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煦微微靠著椅背,看著在他面前,有些瑟瑟發抖的呂惠卿。
他第一次,發自內心的笑了。
“看來…呂惠卿這個朕上上輩子,視為‘兇悍之臣’的人,也是會害怕的呢!”
尤其是,呂惠卿在他面前,表現出了這種姿態。
這讓趙煦尤為得意。
還有什么能比得上,嚇到呂惠卿這個成就所帶來的爽感?
當然了,也不排除,呂惠卿是在演戲。
畢竟,大宋的文臣們,人均戲精。
想當年,真廟鬧出天書事件,又是封禪,又是興建玉清昭應宮。
當時的宰執們,敢反對的人沒幾個。
大部分,都在爭先恐后的捧臭腳。
阿諛奉承者,數之不盡。
就像所謂的五鬼,其實是替真廟受過的。
這就是皇帝!
功勞我來,罵名你背!
所以啊,趙煦也不在乎。
只要大臣們在他面前規規矩矩,且能夠堅決貫徹并執行他的部署,那還要什么自行車?
孔子都說了——久假而不歸,惡知其非有也?
只要他們能在自己面前,演一輩子的忠臣,那他們就是忠臣!
所以,趙煦只享受了一會,就對呂惠卿道:“相公,此地乃朕與相公論道之地,倒也不必如此拘禮,且起來說話吧!”
“諾!”
待呂惠卿起來坐下后,趙煦就繼續說道:“熙河一路,過去為邊防重地,有監視西賊、吐蕃之任。”
“而如今,漸為國家財政之重地!”
“棉花一事,相公應該有所了解!”
“臣在京城已耳聞目睹…”呂惠卿說道:“臣聞今年國家僅在棉布一事上,就收入數百萬貫!”
“此真陛下神威昭著,圣哲聰俊之故也!”說著他也送上了奉承之語。
趙煦聽著非常受用!
甚至是得意的翹起了嘴唇來!
沒辦法,這熙河路的棉田,他算是贏麻了。
大宋在棉花一事上,贏了不止一次。
既利用棉田,將大量羌人、吐蕃人和黨項人,圈在了棉莊里,將這些不穩定力量,變成穩定的雇工和為大宋中興奉獻青春與子孫的一員。
同時,熙河路的棉花所帶動的紡織業發展,也是非常喜人。
棉布的銷售和出口,更是為國家財稅,做出了杰出貢獻。
最重要的是,趙煦在熙河路,完成了現代教科書上所說的資本主義的原始積累這一重要步驟!
因為,在熙河路,雇傭雇工開墾棉田、種植,所支付的貨幣。
除了少部分是銅錢外,都是鐵錢!
哪怕,現在已經換成了質量更好、幣值更堅挺的精鐵錢。
但這也是一把剪刀啊!
趙煦利用這把剪刀,完成了對熙河雇工的收割。
關鍵,還沒有造成怨言。
無論是雇工們,還是棉田主們,對此都很滿意。
甚至覺得趙官家很良心!
而鐵錢這種東西,只等徐州利國監開始穩定投產。
要多少有多少!
利用這把剪刀,趙煦可以繼續收割熙河路雇工們的血汗。
帶英的羊吃人,怕也比不上趙煦現在掌握的這把剪刀。
因為,趙煦已經把剪刀對準其他人了。
在熙河嘗到了甜頭后,趙煦已經讓人,帶著數千萬枚鐵錢,跟著從廣西來的糖船南下。
將趙官家的福報,送去西南諸蕃、大理、交州、交趾。
很快就可能形成一個貿易網絡。
來自交州甘蔗園里的蔗糖,將會被漕船或者海船,送到大宋的揚州、杭州、蘇州、汴京等大城市,滿足大宋士紳們對糖的需求。
而汴京和徐州利國監、未來京東路的鐵監所鑄造的錢幣,則將隨著糖船,運回廣西、交州,然后輸入西南諸蕃、大理、交趾甚至占城、真臘、渤泥、三佛齊乃至于大食!
各國人民的財富,將被這把剪刀收割。
什么中古的三角貿易啊!?
當然,這個貿易網絡并不穩定。
且會隨著大宋精鐵/鋼鐵產量的增加,而終有崩潰的一天。
但現在不是還能進行嗎?
至少現在,精鐵這種東西,還是很有價值的。
想到這里,趙煦也就簡單的與呂惠卿說明了一下,他對熙河路棉田的部署。
總結起來就是,利用現在精鐵值錢的空窗期,用鐵錢換熙河各族人民的血汗。
然后,將這些各族人民的血汗所種出來的棉花,送回汴京,讓汴京的紡織業得到第一桶金,開始運轉。
從而使得大宋的紡織業,渡過最脆弱的萌芽期,茁壯成長。
所以,趙煦要求呂惠卿在熙河,嚴格控制棉莊的棉花。
在其任期內要做到,堅決管控棉花的產量。
拿出榷鹽、榷鐵的精神,對各棉莊做到民種官收。
呂惠卿聽完,內心越發的畏懼起趙煦來。
但在同時,他對趙煦的忠誠,也達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
甚至已經超過了元豐八年,趙煦處死張之諫后,他當時感恩戴德之余,所萌發出來的忠誠。
因為趙煦處死張之諫,所體現出來的只是愛護。
在呂惠卿看來,這可能只是先帝曾經囑托過的原因。
所以,他雖然感激、感恩。
但也僅限于此。
現在就不一樣了!
趙煦對熙河的部署、安排,冷酷無情,條理分明。
這讓呂惠卿感受到了一種來自靈魂層面的認同。
如同久旱逢甘霖,也是海外逢知己一般的心緒,在呂惠卿心中生起。
在這一瞬間,呂惠卿知道。
他想要完成自己的理想抱負,實現自己的政治追求,只能依靠少主!
