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撫了群臣后,趙煦就知道,該給他們熬雞湯了。
雞湯是人類政治生活的必需品。
它就像鹽一樣,是不可或缺之物。
只是稍微整理了一下思緒,趙煦就指著沙盤上的那一百二十九坊說道:“朕聞趙韓王(趙普)曾言:治大國如烹小鮮。”
“也曾聽人說過愚公移山的故事。”
“禮記有云,盤之銘曰: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汴京固大,其弊故多,然則朕與卿等同心協力,一日除一小弊,一歲必可除一大弊!”
“汴京一百二十九坊,一月一坊,則十歲可以令汴京煥然一新。”
趙煦說著說著,就慷慨起來,聲音也拔高了幾分。
他知道自己的劣勢,也明白自己的優勢所在。
都是一個點——年少。
年紀太小,難以服眾,也難以讓人信服。
尤其是那些遠離他身邊,甚至都見不到他的官員,是不大可能因為傳說或者別的什么原因,就傻兮兮的對一個壓根不知道底細和能力的小皇帝奉獻什么忠誠。
但反過來,這卻是他最大的優勢所在。
他年少,只要證明他有動力,也有決心去做某個事情。
那么大臣們一旦愿意跟隨,那么就不會有人輕易放棄和丟隊。
因為時間站在他這邊。
以歷代大宋天子的正常壽元估算,未來可見的十年、二十年、三十年,這個天下應該都是他說了算。
而趙煦還在現代的校園里,參加過一些競選活動。
演講能力,其實已經被鍛煉出來了。
只是他一直忍耐著,很少使用。
如今,是一個恰當的時機。
趙煦恰當的拿出了在現代鍛煉出來的演講能力。
于是,他不是單純的說話。
而是摻入了許多他在現代鍛煉來的技巧。
聲音、語氣、腔調,還有身體語言以及最重要的眼神交流。
都被他運用起來。
所以他說話的時候是看著在他面前的經筵官們,對著這些大臣的眼睛,用著盡可能真誠的眼神,與他們溝通、交流,及時做出反饋。
而他的年紀,成了他最好的BUFF。
哪里有士大夫可以抵抗,一個少年天子,用著熱忱、真誠的眼神,說著圣人道理,抒發著自己的志向和目標呢?
范純仁是最先被感動的。
然后是程頤、蘇轍、呂大防…
群臣紛紛拜道:“陛下大志,臣等唯盡死輔佐!”
伴讀們也都俯首膜拜。
趙煦上前一步,伸出自己稚嫩的小手,親自將這些大臣一一扶起來。
作秀和表演,他是頂尖的。
等他將最后一個人扶起來,他就滿含真誠的對著所有人說道:“詩云:邦畿千里,維民所止;又云:緡蠻黃鳥,止于丘隅。孔子曰:于止,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如鳥乎?”
群臣只覺腦瓜子嗡嗡一響,就集體匍匐,哪怕是最小的那個伴讀,也膜拜在地,答道:“穆穆文王,于緝熙敬止!”
這是禮記的原文。
沒有人會記錯的。
同時,這也是禮記最重要的篇章《大學》一篇之中最重要的一段。
直接引出修身治國齊家平天下的圣人大道。
禮記原文直接說:為人君,止于仁,為人臣,止于敬,為人子,止于孝,為人父,止于慈,為國人交,止于信。
于是,進而引出君子有大道,在大道在忠信,生財亦有大道,大道在義利。
但對趙煦來說,所有的這一切,整篇禮記大學篇,都可以被濃縮成一句話。
是故君子無所不用其極!
為了修身治國齊家平天下,朕將抱著朕不下地獄誰下地獄的大無畏精神!勇敢的無所不用其極的只為了增長財富,振興國家。
即使為之點燃世界的戰火,讓千百萬人殞命,也在所不惜。
因為這是圣人教的。
特意在修身治國齊家平天下的大道理前點名的。
至于你要說,圣人的本意不是如此。
那么請問,當今之世,誰能知曉圣人本意?
當今大宋天下的士林,早就不是漢唐時代的‘六經注我’了。
那個時代的人們,才需要去學那些大學閥的經義注疏,只有學習了大學閥們的經義注疏,才能踐行圣人道義和自身抱負。
現在的大宋,已經進入了被現代人稱為‘我注六經’的時代。
個人可以直接和圣人跨越時空進行交流。
用我的思想,來讓圣人大道再次偉大。
所以,這是一個沒有絕對權威的時代,是一個所有人都可以解釋圣人的時代。
所以,蘇軾可以堂而皇之的科舉考場上,瞎編胡造出一篇《論刑賞之忠厚》。
所以,王安石可以堂而皇之的建立荊公新學,將孔孟的文章,用來給新法背書。
和尚摸得,貧道也摸得,朕當然也摸得。
所以,趙煦微笑著抬起手:“朕自當與卿等及天下約法!”
