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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二十二章 反應

  有些人活著,從沒有給皇帝創造過價值。

  但他死的那一刻,給皇帝創造的價值,卻勝過了這世間大多數的臣子。

  孔文仲孔經父,就是一個這樣的臣子。

  在得知孔文仲的死訊的剎那,趙煦就已經忍不住的開懷的笑了起來。

  好在,他的情感控制能力不錯。

  在將要發出大笑的剎那,強行把笑聲吞了回去。

  就是臉上的神色,在這個瞬間,變得非常精彩。

  想笑卻不能笑,想要偽裝成暴怒的樣子,卻又怒不起來。

  最終,五官都仿佛擰在一起,頗有些他在現代看過的某部電視劇中的呂不韋得知秦王嘎了的剎那的精髓。

  只不過,呂不韋是喜極而泣,而趙煦卻是喜極而怒。

  好不容易,才將神色平緩下來。

  趙煦背過身去,手微微攥緊,假裝怒不可遏的冷然道:“好啊!”

  “看來,孔文仲確實是不欲為朕臣矣!”

  殿外的童貫聽著,瑟瑟發抖。

  確實!

  若那孔文仲,真的想當官家的大臣,大宋的忠臣,那他為何會選擇在科舉放榜當日死?

  他死在科舉放榜日,成心就是和官家過不去。

  就是在拿他的死,給官家添堵!

  一念及此,童貫撲通一聲,就跪了下來,拜道:“大家!此賊竟如此不忠不孝,臣恨不得將之挫骨揚灰,乞大家降一道指揮,許臣前往青州,面斥其罪!”

  趙煦聽著,擺手道:“倒也不必如此…”

  “孔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

  “其既不欲為朕臣,朕自也不會勉強!”

  “其兄弟宗族,有官者,皆許陳書…若不愿為朕臣…可自由來去…”

  “朕怎會勉強?”

  這就讓孔家表態了——你們是跟著朕走呢?還是跟著孔文仲走?

  不要勉強,千萬別勉強!

  都可以上書暢所欲言,暢所欲言!

  而,外界是根本挑不出趙煦的錯的。

  因為,這孔文仲做的事情,實在是太過了!

  上綱上線的話,完全可以扣一個孩視天子、脅迫君父的帽子到他腦袋上!

  誰叫,這孔文仲自被貶青州后,得了病居然不吃藥,也不請大夫診治。

  擺明了就是要自戕!

  自己弄死自己!

  這叫什么?

  在士大夫視角,這是死諫,大大的忠臣!

  可在皇帝老子看來——你丫的牛逼了!

  這是懷恨在心,更是在以朕為棋子哇!

  想當年,遼軍在承天太后統帥下南下,一路打到澶州。

  在國破家亡之際,寇準好說歹說,架著真廟,御駕親征,與遼軍在澶州對峙。

  靠著八牛弩,在超遠距離射殺遼軍大將,也靠著在河北由王德用統帥的大軍,始終威脅遼軍后路(有人說,王德用其實是在騎墻,等著真宗一波GG再出來撿桃子),才終于達成了澶淵之盟,宋遼罷兵。

  立下不世之功的寇準,卻被王欽若一句‘孤注一擲’的讒言,從此為真廟疏遠、猜忌。

  寇準為國為民,尚且難逃猜忌。

  你孔文仲何德何能,竟敢學寇準,拿著趙官家當棋子。

  這是孩視!

  亦是心懷不滿的表現!

  更是對皇權赤裸裸的挑釁!

  怨懟君父,以死相逼!

  不管別人怎看,只要趙煦咬死了這個事情,就沒有人敢說閑話。

  趙官家,維護自身威權,就是維護所有人的利益。

  若趙官家的威權都不能得到保障,那其他人的利益,誰去保障?

  整個統治集團,都會自動自覺的團結到趙煦身邊的。

  這就好比現代的那位北美第一男槍,一槍結果了保險公司ceo。

  所有人都說殺的好,殺的妙!

  但統治集團,卻是演都不演——必須嚴正典刑,以儆效尤!

  所有宣傳機器全開,直接把男槍,污蔑成恐怖分子、極端反社會分子、精神病人、受迫害妄想癥!

  “去吧!”

  “將朕的旨意,下降給孔家人!”趙煦冷酷的揮手。

  孔文仲,真的是死的太好了!

  他這一死,好多事情就好辦了!

