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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太后自也聽說了太皇太后的詞頭被繳還的事情。
急匆匆的趕到慶壽宮。
當她趕到的時候,剛好是太皇太后在說:“那老身也就不礙他們的眼了。”
“索性從此撤簾,就在這慶壽宮吃齋念佛,為先帝與英廟祈福,也為官家和社稷祈福…”
向太后頓時臉色一黑。
作為媳婦,她哪里聽不出,婆婆這是在陰陽怪氣,而是氣到了極點的那種!
她連忙帶著人,走入殿中,來到太皇太后面前,盈盈一福:“新婦給娘娘請安。”
然后,她就拉著趙煦,坐到太皇太后身邊。
當了二十多年媳婦,她對太皇太后的脾氣,早就摸透了,知道對她只能順毛捋。
于是,便說了許多好話,還拉著趙煦一起敲邊鼓。
其實,太皇太后要的,也是向太后和趙煦的態度罷了。
見著向太后和趙煦的姿態,于是便順坡下驢,態度終于是和緩了下來。
向太后見著,這才問道:“娘娘究竟因何氣惱?”
趙煦連忙把事情說了一遍。
向太后裝著聽了一會,便道:“那曾舍人既繳還了詞頭,娘娘換一個人來寫就是!”
“何必與之置氣?”
說著,向太后就問著在身旁的粱惟簡:“粱惟簡,現在中書省的中書舍人都有誰?”
“奏知娘娘,先下中書省共有四位舍人。”
“除曾舍人外,還有孔舍人(孔文仲)、錢舍人(錢勰)、蘇舍人(蘇轍),具是今年拜授…”
這也是新朝的特點。
中書省、門下省,都會不斷淘換新血,以尋找到適合的人。
如今,光是中書省就已經換了三輪中書舍人了。
其中錢勰則是今年年中拜任,而孔文仲則是在十月份拜任。
曾肇和蘇轍,則是最近一起拜授的。
向太后沉吟片刻,看向趙煦:“六哥,蘇舍人是六哥的近臣,不如六哥下詔,命蘇舍人撰寫詞頭…”
趙煦聽著,猶豫起來,蘇轍來寫這個詞頭?
怕不是會被秒拒!
甚至可能引發更大漣漪!
因為蘇轍有潔癖!
他是無論如何,也不肯給一個有閹黨嫌疑的大臣寫詞頭的。
那還不如殺了他。
蘇轍不行,孔文仲就更不行了!
因為孔文仲的潔癖比蘇轍更加嚴重,他是屬于那種不會拐彎的人。
想當年,孔文仲被范鎮推薦參加制舉,在考試前,好多人都勸他,不要生事,別惹麻煩。
但他偏不!
當殿將王安石變法逐條批駁!
讓王安石暴跳如雷!
于是,求錘得錘,被罷官歸鄉。
而孔文仲至今是將這個事情當成自己的榮耀看待的。
所以,叫孔文仲來寫詞頭,只會有一個結果——自取其辱!
故此,算來算去,大抵也只有錢勰這個錢家人有那么一點可能愿意來寫這個詞頭了。
但問題是,錢家人,自錢惟演后,也在向著清流靠攏。
所以,哪怕錢勰也大概率會拒絕。
文臣就是這樣的!
名聲比命還要重要!
這就是為什么,趙煦要將刑恕提拔為翰林學士的緣故。
這大宋天下,能符合翰林學士的基本要求,同時還能沒有任何道德壓力的,隨意切換自己的形態的士大夫,數來數去就那么幾個。
刑恕刑和叔,就是其中之一。
屬于比現代的白鰭豚還要珍惜的物種。
不過呢…
趙煦心中閃過一個念頭:“這可能還是個好事!”
于是道:“兒臣這就去召見蘇舍人。”
事情,一如趙煦所料。
當他召見蘇轍,下令讓蘇轍來寫葉康直的詞頭的時候。
蘇轍沒有任何猶豫,就直接伏地拜道:“陛下,臣與葉康直素不相識,也從未有過恩怨…”
這就是先摘清楚自己了。
“然,前時兩宮命中書舍人曾肇撰寫詞頭,臣在旁親見曾肇曰:當初五路伐夏,康直調發芻糧,一路騷然,民怨沸騰,先帝以其措置無狀,有詔嘗欲械系,意欲治罪,因此不敢撰詞!”
“右諫議大夫鮮于侁也言:初,康直獲罪時,以奴事李憲,憲因此謀救,竟使其脫罪!”
