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煦回到宮中,就去了慶壽宮,報告了今天到司馬光府邸的事情。
趙煦還是很尊重兩宮的權威的。
除了少數的事情,他會按下去外,其他事情,他都會事無巨細的和兩宮匯報,也會聽取兩宮意見。
兩宮聽了趙煦的匯報,太皇太后,依然是無動于衷的神色。
沒辦法,司馬光得罪她太狠了。
而她的性子,素來如此。
早在英廟還在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了。
慈圣光獻當年想給英廟后宮納妃,都被她一句話就懟了回去,并因此與慈圣光獻從此生隙。
連長輩,而且還是身份地位高于她的長輩,得罪了她,都能被她記恨。
何況司馬光這樣一個,她過去只在宮里面聽說,都沒打過幾次交道的臣子?
反倒是向太后聽完,嘆息了一聲:“先帝托孤的兩位元老,不意今日就要走一位了…”
說著,她便問道:“六哥,對司馬相公的身后事,可有什么安排?”
趙煦答道:“回稟太母、母后,臣打算按照相公的意愿,將其歸葬陜州涑水(司馬光雖然出生在河南府光州,但他認定的桑梓是陜州夏縣涑水鄉(今山西省夏縣)。”
“此外,御賜神道碑、追贈官職、恩蔭子弟、門生,自有朝廷法度,循故事就可,不必超綱,不然司馬相公也會不安的。”
這也是司馬光今日,對趙煦的再三請求。
在私德和公德方面,司馬光和王安石一樣,都是無可挑剔的。
太皇太后才終于道:“就按官家的意思辦吧。”
她不想,也不愿意在這個事情上過多糾纏。
畢竟,司馬光是先帝選的托孤大臣。
司馬光府邸。
此時,新黨宰執都已經離開。
他們只是禮貌性的在御駕走后,停留片刻就告辭,在表面上尊重了一下司馬光這位前輩。
而呂公著、李常、范純仁、呂大防等人,卻留了下來。
此外,文彥博、馮京、孫固在京元老,也都遣了子嗣,登門慰問。
那些曾受過司馬光恩惠的官員、大臣們,在這個時候,也紛紛來到司馬光府外求見。
不過被司馬康攔了回去。
只有司馬光的姻親,比如說他哥哥司馬旦家的幾個兒女親家,以及嗣子司馬康的岳父張準等人,還有就是當年曾和他一起修資治通鑒的那幾個在京的大臣——比如負責漢史部分的秘書少監劉攽(資治通鑒,漢史由劉攽;唐史由范祖禹;三國、南北朝、五代則由劉恕,劉恕早死,所以五代史的后面是范祖禹接手,這三個人加上司馬光,就是資治通鑒書局的絕對主力),才被允許入內。
等到所有親戚、朋友都到齊了。
司馬光便讓范祖禹,到自己的榻前來,說道:“純甫啊…”
“我今將死,這遺表便請純甫代老夫寫吧。”
范祖禹哭著伏地拜道:“諾!”
元豐五年,司馬光中風,也是請的范祖禹寫遺表,不過那一次,他奇跡般的康復了。
如今,司馬光知道,奇跡不會再發生了。
不過,想著今日御駕親臨時的種種,又看著圍在自己床前的這些親友、子孫。
司馬光感覺,自己也沒什么遺憾的了。
于是,他微笑著看著范祖禹,道:“純甫啊,死生之事,天地自然之理,無甚可哀!”
“況我這一生,得遇圣主明君,享天下太平數十年,無所遺憾!”
“今當臨別,純甫不必為我哭泣,當為我高興!”
范祖禹哭著再拜:“唯!”
司馬光伸手摸了摸自己身上蓋著的錦被,這是一床用蜀錦所織的被子。
也是他這一生用過最奢侈的日用品了。
蜀錦一匹,價值最少數十貫,以他的性子,是絕不會如此奢靡的。
但這被子,卻是范鎮所贈。
所以他寶愛無比,蓋了二三十年,縫縫補補,無論去那里都帶著它。
這幾天病篤以來,更是命司馬康將之取出來,蓋在身上。
不止如此,他已決定,將它帶著下葬。
摸著錦被的紋路,想著如今在成都榮養,多年未見的老友,司馬光的臉上就露出些笑容來。
而在這個時候,他感覺到一陣暈眩。
他知道,自己能清醒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于是,他努力回憶著,今日御駕在時的種種,與范祖禹口述。
范祖禹留著眼淚,開始記錄。
司馬光所述,自是和御前對問的內容,幾乎一模一樣。
只是做了些修飾,調整了一些用詞。
等他說完:“臨表涕泣,不知所言,伏乞皇帝陛下留心國事、民生,則老臣死無憾矣!”
