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錫慶院,趙煦又到了太學旁的敦教坊,視察正在這里興建的太學藏書閣。
這座在建藏書閣,應該是全世界第一座公立圖書館。
一旦建成,其將擁有數十萬卷藏書。
其中不乏古籍孤本和皇室秘藏的殘卷。
更將擁有大量的書法拓片與名畫副本。
屆時此地,必將成為天下文人的圣地,也必將成為世界文明的寶藏。
如此重要的圣地,自不能馬虎。
所以,趙煦也為這座藏書閣選了個好地方——以楊景宗舊邸,賜太學為藏書閣。
楊景宗,就是保慶皇太后,后來的章惠皇后的弟弟。
其死后追贈安武軍節度使、太尉,謚莊定。
楊家在其死后,雖然衰落,但依然是京中勛貴,在汴京城內,尤其是在京禁軍中有著深厚的影響力——楊景宗生前,曾一度以建寧軍留后,提舉在京諸司庫務,算是仁廟的錢袋子。
趙煦即位后,楊家人迅速向他靠攏、表忠。
無論是清償市易務欠款,還是后來的處理侵街違章。
楊家都是最積極的外戚。
所以,趙煦也投桃報李,給與了楊家很多優待。
不僅僅將一個楊家的孩子,帶到身邊,作為伴讀。
還提拔了好幾個楊家人,出任在京禁軍的高級軍官。
而這幾個人,如今跟著宋用臣,在河北打灰,宋用臣奏報說,這些人都是堪用的。
至少在打灰方面,沒有丟其祖輩的臉——楊景宗算是大宋外戚打灰第一人。
如今的苗授,不過帶著人修修院子,鑿鑿水井,就被人冠以‘鑿井子太尉’的名頭。
而當年,楊景宗可是以太后弟弟的身份,帶著禁軍到處攬工程!
在京禁軍的天賦點歪了的責任,起碼有一半責任是這位當年的太后弟弟的。
那,這座宅子是怎么到的趙煦手里的?
很簡單——楊景宗死后,楊家人就趕緊把這宅子還給了朝廷。
這是因為,這宅子在一開始根本就不是楊景宗的。
而是權相丁謂,專門給自己建的。
說起來,也是叫人唏噓。
當初,丁謂得勢的時候,營建此宅,承包營建的正是楊景宗——始,宰相丁謂方盛,筑第敦教坊,景宗為役卒負土第中。
然而,這座宅子丁謂無福享受,剛剛建好,丁謂就已經失勢,被貶崖州。
章獻明肅太后,便以仁廟的名義,將這棟丁謂自己掏空家底建造的豪宅,賜給了自己的小姐妹楊太妃的弟弟。
楊景宗活著的時候,楊家自然能心安理得的住在這里——楊景宗的堂姐,是保慶太后,保慶太后是撫養仁廟長大的人。
但楊景宗一死,楊家人哪里還敢住這里?
要知道,外戚霸占宰相的宅邸。
哪怕這個宰相是公認的奸相。
但,士大夫們怎么忍得了外戚霸占宰相的宅子?
保慶太后在的時候,或許沒有人敢得罪。
但保慶太后一死,楊家就有些不好受了。
等楊景宗一死,他們的壓力就越發大了。
楊家人也是聰明,知道守不住,就將之還給了朝廷,其后,這里成為車營務的官署以及國子監的雕版刻印之地。
直到今年,趙煦開發靖安坊,為了得到輿論諒解承諾將汴京學府的利潤的一半,用到興學上。
其中,流向太學的錢款,接近一百萬貫。
趙煦從中拿出三十萬貫作為太學藏書閣的營建經費,又將這楊家舊邸賜給太學,充為藏書閣用地。
至于車營務的官署?早就搬到了對面的武學巷里。
趙煦在陸佃等人的陪同下,行走在這昔年的外戚宅邸內。
如今,這座昔年的豪宅,已是面目全非。
大量的磚瓦、木料,堆放在院落中。
數不清的建筑垃圾,堆在了一個個角落里。
一條木制軌道,已從汴京舊城延伸出來,穿過龍津橋,抵達此地。
因為其鋪設工作還沒有完成,所以拆下來的垃圾,只能暫時堆放在原地。
不過,這里的一切,無論是建筑材料還是建筑垃圾,堆放都井然有序。
同時趙煦還發現了,這里的布局,好像也有些意思。
不僅僅暗合著陰陽五行,還可能和崇文院一樣,與星相遙相呼應。
這就有意思了!
