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的御前會議正在召開時。
馬銜山下,宋夏之間的搏殺,也已經進到了白熱化的階段。
梁乙逋立在山崗上,望著那夕陽下,流血的城寨。
他吁出一口氣來。
已經圍攻了一個多月了!
但那座城市,依然屹立在馬銜山下,死死扼住了他的大軍前進的咽喉!
上萬條生命,填在了定西城的溝壑中。
然而,城墻巋然不動,只是多了幾個豁口。
就算是豁口,也被南蠻守軍很快填補了。
更要命的是,南蠻熙河的增援大軍,已提在馬銜山的另一側,安營扎寨,虎視眈眈的注視著他的大軍,他們從凡川寨、龕谷寨出兵,不斷襲擾他的部隊。
于是,這馬銜山的百里之地,已經成為了煉獄。
梁乙逋有心撤軍,卻是騎虎難下,只能硬著頭皮,在此與南蠻消耗、絞肉。
因為他承擔不起撤軍的政治代價。
這場戰爭,是他力排眾議,甚至可以說一意孤行推動的。
一旦他在現在的情況下撤軍,對興慶府內的那些權貴們來說,這就是最好的攻擊口實。
損兵折將,無功而返,庸碌無為,禍國殃民…
一頂頂帽子將被扣在他的腦袋上。
“國相,宥州各部,遣使來請罪…”一個親信,來到梁乙逋身邊,低聲匯報著。
梁乙逋皺起眉頭,問道:“他們有什么解釋的嗎?”
那親信低著頭道:“奏知國相,諸部言,此番挫敗,在于石州兵敗,使側翼為南蠻所趁,加上駙馬都尉用兵不力,瞻前顧后,猶豫不決…”
梁乙逋聽著,頓時煩躁起來,罵道:“宥州逆亂,欺我乃三歲稚童?”
“責任皆在石州、駙馬,他們就沒有一點責任?!”
說著,他就忍不住拔出了手里的寶刀,狠狠的插入腳下的土地,道:“此等逆賊,早晚我必殺之!”
但,哪怕他自己都知道,這只是在無能狂怒罷了。
宥州諸部和嵬名家關系密切。
當年太祖(李繼遷)流落地斤澤的時候,這些家伙就已經和太祖聯姻了。
很多家伙的祖先,都將女兒嫁給了太祖。
也都在太祖起兵反宋的過程中出了大力。
景宗時代,還是這些家族,支持景宗立國。
不夸張的說,這些宥州豪族,在他們的先祖跟著太祖、景宗反宋的時候,就已經把苦幫他們吃完了。
想要動他們,哪怕是景宗在世,也不是這么容易的。
旁的不說,那蘇移家光明正大的以蘇尾九姓聯盟首領自居,自稱大唐天子之后,有誰管過嗎?
根本不敢管,也不能管!
因為,真逼急了他們,此處不留爺,爺去投汴梁!
所以,非但不能逼迫,甚至只能優容。
梁乙逋很清楚這些,所以發泄了一番后,就冷靜下來,轉身對那親信道:“去告訴宥州來使,就說我已經知道了!”
“宥州兵敗,不怪他們,罪責全在駙馬身上!”
石州監軍梁乙興是他的族叔,也是梁氏少數幾個能掌兵的人,更是他的堅定支持者。
當然不能降罪。
于是,就只能把責任全部推給拽厥嵬名這個敗軍之將,拿著他的部族來頂罪了。
正好,拽厥嵬名的甘州兵潰散后,有將近兩千人馬,逃到了韋州、洪州。
梁乙逋也就不客氣了,將這些甘州兵全部監押起來,押送到南牟會。
這就是要打著治罪的幌子,將他們吞掉了。
松了松衣襟,梁乙逋問道:“興慶府近來有什么動靜沒有?”
親信低頭道:“太后近來和禹藏家,往來頗密…”
“禹藏花麻的次子禹藏順安,常常入宮…”
梁乙逋咬了咬嘴唇,似乎是想起了什么。
良久他吁出一口氣,對那親信道:“叫人提醒一下太后…”
“不要鬧得人盡皆知,免得惠宗皇帝蒙羞!”
大白高國的太后,喜歡養小白臉,愛好收集美男子,不是什么新聞。
沒藏家的沒藏太后,在偷情的時候,被情夫所殺。
先太后在世時,養了十幾個面首,甚至當著惠宗的面和面首調情,讓惠宗大恨,母子變成了仇敵。
現在再多一個養小白臉的太后也沒什么了不起的。
何況,這個太后還是他的妹妹!