整個房間里的所有人都流下眼淚。
就連呂公著也忍不住鼻子一酸,眼眶發紅。
因為,司馬光和在御駕在的時候一樣,沒有一個字提及對其兒子司馬康以及孫子司馬植的安排的。
于是,呂公著忍不住道:“君實,還當為子孫謀之。”
司馬光搖頭:“老夫一生,俯仰無愧于天地,焉能臨終以權謀私?”
像他這樣的人,脾氣犟,性格固執,認準了的事情,八匹馬也拉不回。
只是對著跪在榻前的嗣子司馬康招了招手:“康兒近前來,為父有句話要交代!”
司馬康頓時哭著上前,拜伏于老父身前,重重磕頭:“兒在,兒在,恭聽大人教誨!”
司馬康雖是司馬光嗣子,但他和司馬光夫妻的感情卻無比親密。
因為司馬光夫婦雖未生他,但養育教導之恩,卻重于一切!
“勿忘當年為父示汝之貼,要將之世代相傳,以為家訓!”司馬光看著他道。
司馬康流著淚,帶著自己的兒子,如今才七八歲的司馬植重重磕頭:“唯!”
在洛陽的時候,司馬光曾專門寫了一篇文章給司馬康,以督促其品德,命其日夜誦讀。
其文曰:訓儉示康。
全文以大宋三位以儉樸聞名的士大夫的例子,再取古代賢臣的故事舉例,全文以‘儉,德之共;侈,惡之大’為中心思想,反復教育要求,司馬康和他的子孫要遵守。
“老夫去后,洛陽諸園,包括獨樂園與疊石山莊,皆當市之,所得錢帛,于涑水購地,以贈涑水無地百姓,所余之數,則買米、布,以饋孤寡…”司馬光繼續對司馬康道:“老夫在世,未能為父老造福,今當死,生平仕宦及仁廟、英廟、先帝、當今所賞諸般財物,當復歸于民!”
司馬光的原則性是很強的。
他為官這許多年,家鄉涑水的父老,曾多次找他幫忙。
但他全部拒絕,甚至不與之見面。
這既是為了原則,也是他必須在天下人面前保持的形象。
可鄉土情懷,卻是每個士大夫心中揮之不去的東西。
如今臨終,自當散仕宦數十年之余財,以謝父老桑梓。
這也符合他的經濟思想——天下財富,自有定數,官府手里多了,百姓手里就會少。
所以,他今當死,自當將這仕宦數十年來,從國家所取得的俸祿、賞賜,散與百姓、父老。
司馬康頓首而拜:“唯!兒謹遵大人教誨!”
沒有半點猶豫和遲疑。
眾人見著,都是紛紛感佩。
范祖禹、劉攽等人,更是無比崇敬的看向司馬光。
當代大宋,因受范文正公(范仲淹)的影響,有很多士大夫,會在致仕后,或臨終前,將自己仕宦所得的全部財產,拿出來購地買宅,設為族產、學田、學齋。
但,像司馬光這樣,在臨終時,將自己仕宦數十年的一切,全部捐出來,散與桑梓父老的,卻幾乎沒有!
“杜工部言: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呂公著沉聲嘆道:“君實,當可為天下楷模!”
對士大夫們來說,兼濟天下的理念,是每個人都有過的。
可是,臨到頭來,幾個人能做到呢?
這可是我家真有一頭牛啊!
能學范文正公,已經是很多人的極限了。
更多的人,還是會選擇做一個守財奴。
典型的例子,就是王珪了。
王珪死后,其子孫扶棺回鄉,傳說光是運金銀珍寶的船就有好幾艘。
不過…
呂公著想起了王珪諸子現在的境遇,便若有所思,在心中想著:“老夫將來,也當學一學君實今日。”
呂家的學習能力,一直很強。
當年,范仲淹首創族田、義莊、義學,使得范家崛起后。
呂家就立刻跟進了。
因為他們發現這樣做的好處有很多!