于是,呂惠卿在聽完趙煦的部署與說明后,第一時間就拜道:“臣謹奉陛下指揮,必夙興夜寐,不負所托!”
趙煦聽著,微微頷首,對呂惠卿做出了高度評價:“方今天下,能率熙河士紳以致太平者,唯相公一人而已!”
呂惠卿配得上這個評價!
當代的士大夫們,攻擊呂惠卿是商鞅在世,韓非子轉世。
這并非誣陷、詆毀。
而是事實!
在某種意義上來說,呂惠卿甚至比商鞅、韓非子走的更遠,更激進!
趙煦在現代,看過呂惠卿傳世的一些著作。
他知道,呂惠卿的想法,也明白呂惠卿眼中的世界。
呂惠卿卻是激動起來,道:“臣蒙陛下信重,必盡忠報答,雖百死而不休!”
趙煦頷首,忽然對呂惠卿道:“朕近日讀書,忽有所感…”
呂惠卿不太懂的看向趙煦。
趙煦微笑著,繼續說道:“朕以為…夫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而無常心,以百姓心為心,則自視其為芻狗者而已也,則其所以應世之跡者為芻狗可知也!”
呂惠卿頭皮發麻,渾身顫栗,看向趙煦的眼神充滿了狂熱。
趙煦則笑著,看向他問道:“相公以為,圣人應世之跡是什么呢?”
呂惠卿幾乎是用著顫抖的聲音道:“禮儀仁義法度者也!”
趙煦頷首:“所以啊…”
“相公當善用這些圣人應世之跡!”
趙煦說的這些話,是呂惠卿的文章。
準確的說,是他在紹圣時代寫的《莊子義集校》的內容。
在現在,呂惠卿應該還沒有動筆。
趙煦選擇將之說出來,既是在拉近和呂惠卿的關系,讓呂惠卿知道,自己與他是同路人。
同時,也是在提醒呂惠卿:別什么東西都寫出來啊!
就算要寫,也等到你將來致仕退休后在寫!
至于現在嘛…
天下百姓皆芻狗!
身在局中,哪怕圣人,也只能學著當芻狗,用芻狗們能懂、能解釋的道理、文字闡述天道。
在這個過程中,就產生了仁義道德禮法秩序這樣的‘應世之跡’。
現在,相公也身在局中。
自然要和圣人學習。
得‘和其光,同其塵’,玄同于天下人!
所以,仁義禮法不能丟!
不止不能丟,還得天天念叨,時刻放在嘴邊。
畢竟,趙煦在現代看過歷史書,歐陸的殖民者,也都是這樣,一邊念著‘上帝慈悲、神愛眾生’,一邊血腥鎮壓著殖民地人民。
大宋的士大夫們,自然也能念著孔孟仁義忠恕之道,將無數生命,投入煉獄。
大不了,千百年后的子孫,對著受害者的子孫鞠躬道歉:“很抱歉,當年…確實錯了!”
“但是…過去的都過去了,請讓我們展望未來吧!”
趙煦感覺,像呂惠卿這樣的人,假若越來越多的話,更有可能的情況是——子孫后代哪怕想道歉,可能也找不到道歉的對象了。
因為在呂惠卿這種人眼中,沒有仁義道德,只有冷冰冰的天道。
這個天道,就是他的理想和抱負。
為了貫徹他自身的理想抱負,他可以舍棄所有,獻祭一切!
正如他自己所說——天任理,人任情,任理則大而公,任情則小而私。
意思就是,你們的愛,只是小愛,這種小愛長遠來看是有害的。
我雖然殘酷、冷血、無情。
但我有大愛!
我的愛,正如嚴父之于孝子,以棍棒教之。
使其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使其走正道,守法度,循規矩!
呂惠卿聽著趙煦的話,若有所思的沉吟片刻。
然后,他躬身再拜:“陛下德音教誨,臣謹受教!”
在這一刻,呂惠卿正式將趙煦,視作了他可以依靠,且值得終生效忠的君王。
因為,他發現自己與‘君上’,已達到了傳說中上下同志的關系。
這可是文王之于太公,武王之于周公的關系。
于是,他抬起頭,低聲說道:“臣有一不情之請,望乞陛下成全!”
“嗯?”
“汴京新城外,有商賈曰:李二虎者,其人善營賈事,臣有意以其為門客…以其營商之能,而取財貨!”
說這些話的時候,呂惠卿是極為坦誠的。
他就是這樣一個人。
自己想要的東西,從不遮遮掩掩,而是光明正大的說出來。
就像他那些,被包括新黨在內的無數士大夫所抨擊的文字一樣。
他就那么寫了出來。
無所謂其他人的看法。
趙煦聽著,輕笑一聲,道:“相公所請,朕自無不許!”
他還真有些期待。
期待著,在呂惠卿的蔭庇和保護、鞭策下,那李二虎能走多遠?
是成為大宋第一個托拉斯、卡特爾、康采恩嗎?
對此,趙煦是很期待的。
甚至是鼓勵的!
因為,趙煦不能下場做這些事情。
包括他所扶持的商賈,不能下場做這些事情。
這不僅僅是為了避嫌,為了轉移矛盾,避免讓皇室成為槍口。
同時,也是讓競爭更充分。
眾所周知的——資本這種東西,不能官營。
官營必然積弊叢生,只會淪為衙內/專員/委員或者其他任何相似名稱者的饕餮盛宴!
所以,哪怕孫賜,等其走上正軌,趙煦也是要放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