  最妙的是…

  趙煦舔了舔嘴唇,看向登州方向。

  “蘇子瞻…”

  “汝這大胡子,得來求朕了吧!”

  孔文仲一死,趙煦借題發揮,牽連之下,吉州孔氏一門,都得禁錮!

  不得出仕,不得為官,更要受到地方監視!

  而且,將牽連三代。

  甚至,曲阜孔氏也得吃些瓜落、敲打。

  當代衍圣公,少不得得到趙煦這里來磕頭檢討。

  而蘇軾,素來講義氣。

  他必定會為此出頭。

  這樣一來,海南開發大計,何愁無人主持?

  最妙的是——他蘇子瞻還得謝謝朕呢!

  想到這里,趙煦嘴角的笑容,就更加燦爛了。

  天亮了。

  文彥博和往常一樣,在兩個婢女的攙扶下,來到庭院中,然后慢悠悠的打起了五禽戲。

  這是他早年間,從一位高僧處,學來的養生之術。

  他已堅持了數十年,效果很不錯。

  一套五禽戲,剛剛打到一半,文彥博之子文貽慶,就急匆匆的來到了他面前。

  “大人…”文貽慶手中,拿著一張拜帖:“衍圣公求見!”

  “孔宗瀚?”文彥博楞了一下,手上的動作停了下來:“這孔家小二郎來見老夫作甚?”

  文貽慶道:“據說是昨日孔經父病故于青州,訃聞,宮中震怒,據說官家已有旨意:‘其既不愿為朕臣,朕絕不勉強’云云…”

  文彥博聽著,楞了一下,踱了兩步后,還是說道:“既如此,請衍圣公入內相見吧!”

  衍圣公,可是圣人之后。

  他遇到麻煩,來求自己,無論如何,都得幫一幫。

  當然了——前提是,不會損害他自己的根本利益。

  比如說,得罪于天子。

  呂公著和往常一樣,在元隨們的簇擁下,騎著馬穿過宣德門,到了都堂前的官署。

  此時,這里已經有著許多官員,都在等待了。

  見了呂公著來,包括右相蒲宗孟等宰執同僚,盡皆迎了上來。

  “拜見左揆!”

  “恭問左揆安好!”

  一個個恭恭敬敬,禮數到位。

  呂公著見著此景,心下了然,這些人啊,就是在這里等著他呢。

  呂公著下了馬,與眾人拱手還禮,然后就朗聲道:“吾聞:臣侍君以忠,君事臣以禮!”

  “忠既不存,禮何附焉?!”

  “前行左諫議大夫、責授青州臣文仲,不忠于君,則非吾黨!”

  “吾欲上書,乞天子奪其恩典,追其殊榮,命歸典冊于朝廷!”

  奪恩典,就是廢其歷代推恩官爵。

  追殊榮,就是追奪其一生仕宦所贈的勛、爵、貼職。

  歸典冊,則是勒令其上繳朝廷所賜的魚袋、中書舍人、翰林學士所寫的告詞。

  幾乎就是另一種形式的剝麻了。

  呂公著掃視著在場的每一個人。

  無論他們是新黨,還是舊黨,不管他們是不是和孔文仲有交情或者有仇怨。

  “公等可愿隨吾?”

  作為呂夷簡之子,呂公著太清楚,趙官家們的脾氣一旦發作,就必須順毛捋。

  不然…

  請參考熙寧變法的時候,那些頭鐵娃的下場!

  何況,他還是宰相!

  乃是天子輔臣之首!

  在這個事情,他必須態度鮮明,立場堅定!

  右相蒲宗孟第一個拱手拜道:“左揆倡忠義之道,仆敢不景從?”

  “愿附左揆!”

  所有大臣,齊齊拜道:“下官等愿從左相!”

  他們是臣,而且是在職的宰執,天子輔臣。

  無論他們從前是什么立場和態度。

  現在都必須堅定的站在皇權身邊!

  不然,就是不忠,同時也是自己打自己耳光——須知,當今天子放權。

  如今不止宰執權柄大增,六部大臣的權力也跟著擴大。

  王安石夢寐以求的天子圣人無為而治,大臣有為輔佐的格局,悄然成型。

  現在的朝廷,待制大臣們,甚至可以在得到旨意后,廷推執政!