不僅僅可以讓家族興盛,還能減少子孫爭產,兄弟鬩于墻,讓外人看笑話的可能。
更可以確保家族不至于因為不肖子孫的原因而衰落。
因為財富,將以土地、學田的形式存在。
而且這些財產屬于整個家族,所以不可分割。
同時,還能有一個好名聲。
而一個好名聲,在大宋是真的能換官當的。
于是,如今天下的士大夫名門或多或少的都在學這個模式。
除了他壽州呂氏外,潁昌府長社的韓氏(韓絳家族)也在用這個模式。
而這個模式學的最徹底最好的地方是福建。
福建一路,為什么這二三十年來,人才井噴?
就是因為各大家族,都有族田、義學,以培養優秀子孫。
建州章氏,從章得象后,出了多少人才了?
福清林家,一代人就出了四個進士!
而且個個不凡!
莆田蔡家,也了不得!
蔡確、蔡京、蔡卞,都是人中龍鳳。
可是,招式會用老。
隨著范仲淹模式,在天下漸漸鋪開、興盛。
會不會有問題呢?
呂公著想了想,他知道,這肯定會出問題。
而當今官家,會不會打壓這個模式?
呂公著不太清楚,但他知道,亢龍有悔的道理。
如今,范仲淹模式天下都在學。
呂公著不知道什么是‘他人恐懼我貪婪,他人貪婪我恐懼’。
可他敏銳的本能和強大的政治觀察能力,讓他感覺,必須做點什么來適應新的環境。
至少不能讓呂家,成為那個出頭的椽子。
今天,司馬光的臨終交代,讓他眼前一亮。
他知道,這必須學。
絕不能讓呂氏,成為那個出頭鳥。
正好,呂家的積累,已經足夠了。
乃父呂夷簡,乃兄呂公弼兩代人,已經攢下了足夠家族興盛和傳承的產業。
司馬光那邊,隨著他的交代,他的精神和氣力,已漸漸不支。
但他還有著事情,需要安排。
“晦叔…晦叔…”他低低呼喚著。
呂公著聞言,上前一步,半蹲到這個老友身邊,動容的說道:“君實,我在的!”
“君實有什么要囑托我的事情?”
司馬光笑著,看著這個老友,輕聲道:“當年,嘉佑四友,相知相伴,今能與我相知者,獨晦叔一人了。”
王安石自不必說。
早就鬧翻了!
書信往來都已絕了二十年之久!
韓維…
在大名府的韓維,現在天天只想著回朝當元老。
與他司馬光的政見,其實也一直不和。
近來就更是如此!
“我今臨別,只幾個事情,請晦叔替我安排。”
“君實說,我在聽…”呂公著道。
“第一件事情…”司馬光勉力的堅持著,說道:“蘇子瞻的文章,天下知名,老夫素來喜歡。”
“所以,老夫的神道碑、墓志銘,想請蘇子瞻來寫。”
“好!”呂公著點頭:“此事,我會親自去請蘇子瞻!”
“這第二個事情…”司馬光看向自己的學生范祖禹:“純甫是我的弟子,也是晦叔的半子…”
“純甫為人耿直,與老夫多類,我恐他將來得罪人,要拜托晦叔多照顧。”
自己的學生,司馬光是清楚的。
脾氣和他差不多犟。
可是,范祖禹的名聲,遠不如他,地位和聲望更是如此。
司馬光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范祖禹了。
怕他得罪當政者,所以必須請呂公著多照顧,多扶持,讓他有成長的空間。
呂公著聽著,道:“君實不說,老夫也會用心的。”
范祖禹是他選的女婿,而且非常滿意。
已經視作了親生兒子一樣看待,甚至打算作為衣缽傳人來培養——沒辦法!他的長子呂希哲、長孫呂好問,都快要變成王介甫的形狀了。
回京才幾個月的小兒子呂希純,也在被呂希哲那個混賬帶壞!
剩下的次子呂希績就更慘了——他在泉州,天天跟著蔡確混,每次回信回京,言必稱:蔡相公如何如何。
據說,蔡確那個混賬,還有意和呂希績結親,打算將其孫女嫁給呂希績的兒子呂好義。
氣的他啊,天天跺腳,卻無可奈何。
呂公著感覺,自己這輩子,和新黨新學真的相沖!
他能怎么辦呢?