象天設都,是自古以來,中國都城的營建思路。
像是大宋的皇城和宮城,就分別與天上的太微垣、紫薇垣相對。
又如為了比附銀河,太祖皇帝引五丈河之水,穿過皇城大內,并在大內的后苑,建造池沼蓄水,以表天河銀漢之意。
又如為了比附天市垣大宋在東華門外專門設市場,以為禁中買賣之地。
然而,想要做到這些,卻不是一般人能辦到的。
這要求設計者,對陰陽八卦五行以及星相有著相當高的研究和相當深入的認知。
于是,趙煦難免好奇,問道:“陸先生,主持此地之人是誰?”
陸佃躬身答道:“奏知陛下,乃是太學正、管勾太學藏書閣營造公事臣裳!”
“嗯?”
“其是先帝元豐五年壬戌榜狀元,去歲方以越州簽書判官及瓜(任滿),改官承務郎,吏部左選注為太學正。”
趙煦聽著,抿了抿嘴唇,問道:“黃裳?”
“正是…”
趙煦砸吧了一下嘴巴:“原來是他,難怪了…難怪了!”
黃裳,在趙煦的上上輩子,幾乎沒在他眼前出現過。
但,現代留學十年后,這個名字就實在有些如雷貫耳了。
因為在現代有一位影響力極大的的武俠家,在這位家筆下,有兩大神功。
九陰、九陽。
其中九陰真經,在其筆下就是黃裳所創的絕世神功!
不過,現實的黃裳,既不懂武功,也沒有內力。
只是一個平平無奇的大宋狀元郎而已。
“陛下可要見他?”陸佃問道。
“嗯!”趙煦點點頭。
陸佃正要去傳喚,趙煦叫住了他,問道:“朕聽說太學中,有太學生名宗澤,為人正直,才華橫溢,可堪為太學生表率、楷模!請先生也安排一下,叫黃裳與宗澤一起來見朕。”
陸佃楞了一下。
宗澤?這個名字有些耳熟啊!好像在什么地方聽過?
然后他想了起來,頓時神色就變得無比玩味了。
尤其是,當他想到了,黃隱那個總是在太學中,對恩相的新學指手畫腳,橫看豎看怎么看都不順眼的家伙,剛剛被這位陛下金口玉言,高升去了西京國子學。
陸佃的神色就更加玩味了。
因為,在今年的太學補試后,太學上報了今年的三舍生名單。
然后,一個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自三舍法以后,幾乎從不干預上舍生以下的太學生排序的宮中,忽然干涉了一個外舍生的排序。
陸佃記得很仔細,當時,就是他面前的這位陛下,御筆親勾,直接將當時排在外舍生最后一名的一個太學生直接拔擢到了內舍。
可謂是一飛沖天!
直接讓其少奮斗了起碼三年!
而理由,讓太學上下都是瞠目結舌——該生名字甚為吉利,朕很喜歡!
于是,太學上下群情激憤。
黃隱當時鬧得特別兇,一度想要把官司打到御前去。
但被陸佃利用自己管勾太學公事的職權壓了下去——此乃太學三舍事,非國子監學規所能涉,且天子圣明,所拔該生,文章典雅、壯麗,可升內舍!
為什么呢?
因為陸佃翻了那個外舍生的補試卷子。
一看,他就喜歡的不行!
當場拍案叫絕!
因為,這個學生的文章,全部參考和使用的是恩相的三經新義與字說的典故與解釋。
不僅僅如此,其文章立意,也與恩相提倡的新學完全吻合。
這是什么?
新學俊杰,未來希望啊!
身為恩相的學生,將來的新學領袖(自封的),陸佃自是愛才心切,必須保下來!
不僅僅如此,陸佃在后來寫信去江寧的時候,還專門和恩相說了這個事情。
恩相后來也回信,囑托他要‘為國護才’。
那個外舍生叫什么名字來著?
是了,就是現在官家嘴里的這個人——
宗澤!
