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回到自己在汴京的落腳地——他弟弟蘇轍在汴京新城的武成坊租的一個民宅。
武成坊是標準的汴京平民坊。
坊中基本沒什么權貴人物。
上一次住在這里的權貴,還是太宗時代的樞密副使張遜。
好在,蘇轍租的民宅,面積還算大,前后三進帶著院子、馬廄,有十幾個廂房。
因為蘇軾在外地為官,所以,蘇轍將這院子稍作改造,分成了兩個不同的家門。
左邊是蘇軾的妻子王閏之帶著蘇軾的長子蘇邁、次子蘇迨、三子蘇過居住。
右邊則是蘇轍一家人所住。
和蘇軾相比,蘇轍的子女眾多。
他前后有七女三子,雖有兩個女兒不幸夭折,但也是五女三子的大家庭。
好在,如今五個女兒都已經成功的出嫁。
雖然代價是,蘇轍為了湊嫁妝,幾乎變賣了一切可以變賣的東西。
連眉州的祖田、祖屋都賣掉了。
還欠下了一屁股債,至今都沒有還清。
但侄女們卻都嫁了好人家!
不是名士之子,就是進士官人。
蘇軾對此是很自豪的。
因為五個侄女的丈夫,都是他選的!
準確的說,應該都是他考察過人品后,才推薦給弟弟的。
在大宋,除了宰執之家,誰家能把五個女兒全部嫁給名士大儒之子、進士官人為妻?
蘇軾剛剛進門,他的妻子王閏之早已帶著妾室朝云以及三個兒子與長孫蘇簞出迎。
就連隔壁的蘇澈,也帶著妻子和三子,出現在了蘇軾家里(兩家只簡單的隔一堵墻。)。
“官人面圣如何?”王閏之緊張的問道。
蘇軾面圣,而且還是官家特旨越次詔對。
最緊張的,就是蘇軾的家人了。
沒辦法!
誰叫當朝的官家,是個叫人捉摸不透的君主呢?
按照坊間閑漢的說法——當今天子圣質寬仁,頗具漢唐明主之風,而兼有祖宗之德。
瞧瞧!
說的多好聽!
可實際上,這‘漢唐明主之風’與‘祖宗之德’,是怎么看怎么違和的。
因為漢唐明主,都是些什么人?
翻翻史書,這些人哪個像大宋祖宗?
偏這樣的違和感,放在當朝官家身上,卻一點也不違和。
他確實寬仁!
但得罪了他的人,一個也別想跑!
其記憶力超群,特別能記仇,在報復人方面,特別有天賦的特點,朝野上下人盡皆知,只是沒有人敢說而已。
蘇轍作為經筵官,雖然在經筵上發言權不多。
但,他可是太清楚,那位少主的厲害的。
能輕輕松松,駕馭五經,解讀圣人,常常闡發‘他人所不能發’的圣人微言大義的人,能是簡單的嗎?
更不用說,宮中上下,皇城內外,三衙之中,皆為其鷹犬爪牙。
而他即位至今也才一年零七個月。
一年零七個月,就能做到,將路寢之將,宮闈之禁衛,國家之爪牙,統統收用的少主。
自古而下,能有幾人?
反正,蘇轍是今天擔心了一天。
就怕哥哥御前失儀說錯話,犯了忌諱。
蘇軾看向自己的妻子、兒子、兒媳還有長孫,又看向弟弟蘇轍、弟媳史氏還有三個侄子。
他輕聲笑道:“官家與為夫相談甚歡,還對為夫在登州施政,大加贊賞、勉勵,更囑托我回任之后,當戒驕戒躁,為國朝再立新功!”
于是,全家人都放下懸著的心。
妻子王閏之,更是流下眼淚:“官人…官人…我就知道官人必能得官家青眼。”
弟弟一家,也都是喜上眉梢。
蘇軾對他們可不僅僅是兄長/伯父。
還是良師益友,更是讓他們崇拜、仰慕的長者。
蘇轍頓時道:“兄長,我要去將這個好消息,告知張、蘇兩位世叔,叫他們也高興高興。”
蘇軾嗯了一聲,然后就看向自己的長子蘇邁,與他道:“伯達(蘇邁表字),汝替我去一趟你章世叔府邸,待我向章公夫人致謝。”
蘇邁聞言微微一楞:“章世叔?”
其實,蘇邁和章惇的關系非常好。
當年烏臺詩案,蘇邁和叔叔蘇轍為就救蘇軾,多番奔走。
蘇轍主要找的是舊黨那邊的關系。
而蘇邁則跑去找了章惇,并在這個過程中得到了章惇的喜歡。
要不是當時蘇邁已經有妻子了,章惇甚至想將其招為女婿。
烏臺詩案后,蘇邁在汴京備考,也是得到了章惇許多關照。
不然,他一個罪官之子,怎么可能考上進士?