總不能一生所學的經義,沒有傳人了吧?
只好找范祖禹這個女婿來培養了。
只是范祖禹身上背負的東西太多了。
范鎮、富弼、司馬光都對其寄予厚望。
好在,兩個月前,朝廷嘉獎南征功臣的時候,章惇推薦的一個名字,讓他蠢蠢欲動。
廣西經略安撫司機宜文字王棣,以從章惇南征,處置幕府機宜文字有功,授官試桂州司戶參軍。
雖然只是一個選人,而且是選人最低的判司薄尉。
可他的年紀卻只有十八歲,而且從未有過功名,屬于處士。
再看名字,讓人遐想不已。
呂公著自然知道,王安石的兒子王雱有個嗣子。
剛好這個嗣子也叫王棣,今年差不多也是這個年紀。
王安石能搶他的兒子、孫子。
他呂晦叔就不能搶王安石的孫子嗎?
于是,他已巧施妙計,安排了吏部,等今年冬天,王棣入京拿他的告身的時候,悄悄的將他的差遣改為中書省的逐房習學公事。
這是一個先帝專門給初入仕的官員,預備的差遣。
所以,哪怕只是一個選人,而且是選人最低的第四等判司薄尉,也能做。
司馬光那里知道,呂公著的這些心思?
他見著呂公著答允下來,終于沒了牽掛,一直吊著的那口氣,也松了下去,慢慢的躺在床榻上,閉上了眼睛。
司馬康見此,上前探了探鼻息,發現老父親只是昏睡過去,才松了口氣,接著回到榻前繼續跪著。
呂公著等人,在司馬光府,一直留到傍晚。
期間,司馬光幾次陷入昏迷,但最后又清醒了過來。
不過,他每次清醒的時間都很短。
而且,越到后面,他的意識就越發糊涂。
以至于,到得后來,他居然在嘴里念起了他寫過的文章或者喜歡的文章。
其中,他和王安石的絕交信,那封《答司馬諫議書》里的文字,被他反復念誦。
周圍的人每每看到這個情況,都是嘆息了一聲。
當年,嘉佑四友,尤以司馬光和王安石之間的交情最為親密。
頗有伯牙子期之交的感覺。
然而,最終因為政見分道揚鑣,老死不相往來。
但,司馬光如今臨終,念叨的最多的,還是王安石的文字!
還是那篇兩人割袍絕交的《答司馬諫議書》。
由此可見,司馬光,其實最放心不下,最牽掛的,最遺憾的,還是他和王安石之間的交情、友情。
只是,當天色漸暗,呂公著等人也不好再留。
紛紛拜辭而去,但都留了子弟或者代表在司馬光府邸。
而司馬光在隨后的時間中,一直昏睡。
期間,司馬康一直守在病榻前,屢次上前探視。
當第二天天色漸亮時。
一直躺在床上的司馬光,忽然醒了過來。
他睜開眼睛,似乎沒有看到跪在他病榻前的司馬康和兒媳張氏、孫子司馬植以及值守在一旁的范祖禹等人。
他忽然就坐了起來。
所有人都被嚇了一跳!
然后,只見他看向了某個方向,似乎在和人說著話:“夫人!夫人!”
“昨日王介甫,答某書信,說什么受命于人主,以授之于有司,不為侵官,還說什么舉先王之政,不為生事!”
“一派胡言!”
“某要寫信,嚴厲斥責!”
“此乃離經叛道,更乃篡改先王之政!”
說著,他就愣住了。
他看向在他面前的所有人,他的子孫,他的晚輩,他的學生。
他似乎一下子就清醒了過來,知道了自己如今的境況。
于是嘆息了一聲:“太白曰: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夫光陰者,百代之過客!”
“吾已知之!”
“嗚呼哀哉!”
“浮生若夢,浮生若夢!果然如此,果然如此!”
言畢,他就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司馬康上前探視,發現自己的父親,已經永遠的離開了這個世界,于是頓時慟哭起來,伏在他身上,嚎哭不已。
其他人相繼哭嚎出聲,淚如雨下。
無論別人怎么評價。
在這些人眼中,司馬光是一個好父親,好老師,也是一個好前輩。
元祐元年九月丙午朔(初一),大宋河內郡開國公、正議大夫、門下侍郎、上柱國、御賜紫金魚袋司馬光卒于家中,享年六十八歲。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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