  文官的權力,從未如此強大。

  自然的,他們對皇權的忠誠,也從未如此堅定。

  太學。

  李常寧的屁股,腫的更高了。

  昨日,那個魁梧的丘八,拿著棍棒,對著他的屁股在一剎之間,落下六棍,每一棍都是結結實實的。

  于是,在一夜過后,屁股的淤血更加嚴重。

  加上他年紀也有些大了,恢復能力不如年輕人。

  于是,疼了一整夜,也呻吟了一整夜,也想了一整夜。

  昨日的一切,在他腦海中不斷回閃。

  可他至今也沒想明白…

  為何會如此?

  開封府,怎么就敢對他們這些士人下手了?

  錢穆父、羅正之(羅適)、葉亨輔(葉祖洽)他們怎么就敢的?

  更叫他錯愕的是——隨后,御史臺也下場了。

  而且還是御史中丞呂大防親自帶隊,和開封府共同審理。

  緊接著,他們這些人在簡單的審理后,就直接連夜送到了這太學,被收押到了這太學的學監里。

  這讓李常寧毛骨悚然,脊背發涼,于是一夜都沒敢合眼。

  因為,這是一套狠厲的組合拳。

  開封府鋪兵出人、抓人…然后迅速收押,緊接著御史臺下場,快速審理。

  最后統一連夜押送太學。

  無比絲滑,也無比順暢。

  一切都是合理合法,甚至給足了士人體面——除了被打了一頓,屁股和大腿,到現在都還腫著…抓的時候粗暴了些外…

  可,打人、抓人的都是丘八。

  丘八們本來就不知禮、不懂禮。

  所以,非常正常——沒有鬧出人命,沒有把士人們都給打成殘疾,已經是很有禮貌了。

  李常寧正想著這些事情,學監門外,傳來了腳步聲。

  李常寧捂著腫脹的屁股,看向門外。

  就見到了兩個穿著布衣的仆人,抬著飯食,到了門口。

  “公子,這是今日的早食…”

  一個熱騰騰的饅頭,被一個仆人從門上開的一個口子遞了進來。

  李常寧看著那個饅頭,肚中的饑餓被喚醒。

  他踉踉蹌蹌的爬起來,拖著稍微一動就疼的他齜牙的屁股,來到門口,抓住那個饅頭,就狼吞虎咽起來。

  太學饅頭,是汴京美食之一。

  也是曾得到先帝親口稱贊的美食——元豐中,先帝御駕曾駕臨太學,并親自品嘗了太學的饅頭,然后贊道:以此養士,無愧矣!

  事實也是如此。

  饅頭內的羊肉餡,汁水充溢,不膻不膩,入口香甜。

  饅頭的外皮,香味十足,入口軟綿。

  讓餓了一夜的李常寧,吃的都忘了屁股上的疼痛了。

  于是,三五下的功夫,一個拳頭大的饅頭就已經下肚。

  肚子里有了東西,李常寧感覺整個人都舒坦了許多。

  他靠在門上,喘息起來。

  也是這個時候,李常寧透過門縫,看到了和他一起收押的那些士子們所在學監。

  這一看,讓他渾身冰冷。

  因為,那些學監內,都關押著三五人。

  只有他所在這個學監,只有他一人。

  這是區別對待!

  若在平日,李常寧此刻已得意洋洋。

  但現在,他卻只有絕望。

  因為,在這樣的時候,在發生了昨日那樣的事情后。

  被區別對待的他,恐怕就和雞圈中被打上標記的雞一樣。

  事實,很快就證明了李常寧的猜測。

  在吃了早食后,其他學監內關押的士人,都開始被太學的官員們點名,并被帶走,說是要帶去國子監,接受訓誡。

  只有他的名字,自始至終,沒有被提及。

  似乎,他已被遺忘了一樣。

  這讓李常寧陷入了莫大的恐懼之中。

  等到中午的時候,太學的仆役,再次來到學監,給他送午食的時候。

  李常寧從仆役嘴里,聽到了一個讓他震驚萬分的消息。

  這個消息,使李常寧絕望。

  “聽說了嗎?”

  “從前的那個左諫議大夫孔公居然,拿命要挾官家…”

  “官家震怒!”

  “宰執們也都跟著震怒…”

  “左相、右相與都堂的相公們,都已經上書,請求褫奪那位孔公的官爵,甚至要禁孔公的族人入仕呢!”

  “可不是嘛…也不知道那位大人物,到底是怎么想的!”

  “連官家也敢逼迫…”

  “是呢…”

  李常寧聽著這些議論,趴在床上,淚水忍不住的流下去。

  孔文仲既倒,怕是子瞻公、子由公也要被牽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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