而且,她才是二十來歲,獨守空房,確實難熬,梁乙逋可以理解。
甚至他覺得,自己的妹妹在宮里面多養面首也是好的。
只要不來干涉他施政,他甚至愿意幫著選面首!
卻根本不知,興慶府內,早已暗潮涌動。
而他的那個妹妹,根本不是在養面首!
同一個夕陽下,河東葭蘆寨。
嵬名謨鐸率領的西夏使團,從這座寨堡的大門中魚貫而入。
寨墻上,宋軍的旗幟,迎風飄揚。
嵬名謨鐸抬起頭,看了一眼,也在心中嘆了口氣。
去年,南蠻的老皇帝駕崩,他奉先太后與惠宗(李秉常)之命作為勸慰使,前往南蠻汴京,并達成了兩國和議。
不過年許,他再次來到南蠻境內。
但這一次,他卻是來求和的!
這讓他的心情,多少有些壓抑。
可沒有辦法!
嵬名謨鐸想起了數日前,太后緊急傳召,并委任他為使者時對他說過的話。
“國相頓兵于馬銜山,迄今不能突破,反而折損甚重…南蠻援軍,還在源源不斷趕赴…”
“南蠻陜西、河東諸路,也已經騰出手來…”
“大白高國,已危在旦夕!”
“卿之任重矣!”
想著太后在簾中抱著小兀卒,與他托付的事情。
嵬名謨鐸就抬起頭來。
他知道的,自己責任重大!
無論怎樣,他都必須完成自己的使命,與南蠻達成和議,讓大白高國可以體面的結束這場沒有意義的戰爭!
是的!
現在興慶府的很多人,都覺得這場戰爭是沒有意義的。
戰爭一開,南蠻就關閉了所有榷市,同時禁止了青鹽進入南蠻銷售。
那些曾在去年被允許,賣到南蠻的商品,如今只能堆積在興慶府、夏州。
假若戰爭能贏,那自然什么都好說。
可現在,大軍困頓,甚至屢受挫折諸路損失慘重。
哪怕是左廂,也被人燒掉了十幾個寨子,毀掉了上萬畝的麥子。
生意做不成,戰爭打不贏,還要受損失。
在很多人眼中,這就沒意思,也沒有意義了。
不如議和,回到過去,生意照做,買賣照常。
當然,為了確保萬無一失。
興慶府的太后,不止派了他來南蠻河東,趁著河東方面,退出窟野河流域,重新開放寧星和市的機會,打著‘談判、贖回駙馬拽厥嵬名’的旗號,來摸底、談判。
同時,也派了人去遼國的南京。
通知旬月前出使遼國的田懷榮,命其代表大白高國,向遼主求援,請求遼主下場,調停戰爭!
“太后雖然年輕,但智慧卻如先太后一般!”嵬名謨鐸想到這里,就在心中感嘆起來。
“有太后娘娘運籌帷幄,此番談判,我大白高國興許還能得些好處!”
于是,嵬名謨鐸的精神振奮起來,看向南蠻來迎接他的官吏,也挺起了胸膛!
現在南蠻和北虜關系密切。
兩國君主,一個喊對方叔祖,另一個叫對方賢侄。
就連北虜的皇太孫,也積極參與其中,口呼南蠻小皇帝為‘皇兄’,還說什么要‘以皇兄為榜樣’,常常拿出自己的功課,送去南蠻,而南蠻皇帝也是不見外,一口一個‘皇弟’、‘吾弟’,親熱的不得了。
可這南蠻與北虜,真的是盟邦了嗎?
未必!
真是盟邦,真有什么兄弟之情。
那兩國在邊境上,就不會互相堆積著一個個重兵集群了。
這些大軍,可是在任何時候,都沒有調動過的。
無論是過去,南蠻五路伐夏的時候,還是如今北虜討伐高麗。
邊境上,堆的這些兵馬,卻只在今年,象征性的減少了一千人!
而兩國猬集的兵馬,卻是以十萬為單位!
秦晉兄弟之盟?
有這樣的秦晉兄弟之盟嗎?
呵呵!
就算是真的秦晉之盟,歷史上最后不也是反目成仇了!
所以,興慶府的太后判斷北虜在看到大白高國戰場上的頹勢后,必然下場,也一定會下場調停!
只要有了北虜相助,大白高國再怎么樣,也能體面的退出這場戰爭了。
說不定,還能利用北虜,占一些便宜。
若能在談判桌上得到戰場上得不到的東西。
嵬名謨鐸翹起嘴唇來,他看向那些南蠻官吏,底氣也變得充足起來。
甚至有些囂張!