連考場都不會讓他進!
“是啊!”蘇軾道:“此番多虧了你子厚世叔在官家面前舉薦為父,言我有王佐之才,出知登州就與你子厚世叔有關。”
蘇轍一聽眉頭緊鎖。
章惇章子厚?
那可是新黨小人的標桿、核心。
如今其已憑南征大勝之功,而得到天下擁護,官家信重。
官家對其更是愛屋及烏。
其族兄章衡,拜戶部侍郎,實際執掌戶部大權——戶部尚書王存,就是個傀儡,戶部上下大小事務,悉決于章衡。
就像吏部,如今悉決于王子韶這個衙內鉆。
其另一個族兄章楶,更是被當今天子簡拔,從成都府路提刑官,先除為權發遣秦鳳路經略安撫使,然后遷權環慶路經略安撫使。
這次西賊大寇,環慶路與鄜延路表現優異。
特別是環慶路,生擒偽駙馬拽厥嵬名,陣斬三千余,俘近萬,得馬匹牲畜甲械無算。
章楶已去掉了權字,正任環慶路經略安撫使。
其子章縡,則執掌著店宅務,與宮中關系密切。
放眼望去福建章氏一族,已然崛起,有機會成為類似靈壽韓氏家族、相州韓氏家族一般的國朝衣冠之家。
若其再回朝,必定拜相。
一旦拜相,新黨邪法就可能死灰復燃——當年,熙寧變法,韓絳號為傳法沙門,呂惠卿號為護法善神,而章惇、曾布則是除了這兩人外,對新法最積極的人。
在這些人里就屬章惇殺心最重!
這次南征,更是徹底暴露了其本性——對士人讀書人,都能毫不猶豫的揮起屠刀。
他現在能殺交趾的讀書人。
將來,未必不會對大宋讀書人舉起屠刀!
所以如今朝中君子,對此是無比警惕的。
無論如何,章惇不可回朝——他若回朝為相,恐怕嶺南荊棘之路就要重啟。
為了防止章惇回朝,已經有人打算請回蔡確了。
這屬于是,兩害相權取其輕!
至少蔡確還能商量。
章惇章子厚?
那可是屠夫!
甚至已經有人打算開除其士大夫籍——屠夫,豈配為士大夫?
蘇軾看著弟弟的神色,忍不住問道:“子由怎么了?”
蘇轍搖搖頭:“無事…”
“就是想起了朝中,有人謂章相公子厚,于交趾屠戮衣冠士人,于是有好事者將之稱作‘鐵手人屠’…”
“兄長若與之太過親密,恐怕也會影響兄長名聲…”
蘇軾聽著笑了,他才不在乎這個呢!
甚至,在他眼中,章惇在交趾大殺特殺,還很對他胃口。
于是道:“自古征伐,難免殺傷。”
“且夫…此乃官家親口說與我的…”
“我若連這種恩情都不能報答,天下人又如何看我?”
對蘇軾來說,其實他才不在乎什么新黨、舊黨呢。
他在黃州早已經看破了。
所謂新黨,所謂舊黨,其實是一條根上長出來的兩條藤蔓。
新黨刻剝,舊黨就不刻剝了?
開玩笑!
仁廟時代,為了籌措軍費,是誰把東南六路的地皮都刮冒煙了?
總不能是新黨吧?
再說,新黨的政策,也并非全部都是壞的。
有好幾個還很不錯呢!
尤其是韓相公回朝,主持大局,開始檢討后,實行的免役法、青苗法,在蘇軾看來就是利國利民的好政策。
蘇轍聽著,默然不語。
兄長的話,他自然懂,就是…
他小聲提醒:“兄長自可以報答…但是,士林物議,兄長還是需要小心…”
一旦被人打為章子厚一黨,將來斗爭起來,肯定會將哥哥拖下水。
到時候他就難辦了。
蘇軾灑然一笑,吟著自己的詞:“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膽子一起,無所畏懼,敢與世界為敵!
但,一旦撞到鐵板,他也會縮的比誰都快。
蘇轍看著哥哥的神色,他知道是勸不住,只能嘆息一聲。
如今朝中的林希、林旦兄弟分屬新黨、舊黨,就已經讓很多人誥病了——你們兄弟怎么回事?
感情誰贏,你們都能贏是吧?