“今朝廷欲用為一路帥臣公議不允,乞陛下明察之!”蘇轍說著,再拜頓首。
趙煦聽著,臉一黑,你們這是抓著李憲不放了是吧?
想想也對,去年這些士大夫沒有搞掉李憲,心里面一直憋著一口氣。
如今,抓到機會,自然是要窮追猛打,將李憲掐死。
最好將之釘死在恥辱柱上,再踩上一萬腳。
沒辦法,李憲身上的debuff太多了。
內臣、邊帥、大將、曾經手握重兵、戰功赫赫…
簡直是唐代北衙的那些權勢滔天的大貂鐺們的翻版。
所以,文臣們只要聽到李憲兩個字,就難免PTSD,聯想到中晚唐時代,那些手握重兵,廢立天子,殺宰相如殺雞的權閹。
而李憲現在又碰到了另一條紅線——勾結文臣。
而且,有文臣‘奴事/諂事’于他。
無論他的出發點是什么?
清流士大夫,是絕不會坐視這樣的事情的。
防微杜漸也好,以儆效尤也罷。
他們都會推進這個議程。
而作為皇帝,趙煦是不能在這個事情上,對這些人設置障礙的。
原因很簡單——這是大宋的政治傳統。
在面對宗室、外戚、武臣、內臣的時候,實際上,皇帝和文臣士大夫是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
文臣們是可以隨意對宗室、外戚、武臣、內臣的不法行為進行彈劾、攻訐的。
他們罵的越兇,皇帝回護、偏袒宗室、外戚、武臣、內臣的時候,得到的感激和感恩就越多。
同時,這也方便皇帝可以隨時的罷黜、下獄、處死那些不聽話的家伙。
這就是大宋天子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另一重含義。
所以,大宋歷史上才會出現那么多,‘敢于直言犯諫’,而且‘不畏權貴’的大臣。
而政治傳統一旦被破壞,后果將是毀滅性的。
所以,趙煦也只能是耐心的聽著蘇轍說完他的話,才沉聲道:“卿所言,固為良言。”
“然則,葉康直乃太母所除…”
“朕為人孫,當奉孝道…”
說著,趙煦就起身,對蘇轍道:“還請舍人,為朕制詞,以安太母之心!”
蘇轍頓首再拜,他的眼睛在此刻,一下子就紅了。
在蘇轍的視角看來,這是天子被慶壽宮道德綁架了。
這,怎么能行呢?
陛下,您要支棱起來啊!
慶壽宮太皇太后此舉,乃是戕害國法,破壞制度。
只是,話到嘴邊,蘇轍就咽了下去。
在他的視角來看,此事,君父已陷于兩難之間。
一邊是朝廷法度,一邊是祖孫親情。
想來,陛下也是很為難的吧?
但是…
蘇轍在心中說道:“陛下請放心!”
“臣絕不會讓陛下為難的!”
這個時候,就該是他,正該是他這樣的臣子,來替天子背鍋,來為天家解決問題的時候了。
于是,蘇轍抬起頭,看向那殿上的少主,再拜稽首:“陛下固為祖孫親情…”
“而臣面前的,卻是國法!是祖宗制度!”
“請陛下恕臣不敢奉詔!”
說著,蘇轍俯首再拜,整個人都緊緊的趴在了冰冷刺骨的地上。
但他的心中,已燃燒著火焰,這火焰溫暖著他的身心與靈魂,讓他充滿斗志!
孔曰成仁,孟曰取義。
大宋養士百余年,仗義死節,為天下殉難,就在今日!
而殿上的少年天子,卻是嘆息一聲:“唉…”
“卿固忠直…”
“然朕何以對太母?”
說著,他就擺擺手:“卿退下去吧!”
聲音中帶著些無奈,也帶著些疲憊。
蘇轍眼睛一熱再拜俯首:“臣告退!”
當他走出崇政殿的時候,整個人昂首挺胸,斗志昂揚。
他相信,正義在他這里!
因為連陛下也是認可的。
只是礙于慶壽宮故,才叫他去寫詞頭。
趙煦端坐在崇政殿上,望著蘇轍的背影。
他抿了抿嘴唇,輕聲道:“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蘇轍,當然是君子。
即使他迂腐了些,即使他頑固了些。
但他確實是君子!
而且是一個直到現在,依然滿腔理想抱負的君子。
而偏偏,在這個世界上,就是這樣的人,最容易被人利用。
蘇轍回到中書省的令廳。
“子由…”孔文仲就已經迎了上來:“怎樣?”