“奉大夏王太后之命,外臣嵬名謨鐸來見大宋河東經略呂相公!”他趾高氣昂的騎在馬上,對著那些官員說,根本沒有下馬的意思。
嵬名謨鐸之所以這樣選擇,是因為他瞧準了南蠻官員的劣根性——怕生事,怕友邦驚詫,引得朝廷懲罰。
故而,從前他出使南蠻,面對的那些迎接他的官員,無論態度如何,對方都會曲意奉承。
根本不敢得罪他,就怕鬧出什么外交風波。
可惜,嵬名謨鐸這次選錯了對象。
他遇到的是,當年在汴京城里,能一邊和韓絳撕逼,一邊把曾布、章惇、呂公著等人一起懟到話都說不了的呂惠卿。
呂惠卿一聽下面的人的通報,頓時眉毛一揚,他那張消瘦的臉上,露出殺意來,同時習慣性的揮舞起雙手:“黨項賊子,欺到我頭上來了?!”
他不欺負人就不錯了。
“告訴下面的人,除非夏使乖乖下馬,并對我朝官員致歉,不然,就讓他們原地待著!”
“諾!”左右聞言,轟然應諾,領命而去。
“另外…”呂惠卿抬起手,叫住要去傳令的人:“今日去迎接西使的是誰?”
“卻是恩相家的李機宜…”
呂惠卿頓時皺起眉頭:“汝說的是李斯和?”
“是…”
呂惠卿想了想,無奈的道:“將此獠發落到葭蘆寨外,去巡視山川十日,無令不得歸!”
“諾!”
他本來是想將這樣沒卵子的家伙,直接抓來打一頓板子的。
但沒有辦法!
犯事的卻是他的親戚,準確的說,是他的表姐夫李夔。
而呂惠卿如今的妻子,乃是續弦所娶的昔日同僚,如今知潁昌府黃履之女。
乃妻今年才二十來歲,呂惠卿中年得此嬌妻,歡喜不已,是捧在手上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若叫人知道,他呂吉甫也有這等憐香惜玉的時候,恐怕會被人笑掉大牙。
偏,這是事實!
“唉…”目送著去傳令的官員,呂惠卿也是嘆息一聲:“悔不該當初信了李邦直的邪啊!”
元豐五年的時候,他的原配去世,李清臣跑來給他做媒,說了黃履家的女兒。
最初的時候,他還頗為得意,因那黃家女,模樣俊俏,知書達理,祖籍也是福建的。
可這幾年下來,他卻被人家吃的死死的。
也是直到今年,他才愕然發覺,自己娶的妻子,是有著深厚的家傳淵源的!
當年,他的泰山黃履,也和他一樣,是中年喪妻,然后經蔡持正保媒,迎娶了沈存中的女兒。
而沈存中的那個女兒,在嫁給黃履前,是其續弦張氏帶在身邊言傳身教的。
她嫁過去后,恰好黃履之女年幼,就被其帶在身邊撫養、照顧。
而沈存中的妻子張氏,如今在汴京城中,可謂是聲名赫赫。
其御夫有術,連官家、兩宮都是知道的。
甚至,官家約束、駕馭沈存中之法,就是通過對其妻子張氏下詔,命其看顧好沈存中,不要叫其加班,更不可令其夜不歸宿。
張氏也因為御夫有術,而被官家屢次嘉獎,如今命婦等級已經升到了郡國夫人!
這下子,沈存中徹底出名了。
人送外號,沈龍丘——這是蘇軾的典故,蘇軾在黃州時,結識了故執政陳希亮之子陳慥,陳慥自號龍丘居士,而其在黃州以懼內出名。
蘇軾有詩云:龍丘居士亦可憐,談空說有夜不眠;忽聞河東獅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
從此龍丘居士四個字,就與懼內綁在了一起!
想到沈括的沈龍丘之名,呂惠卿拍了拍胸脯:“還好,吾與賢妻之事,外人不足與聞!”
正慶幸著,一個扎著總角辮的小男孩,蹦蹦跳跳的從大堂的側門出來。
他走到呂惠卿面前,奶聲奶氣的說道:“姑父,姑母請您到內宅言事…”
這孩子正是李夔之子,今年將將四歲多一點的李綱。
呂惠卿聽著,趕緊起身,向著內宅而去。
嵬名謨鐸,聽著面前的南蠻官員的嚴厲訓斥。
他的臉色,不停變幻。
最終,他只能翻身下馬,來到那幾個南蠻官員面前,拱手行禮:“外邦之人,不知禮數,敢請見諒!”
他擔不起,也不敢擔這破壞和議的罪名!
說到底,如今在戰場上失利的是大白高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