推薦其入京參與太學補試的人,是兩浙路轉運使、知明州陳睦。
而陳睦的這個差遣,乃是當今親除的——當初都堂給陳睦安排的去處是潭州,但當今御筆一勾,就變成了明州,沒多久陳睦就又加了兩浙路轉運使的差遣,可謂是簡在帝心,爪牙心腹一般的大臣。
一個天子親除的轉運使、知州推薦入京的年輕學子,然后被天子用‘名字很吉利,朕很喜歡’的理由,從外舍生的倒數第一,升入內舍,直接少奮斗三年。
如今,這位當初說‘該生名字很吉利’所以將之升到內舍的陛下,卻又說‘朕聽說太學中有太學生,名叫宗澤,為人正直,才華橫溢,可堪太學表率,諸生楷模…’
這嘴巴一張一閉,就給人家評了個太學表率、諸生楷模的頭銜。
這位陛下的思維,真的是天馬行空,讓人捉摸不透!
不過,陸佃只考慮了一秒鐘,就已經躬身而拜:“諾!”
太學,內舍,第五齋。
宗澤捧著書冊,眼睛卻一直瞄著外面。
在他身邊的同學,也與他一般,都是抓耳撓腮,一副坐立難安的神色。
沒辦法,今天御駕親幸太學。
也不知道,會不會來學齋?會不會從三舍生中選人考較功課?
但,幾乎所有太學生,都已卯足了勁,隨時準備著。
沒辦法!
大宋就是這樣。
士大夫們學得文武藝,就是要貨與帝王家的。
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是幾乎所有士人都有過的幻想。
而現在,這個機會與他們近在咫尺,只要把握好,就有可能一飛沖天!
雖然,他們只是內舍生,而非已具備為官資格的上舍生。
但萬一天子詔對、考核,而他們能對答如流,從此就簡在帝心,甚至直接提拔到上舍,乃至于當場賜優呢?
人,總是要有夢想,對吧?!
這個時候學齋門口出現了太學錄游酢的身影。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
“宗俊士!”游酢看向那個安坐于學齋內的高大身影,輕聲呼道:“請出來一下。”
頓時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宗澤。
火熱無比,猶如巖漿——傻子都知道,游酢這個太學錄如今陪伴在君側。
現在他卻出現在這太學的內舍學齋,而且直接點了一個內舍生的名字。
這是什么意思,還用想嗎?
頓時,羨慕嫉妒恨的情緒,在學齋諸生中蔓延開來。
宗澤卻是漲紅了臉。
他雖然幻想過,自己有朝一日,登上天子殿堂,承父祖之名于御前,光宗耀祖的時刻。
當這一天真的可能出現的時候,他卻有些猝不及防。
“宗俊士!”游酢又喚了一句。
宗澤這才趕忙起身,在無數雙幾乎要將他生吞活剝的眼睛注視下,走到學齋門口,恭身道:“學生宗澤,見過學錄。”
游酢點點頭,作為太學錄,他當然知道宗澤——太學生們,是大宋最活躍的士大夫群體。
熙寧變法后,隨著太學生進一步增加,并達到如今的兩千四百人的規模。
太學生們在政壇上的影響力,也隨之增加。
當他們的影響力增加,自然就喜歡對朝政指手畫腳,甚至對都堂諸公的為政指指點點。
到得如今,太學生們在輿論上的影響力,已經不亞御史臺。
汴京有俗語:無官頭陀寺,有官御史臺。
所以,太學生們如今有著‘無官御史’的雅號。
自然,新黨、舊黨都對太學極為重視。
會想方設法的將自己人安排進來。
像游酢就是元豐七年,經由太師文彥博,向朝廷保舉的。
隨著太學上下的官員、老師都充斥新黨、舊黨的人。
太學生們也隨之分化成新舊兩個陣營。
而眼前這個叫宗澤的內舍生,游酢有深刻印象,因為對方正是今年在內舍諸齋之中,聲名鵲起的一個新黨俊杰。
有傳言說,陸農師(陸佃),打算將他的名字放進明年的上舍生考試名單里。
以至于,有人認為這個叫宗澤的年輕人是不是陸農師的親戚?
卻不料,人家根本不需要!
人家的關系通天了!
天子親幸太學,點名要見他!
游酢念頭多少有些不通達,但在宗澤面前,游酢沒有表現出來——他是程顥的學生,最重儀表與風度。
哪怕罵人,程顥的學生也會在禮法的范疇內。
所以,游酢微微嗯了一聲,道:“宗俊士隨我來吧。”
“官家有旨意,要召見俊士。”
猜測變成現實!
整個學齋頓時炸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