過人暴露在外的皮膚。
那滋味,委實不好受。
這一院俗世人跪了半宿,都有些搖搖欲墜。
“哎。”
羅千仞似是不忍地嘆了口氣。
他動作輕緩地戴上右掛式同聲翻譯耳機,不斷閃爍的提示燈,將他的臉映得半明半暗。
恰似身后那尊白骨菩薩,半面慈悲,半面殘忍。
“何必呢?”
他的語調低沉,讓人聽不出情緒。
“有時候我真不理解你們到底想要什么?”
“蔚藍的高產糧種都給你們種下了,大棚也扣了,剛到手的棉服和羽絨服挺暖和吧?冬暖夏涼的鐵皮屋住著不舒服嗎?”
“吃喝拉撒,衣食住行,凡人所需的,無外乎就這些了吧。”
“我為你們做的還不夠嗎?就這么報答我啊?”
羅千仞晃了晃手上的留音玉簡,淡淡道:
“我不是早就和伱們說過嗎?我們立的塔,是收集情報用的,效果很好。你們怎么還用最低級的傳音術給附近的神教傳音呢?”
說著,踢了踢旁邊的大木箱,道:
“你們往外邊傳的信,都被我的人截下了…短短三天,就填滿了幾十塊留音玉簡…還挺能聊。”
話音一落,院里跪著的俗世人頓時兩股顫顫、一身冷汗。
有膽子小的,早被嚇到痛哭流涕:
“爺,真不關我的事啊,您用蔚藍藥救了我家孩子,您是我的恩人,我怎么可能對您不利呢?都是大伯公逼的啊。”
又有人應和道:
“是啊,爺,在我們這兒,家規比天大,大伯爺拿家法壓人,我們不敢不聽啊。”
為首那位雙眼渾濁、滿臉褶皺的老人,一聽本族后生將責任全部推給自己,頓時氣紅了眼,頜下胡須顫顫:“你…你們這幫小犢子,我…”
“你看,又急。”羅千仞將玉簡往旁邊一丟,失笑道,“我話還沒說完呢。”
他頓了頓,繼續道:
“其實,你們這一行為,對我們沒有任何威脅。”
“因為…離這兒最近的蘭若縣、蓮花廟和蓮骨神王教,早就被我們拿下了。”
“就是任你們傳信,最后這些聲音,也還是會落到我的耳朵里。”
他后仰著嘆了口氣,“終歸是沒出什么大亂子,我也不想破壞蔚藍與俗世底層人民的仁愛關系…”
緊隨其后的“所以”二字,讓院內所有俗世人都提了口氣。
他們下意識挺直身子,滿臉期待之意。
“羅爺”也真不愧是鄉民口中大仁大義的正人,之后的話語,確遂他們心意。
“宏偉啊,把玉簡砸了吧。”
短短一句話比天籟還動人。
滿院俗世人紛紛松了口氣,個個難掩興奮之意。
這一刻,老羅在他們心里,比蓮骨神王都慈悲,當立長生牌位!
只是,單純的慈悲與仁義只能穩得住他們一時。
待時間推移,他們漸漸忘了這碼事,絕對要比今天放肆百倍。
因為經此一事,他們已經“摸清了”羅爺的心理。
——這人要借他們穩定鄉里,就不可能行屠夫之事。
連往外傳信這種可能招致殺身之禍的行為都能饒過,那么,“稍小”一點的事,肯定沒所謂。
事情發展到這里,似已注定一地雞毛的結局…
可別忘了老羅是誰的爹。
有些時候,不得不承認血脈的恐怖。
沒等這群俗世人高興幾秒,老羅下一句話,就讓他們如墜冰窖:
“算了,還是留五個吧。”
老羅將手伸進木箱里,隨便攥了把玉簡,“咣當”拍在桌上,怒目圓睜,義正詞嚴:
“雖然沒造成惡劣影響,可這種試圖破壞鄉民太平生活與我等一腔熱誠的行為,委實可憎!此類人不除,鄉民就過不上好日子!”
“今日,我就借陳家堡的規矩,懲處首惡!還陳家堡一派清平!”
此話一出,滿院俗世人無不瞳孔放大,難掩驚駭。
個別人臉上笑意還未斂去,驚愕之下,更顯滑稽。
首惡?哪來的首惡?
他們不是為了舉報之功,爭先報的信嗎?
不等他們理清邏輯,羅千仞又繼續說:
“這幾人,皆為茍活庸碌之輩,因輩分高、年齡長,被族人硬推至保長或族老位置,如今為一己私利,不顧鄉人性命,鬼祟行事。不除不足以平民憤。”
這種感覺就像是課堂上老師隨機提問,或以開火車形式檢查背誦,“火車”卻在中途拐彎。
那種刺激感與壓迫感,無異于閻王點卯,直讓人心臟炸裂。
羅千仞掃視一周,回憶著之前搜集到的情報,整理出堡內與俗神教會關系最深的幾人。
挨個點名道:“陳永緒、陳永清、陳景鋒、陳景嚴…”
他的語速極慢,一字一頓,較輕的聲音,落在被點名的人的耳朵里,卻像是炸雷一樣瘆人。
一個又一個人被拖下去,有些膽子小的保長、鄉紳、族老甚至被嚇得失禁,或病癥發作,滿臉煞白。
終于,來到最后一枚玉簡。
眾人屏氣昂首,心臟就像被一只大手死死扼住,幾乎喘不過氣。
他們并不清楚情報一事,只當對方是在隨機殺人以泄憤,不由人人自危。
石臺上,老羅皺了皺眉:“陳…”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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