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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三十五章 伎術官的春天(2)

  錢乙跟著陳易簡,穿過擁擠的人群,來到太醫局的官署前。

  錢乙發現,這里的一切都和他記憶中的太醫局完全不同了。

  就連牌匾,都已經換了。

  那原本懸掛著太醫局的匾額,已經被一塊全新的,寫著:汴京第一傷藥所的牌匾所取代。

  大門兩邊,也都各自鑿開了好幾個門扉。

  有官吏在門口值勤,更有兇神惡煞的官兵,拿著兵器在一邊維持著秩序。

  “都排隊,都排隊!”

  “有具保者從左入,持保書入內看診;無具保者從右入,交錢選官看診!”

  錢乙聽得一陣莫名,根本不懂是什么意思。

  以至于他產生了一種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的錯覺。

  他想著,在來的路上,所見的靖安坊的景象,又看著眼前種種,一種脫節感在心中油然而起。

  陳意簡帶著他,從官署正門直接走進去。

  一進門,錢乙就看到了,在大門兩側的走廊上,似乎都各擺著兩張桌子,桌子后面坐著太醫局的官吏。

  他很快就發現,這兩個走廊上的人群,有著明顯的分野。

  左側走廊上的人,大都是衣著寒酸,甚至是破爛的窮苦人家,而且人數很少,看上去稀稀拉拉。

  這些人的家屬,都拿著某種官方文書。

  而右側的人,穿著就五花八門了,一個個看上去兇神惡煞的樣子,這些人的人數更是左側人數的好幾倍。

  錢乙看著,有些好奇,于是拉住了陳易簡的手,低聲問道:“官院…這是?”

  “哦…”陳易簡微笑著解釋道:“仲陽還不知道吧…當今官家,在今年六月,改太醫局所屬熟藥所為汴京第一傷藥所,以大醫坐診,專醫各種外傷、跌打骨折…”

  “如今,第一傷藥所,已是汴京乃至整個開封府最有名的傷藥院!”

  “坐診醫官,號為賽閻羅、活華佗,無論是刀劍外瘡,還是跌打骨折,只要及時送來,一般都無性命之虞,殘障之患!”

  “故此,傷藥所的買賣,如今已為京城第一!”

  “買賣?!”錢乙咽了咽口水,這熟藥所不是平價賣與百姓合劑的地方嗎?

  怎么就成了買賣之地?

  朝廷尊嚴還要不要了?

  陳易簡顯然看出了他的疑問,道:“此當今天子圣哲聰睿之智!”說著他就對著皇城方向拱手。

  “仲陽看,那左側的傷患,所持的就是諸街道、廂房官吏所出具具保保書。”

  “保書由廂房保長或者本廂士紳具簽,以保傷患確系本廂人士,非作奸犯科,實乃意外所傷,還需得由本地熟藥所或福田院坐診醫官簽押,確認本地熟藥所、福田院無能為力,移送汴京傷藥所求治。”

  “如此類傷患,傷藥所會盡力救治,只收基本藥費。”

  錢乙聽著點點頭。

  這應該是在熟藥所過去的職能上改進而來。

  “至于那右側的傷患…”陳易簡蔑笑一聲:“仲陽也應該能猜到他們的跟腳、來歷。”

  錢乙點點頭。

  他自然能看得出,那些在右側走廊上排隊交錢的人的跟腳。

  這從他們的裝扮、神色、模樣就能出來。

  一個個五大三粗,滿臉橫肉,而他們帶來的傷患,不是被抬著來的,就是左右攙扶著,渾身打滿了綁帶的。

  其中,偶爾可以看到一些頭上有著戒疤的和尚。

  顯然,這些家伙的傷,都是在斗毆中所受。

  所以,這些家伙什么來歷還用說嗎?

  一個個恐怕不是這汴京城里的英雄好漢,就是那等奢遮人家豢養的爪牙鷹犬。

  錢乙咽了咽口水,低聲道:“朝廷開的傷藥所,怎接診起這等地痞無賴來了…”

  陳易簡笑了笑,道:“這正是官家的仁圣所在。”

  “若無此輩,哪來如今遍布汴京內外的數十處熟藥所?”

  這些人可是太醫局的財神爺!

  正是靠著好漢們,天天因為搶地盤而發生的各種斗毆。

  熟藥所,因而賺的盤滿缽滿。

  陳易簡也是有心要結好錢乙這位官家身邊的御用太醫,便努了努嘴,對著那右側走廊上擺著的那幾張桌子道:“仲陽請看…”

  “傷藥所對于此輩看診,分為五等…”

  “第五等看診與左側平民看診所請醫官、所用湯藥相等,但其診費、藥費卻倍于平民!”

  “而傷藥所中的第一等看診,號為國手看診,請最好的醫官,用最好的湯藥,請最好的看顧護工…其價錢,是第五等的百倍、千倍!”

  “正因如此,今之太醫局,才能不費朝廷公帑,養醫官數百人,收教醫學生上千人!”陳易簡說到這里,滿滿都是驕傲。

  有史以來,醫學之盛,從未有如現在!