而將來,他們兄弟搞不好也會和林希、林旦兄弟一般。
這就讓有潔癖的蘇轍很難受了。
可看著哥哥的臉,蘇轍無可奈何的低下頭去。
他能怎么辦?
從小到大,都是哥哥照顧他,幫助他,教他寫詩,寫文章,帶他認識、結交朋友。
就連自己的五個女兒也都是多虧了哥哥,才能嫁的那么好。
如今,他也只能由著哥哥的性子。
好在,章惇章子厚能不能回朝,什么時候回朝,一切都是未知數。
興許,章子厚就一直在外郡呢?
興許,將來哥哥想開了,不跟章子厚走近呢?
翌日,十月甲午(初十)
耶律琚牽著馬,率領著使團,在南朝派出來的軍隊的保護下,走在寬敞的官道上。
他回過頭,看向了他身邊那個討人厭的耶律儼。
這家伙這些天來,一直在使團內部搞事情。
想方設法的,想要拉攏使團內部的官員。
封官許諾,乃至于威嚇利誘。
到他這里來告狀的使團成員,絡繹不絕。
“這耶律儼是擺明了要破壞國家大政!”
“須得想個辦法除了他!”
耶律琚惡狠狠的想著。
不除掉他,好多事情便沒辦法快快活活的做了。
多少國家大事都得耽擱!
但怎么除?
耶律琚一時還沒有主意。
沒辦法,人家是清流,是帝黨,是孤臣。
他越討人厭,皇帝就越喜歡他。
朝中又有蕭兀納、梁穎這樣的老家伙保。
想除掉他,哪怕國舅出手,也不大可能。
正想著,前方一隊南朝的官兵,就已簇擁著南朝鴻臚寺的官員們近前來。
為首的還是老朋友,南朝翰林學士刑恕。
刑恕微笑著迎上前來,按照宋遼兩國早已約定好的朝聘禮儀,與耶律琚拱手相拜,然后他就看向了在耶律琚身后的耶律儼。
“這位是?”
耶律琚皮笑肉不笑的拱手:“此乃我朝樞密直學士耶律公諱儼,表字若思若思名門之后,系故南院樞密使、廣德軍節度使欽惠公之子。”
“今奉我主大遼皇帝旨意,為出使貴國,為調停副使。”
看著是光明磊落,但語氣里的調侃與不滿,以及措辭上的輕蔑,還是很容易就讓刑恕聽出來了。
誰家使臣見面,一上來就把副使的底細給賣個干干凈凈?
不過,這和刑恕沒有太大關系。
他微笑著對耶律儼道:“原來是耶律學士當面,失敬失敬!”
耶律儼其實心情很不爽,但奈何,這是宋遼兩國外交場合。
一旦行差踏錯,讓友邦驚詫,傷損國體。
那朝中的那些小人,就有話要說了。
所以,他只能捏著鼻子,用著純正的禮儀拱手拜道:“大遼樞密直學士、調停副使耶律儼,見過大宋刑學士。”
刑恕呵呵的笑了笑,道:“兩位遠道而來,一路旅途勞頓辛苦了。”
“奉大宋皇帝陛下之命,某已在都亭驛中為貴使及使團上下,略備薄酒,以為接風。”
說著,他就做出了一個請的禮儀。
耶律琚、耶律儼,拱手答禮后,率領著使團成員,在宋軍的嚴密保護下,向著汴京城而去。
不過,耶律琚在走過刑恕身邊的時候,和他對了一個眼神。
刑恕若有所思,于是回了耶律琚一個眼神。
這是他們兩個約定的暗號。
大概意思就是——有內鬼,停止交易。
刑恕抿了抿嘴唇暗道:“有趣!”
“看來北虜國中,也有著如我大宋一般的黨爭呀!”
仔細想想,這才正確嘛。
北虜早年內斗,那可比大宋的黨爭刺激多了。
動輒就是滅人滿門,殺人全家,帝系轉移了數次。
哪怕最近幾十年,他們似乎不再斗的那么狠了。
可實際上呢?
北虜內部發生的事情,一般都傳不出來。
能傳到大宋的,都是勁爆的大新聞!、
比如說,當年北虜太子耶律浚和皇后蕭觀音,可都是死的不明不白。
其太師、魏王耶律乙辛也在隨后暴卒。
北虜雖然對外粉飾,說什么皇后病卒,太子傷心欲絕追隨而去,太師魏王重病不起云云。
但大宋君臣,都不需要去查證,稍微一想,就能知道,這背后的真相。
后來的事實也證明,果然如此。
自那以后,北虜恐怕也只是表面上安靜了下來。
實際上暗流涌動,各派斗爭的激烈程度,遠非大宋所能想象也說不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