孔文仲和蘇轍是好朋友、知己。
性格、脾氣、愛好、為人相差無幾,簡直就是異父異母的兄弟!
蘇轍看著孔文仲,傲然道:“吾已繳還天子詞頭!”
“葉康直之詞頭,誰若撰之,誰為天下罪人!”他慨然高聲說道。
聲音在這令廳中回蕩,無數吏員紛紛低頭。
所有人都知道,蘇轍這話是說給誰聽的?
錢勰錢穆父!
錢家人,素與皇室關系密切,他若丟掉節操,不要臉的跑去給葉康直寫詞頭。
那么,他就得等著受天下唾罵!
錢勰自是聽得到,同在一個令廳內辦公的蘇轍的聲音。
他聽完,搖頭嘆道:“我豈敢寫這個詞頭?”
連太皇太后頂著臺諫壓力,執意除授的中書舍人曾肇都已繳還詞頭。
他若傻乎乎的跑去寫。
那就是自絕于天下!
會被人罵做‘諂事女主’,‘以望幸進’。
若慶壽宮確實權勢滔天,他或許還敢賭一下——反正,臉皮這種東西,只要丟掉,那就會發現升官越來越快。
就像鄧綰所言:笑罵由汝,好官我自為之!
可問題在于,那慶壽宮已是注定要撤簾歸政。
就連時間,恐怕也不過三五年了。
哪怕是現在,少主也已經開始掌權。
兩宮聽政,將漸漸變成皇權的輔助,成為代替還未成年,身體還未發育成熟的少主,代理權力的過渡制度。
他若在這個時候,巴巴的跑去做了這種事情。
那可不止是天下唾棄這么簡單。
還會被人打上一個‘不忠于官家’的標簽——圣君在朝,汝卻諂事女主,意欲何為?
再說了…
就算他寫了詞頭,門下省的那三位給事中,都會行駛封駁權的。
所以,除非慶壽宮將現在的中書省、門下省的所有中書舍人、給事中全部罷黜。
再換上愿意給她寫詞頭,肯通過詔書的人。
不然,這個事情絕無可能通過。
而慶壽宮能辦到嗎?
很顯然,辦不到!
別說是太皇太后了,就算是當年的先帝,也無法一次罷黜所有中書舍人與給事中。
因為,這樣做的代價極為嚴重。
一旦如此都堂宰執們必然集體請辭——以現在的情況看,錢勰覺得,更可能發生的事情是,韓絳、呂公著,效仿韓琦故事,率群臣集體入宮,逼慶壽宮撤回罷黜詔書。
這樣一來,慶壽宮除了撤簾外,沒有其他選擇。
兩宮垂簾,將變成保慈宮垂簾。
福寧殿,東閣靜室之中,匆匆入宮的李憲,跪伏于趙煦面前,頓首拜道:“臣死罪,伏望陛下懲處!”
說完,李憲就摘下了自己的幞頭,緊緊的趴在地上。
他自然知道,事情的嚴重性。
外廷的士大夫文臣,本就欲除他而后快!
去年,文臣們就曾對他發動過無數攻擊。
幸虧少主知曉他的功勞,也知道他的忠心,將他保了下來。
故此,這一年多來,李憲在汴京是任勞任怨,就像老黃牛一樣勤勤懇懇的辦著少主交代下來的差遣。
誰成想,隔了這么久,他都不帶兵,甚至連軍營都不進了。
但外廷的士大夫還是不肯放過他。
如今,甚至指責一位待制級別的重臣曾經‘諂事’,甚至是‘奴事’于他。
這帽子太大!
李憲是接不住的。
自是急匆匆的入宮——甭管有沒有罪。
先認罪再說!
“都知何罪之有?”趙煦命馮景扶起李憲。
“坐下來說話吧!”趙煦輕聲道。
李憲那里敢,只站著,低頭道:“罪臣已受彈劾,豈敢于御前就坐?”
在大宋便是宰執受到彈劾,也要立刻閉門,同時上書請辭,以示自己是絕對忠于天子,乃是天子的一塊磚,國家的一把土,天子想讓他去那就去那,國家需要他是什么,他就愿意變成什么!
何況是李憲這樣,在統治集團內鄙視鏈底層的過氣內臣?
“坐吧!”趙煦再次溫言相勸。
李憲再拜,依然不敢坐。
趙煦也不強求,只是問道:“都知說說看…”
“都知與那葉康直到底是什么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