  太醫局如今擁有醫學教授(北宋太醫局仿太學之制,以齋為科,教授為本齋主教)數十人,齋教諭(可以理解為輔導員、助教)百余人。

  三等醫學生,總計幾近千人。

  更有醫官數百人,坐診于汴京諸熟藥所,并定期選派醫官到福田院坐診。

  此外,還有百余醫官,依制度分往天下州郡為本州醫學教授或隨軍軍醫。

  而他作為提舉太醫局,必將因此名彪青史。

  甚至可能成為與醫圣、藥王等神仙人物,相提并論的醫學圣人。

  自是信心滿滿振奮不已。

  錢乙聽著,咂舌不已。

  他看向那些正在排隊問診的英雄好漢們,感覺這些人身上,都環繞著神圣的光環。

  在他這樣的醫者眼中,這些好漢哪里是什么地痞無賴?

  分明是醫學的恩人!

  他們高尚無私,舍己為人。

  為了醫學昌盛,不顧自身安危,勇于斗狠,以身犯險!

  就是…

  錢乙在心里稍微算了筆帳,然后道:“官院,現在熟藥所一個月能盈利數萬貫了?”

  錢乙自知道,太醫局的職責,在過去是培養、選派醫官。

  熙寧九年后增加了熟藥所,負責調配和劑、熟藥,以市價平買與百姓,若遇疫病,熟藥所還要承擔起無償對百姓發放基本藥物的職能。

  于是熟藥所,成為新法所設的諸司中,少數幾個不受人攻仵,反而得到一致稱贊的有司。

  只是,盡管熟藥所成立后,還算賺錢(熙寧十年,熟藥所成立一年后,盈利兩萬五千緡。元豐七年,熟藥所成立八年后,盈利已達到十幾萬緡。)

  可是支出與負擔,依然深重。

  太醫局本身,依舊沒有造血能力。

  無論是培養醫官,還是研究藥劑,都仰賴于戶部撥款。

  而戶部所撥錢帛是有限的。

  這就定死了太醫局的規模。

  自熙寧十年后,太醫局九齋方科,只各設教授一人,每個教授能帶的醫學生也有限。

  上等學生額定二十人,中等學生額定三十人,下等學生額定五十人,加起來剛好一百。

  只有有學生經考核合格,才能新補學生。

  就這,已經是巨大的進步——嘉佑時,太醫局內只有二三十個學生。

  然而,現在陳易簡卻告訴他——現在的太醫局,光是在醫學生方面,就較之元豐膨脹了足足十倍,達到了一千人之多!

  就這一條,太醫局每個月要支出的錢糧俸祿,怕是不知道多少!

  以錢乙所知,太醫局三等學生,都是有錢可以拿的。

  上等學生每月二十貫,中等學生每月十貫,下等學生每月五貫。

  若按照原來三等學生2比3比5的比例分配。

  這一千個學生,每個月太醫局就要給他們九千五百貫!

  再算上醫學教授、齋教諭以及那幾百個坐診醫官的俸祿、食錢、料錢、四季衣料錢等和太醫局自身系統的維持費用,太醫局每個月的支出,怕是要達到三萬貫以上了。

  錢乙這輩子都沒有見過這么多錢。

  一時,呼吸有些急促。

  陳易簡呵呵笑著,看了一眼錢乙,道:“數萬貫?呵呵!今之熟藥所,月盈利在十萬緡之上!”

  “熟藥所如今不可僅僅賣傷藥、熟藥,給人診脈、收取方劑藥錢…”

  “熟藥所中,更賣香藥以及以香藥為成劑的諸多宮中秘方!”

  “這汴京的奢遮人家,在這方面,可是很舍得花錢的!”

  “香藥!”錢乙驚呼了一聲。

  香藥,是真正的奢侈品。

  而且,因為大多數香藥,都是從海外方國而來。

  所以基本上被大宋朝廷壟斷,能流入民間的少之又少。

  沉香、檀香、龍腦、樟腦、龍涎香…

  這些諸般香藥,在市面上素來價格高企,其中的上等香藥,更是有價無市。

  從來只有達官顯貴之家,才能看到。

  故此,熏香在大宋是階級的象征。

  你是什么階級?

  一聞你身上的熏香味道就能知道。

  更不用說,許多傳說中可以讓男人歡喜,女人幸福的秘方,珍貴的香藥都是必不可少的。

  于是,市面上的香藥一直被追捧。

  那些奢遮的富商,常常會不惜代價,求購香藥。

  而常常,他們哪怕再有錢,也難以買到那些珍貴的上等香藥。

  結果,錢乙從陳易簡嘴里得知了,熟藥所在賣各種香藥制品!

  陳易簡看著錢乙驚訝的模樣,道:“這正是天子仁圣所在。”

  “仲陽久在御前,就沒有發現嗎?”

  “官家寢殿之中,如今所燃香藥,皆乃尋常之物…”

  “福寧殿內外所用香藥,皆為官家送熟藥所,制為成劑,發賣與人。”

  這就是陳易簡欽佩那位少主的地方了。

  嘴上說儉樸,誰都會說。

  但將御用香藥拿出來,交給熟藥所,制成各種成劑,公開銷售。

  所得錢帛則歸翰林院分配,其中一半專款專用,專門用來支付太醫局諸齋教授、教諭以及醫官的俸祿。

  另外一半,有七成流入天文局,余者御書院、圖畫局分之。

  錢乙聽著,仔細回憶了一番,然后點點頭,道:“確實!”

  他想了起來,那位少主,似乎從慶寧宮開始,就不用珍貴的香藥了。

  而是選擇那些廉價、平民的熏香。

  其在乎的并非味道,而是健康!

  故此,只用中正平和之物。

  夏季蚊蟲多的時候,才偶爾加一點能驅蚊的香藥。

  “真真是圣天子啊!”錢乙感慨著。

  陳易簡卻是打開了話匣子,與錢乙道:“仲陽可知,如今太醫局內,也已經奉旨,建立了一套位于東司正副使之下的磨勘轉遷之制?”

  錢乙咽了咽口水,拱手道:“敢請官院賜教!”

  過去醫官們因為沒有一套和文武官員一樣的中低級磨勘轉遷制度。

  所以,只能靠熬,熬到自己能有資格到御前診脈,才有機會因為侍奉帝、后得力,得授一個官身。

  但大多數人,是不可能有這個幸運的。

  因為,御前診脈,是靠技術和水平嗎?

  靠的是和天家關系的遠近親疏啊!

  孫奇父子兄弟數十年,壟斷給帝、后診脈的特權,直到元豐六年孫奇致仕才告結束。

  而他錢乙之所以能到慶寧宮給當時還是皇子的當今診脈,也并非因為他有多么了不起的醫術。

  是因為他姓錢——錢繆的錢!

  所以,為武賢妃所請,給當時害了急病的皇九子診脈。

  靠著救活了皇九子,展現了對小兒疾病的救治能力,得到先帝器重,才得以給當時的延安郡王診脈。

  而在這之前,他已在翰林醫官院蹉跎了十幾年。

  如今,太醫局建立健全了自己的轉遷磨勘制度,在錢乙看來這甚至比太醫局有醫學生千人還要值得高興!

  這意味著,醫官系統開始成熟,能有一個通暢的上升通道。

  陳易簡拉著錢乙的手,開始對他介紹起來。

  錢乙聽完陳易簡的介紹,越發的振奮。

  卻是,如今的太醫局,不僅僅建立健全了從學生到醫官到東司正副使之前的磨勘轉遷體系——自下等學生到上等學生,經考核合格,可為醫官。

  醫官分為三等:初等、中等、高等。

  其磨勘與文武官員相同,不同的是,醫官積功、磨勘增減和拔擢,與其從事的醫療息息相關。

  就拿在汴京坐診的醫官來說,每看一個病人,就積一點。

  積滿一百,若無重大過失,可算一考,每三考算一任。

  兩任六考后,就可以轉遷一官。

  若是隨軍的話,采用軍功系統,治好一個輕傷士兵算傷敵一人,治好一個重傷士兵,等于斬首一人。

  高級將領,依斬將奪旗、先登等奇功算。

  如此,三等醫官轉遷完畢,則相當于文臣、武臣從不入流品的卑官、卑將,正式進入選人/小使臣階。

  在醫官系統,這叫教授。

  教授分三等——教諭、博士、教授。

  主要在地方州郡或者京城太醫局中教授學生(當然也可以繼續隨軍為軍醫,依舊采用軍功轉遷)。

  三等教授,以教學成果為考績。

  每教出一個醫官,算一功,積滿十人為一考,兩任六考一轉遷。

  三等教授任滿,可以前往翰林醫官院,參加考核,經考核可以錄為翰林醫官。

  這個時候就可以參與到大內診治了。

  從宮女、內臣開始,逐級而上,并在這個過程中,收集六位舉主的保舉狀——以內命婦、內臣供奉官以上舉主,其中必須有一名是皇子、公主、美人以上妃嬪。

  這就相當于文臣改官,集齊舉狀,京削圓滿的過程。

  只要成功,就可以由翰林醫官院,拜授東司正副使。

  一旦拜授東司正副使,就可以有機會到御前診脈。

  其致仕,可按品官授給金銀魚袋,賜給緋紫袍服。

  甚至還有機會封妻蔭子,為父母妻兒爭一個待遇!

  整個體系無比絲滑。

  除了這個,太醫局現在還在傳統的蔭舉、薦舉之外,開辟了新的錄用學士途徑——春夏秋冬四季,太醫局皆可擇時,招錄民間醫人,以考試成績選錄學生,補充生源。

  此外,錢乙還從陳易簡處得知,目前不止太醫局已經有了一個在內部試行的轉官磨勘體系。

  天文局、專一制造軍器局、軍器監內,似乎也有或者正在醞釀著自己的磨勘轉官系統。

  對伎術官們說,毋庸置疑,這是開天辟地未曾有過的事情。

  是屬于他們的春天!

  未來,說不定,有朝一日,太醫局的醫官,也能如文臣一般,登堂入室!

  想到這里,錢乙不禁充滿期待。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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