所有人的腦瓜子,再次嗡嗡嗡的響起來。
約法?!
每個人的第一反應,并不是漢高祖劉邦與關中百姓約法三章的故事。
因為,漢高祖和關中百姓約法三章的時候,他還只是漢王。
約法的對象,也只是百姓,而非大臣。
那么,誰在身為天子時,與大臣約法,天下約法?
向上追溯!
三墳五典的時代,那遙遠的三代時期。
盤庚遷都,與群臣,與百姓立約——那個時候,稱為誓。
幾乎每個人,都能想起這個事情。
因為這是刻在士大夫們記憶深處的思想鋼印。
盤庚許下宏大的愿景,召集大臣,訓誡他們,也鞭策他們。
他召集百姓,說明遷都的理由,許下美好的未來。
于是,商代的先民,追隨盤庚,遷都于殷,讓商室基業再次振興。
對士大夫們來說,殷商能王天下八百年,功勞泰半在盤庚。
于是,人人屏息凝神,豎起耳朵,恭敬的聽著面前這個少年天子對他們許下宏偉的藍圖。
“朕將與卿等,為汴京更始而同心協力,以十年為期,將汴京今日諸般弊端,一一去除。”
“在朕眼中,十年之后的汴京城,當道路整潔,當治安肅然,當人有所業,二十年、三十年后,當民有所居,老有所依,幼有所教。”
趙煦緩緩說著,描繪著他構造的未來。
當然,這是一個理想國。
或許,他有生之年都看不到。
可這并不妨礙他描述出來。
因為他真的見過!
而且,也一定能實現!
只要認真學習帶英的大缺大德和可持續的固澤而漁。
說不定,有生之年甚至可以實現!
群臣聽著,眼中閃著光。
他們很容易就想到了孔子對理想國的描述,也是無數人一生追求的地方:大道之行也,選賢與能…老有所養,幼有所教…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
天子將之簡化成,人有所業,民有所居,老有所依,幼有所教。
十年之后就可以看到初步成果?
群臣想著,有些激動,因為十年不算太遠,他們應該都能看到。
同時又有些懷疑。
能做到嗎?怎么做到?靠什么?
雖然士大夫們嘴上不承認,可他們心里面清楚,這個世界是物質的。
米要錢買,布也要錢,房子、土地更要錢。
自然的,給百姓提供工作是需要錢的。
大筆大筆的錢!而且是月復一月,年復一年都要支出這么多。
官家去那里找這許多的錢呢?
須知,大宋如今歲入雖有六千多萬貫,但其中七成以上,都是花在軍事上的。
剩下那三瓜兩棗,既要養龐大的官僚集團,滿足上上下下的胃口,還得供養皇室、勛貴、外戚。
就這,還是王安石變法帶來的財政收入增加的緣故。
不然的話,大宋早就因為財政崩潰而被迫退出和西賊的戰爭。
趙煦迎著群臣的注視,他笑了笑,輕聲道:“朕知此事艱難,欲致于此,就必須讓利于民,與天下同心同德!故此,朕今日欲與卿等約法!從今之后,朕對臣民,將止于仁,何謂仁?仁以愛人!故今后一切宮中用度,所有皇室開支,皆出宮中錢帛,與天下市之,而天下州郡官府用度、耗費,也當與百姓市之,且從今以后,地方官府未得都堂批準,嚴禁私加賦稅。”
資本發展第一要素。
私人財產,必須受保護。
至少,在法律、制度上要受到保護!
不能今天皇帝一道旨意或者官府一道命令,就讓百姓,用白菜價甚至明顯不公平的價格賣出他們珍貴的財產——這樣的事情,在現在的大宋,比比皆是,甚至可以說是數之不盡。
也不能,明天皇帝或者某個高官,想要什么稀奇玩意,就征發百姓,去免費收集,搞什么花石綱、生辰綱。
更不能后天,地方官或者皇帝一拍腦袋,臨時開征一個雜稅項目,肆無忌憚的盤剝百姓、商賈。
這樣,誰跟你玩啊?
所有人賺了錢,要么只會想方設法的存起來。
存到床頭下,存到地窖里,甚至帶到棺材里,也不跟你皇帝嘻嘻哈哈。
要么就只會拿去買地買田,將財富變成土地。
什么投入擴大生產,什么推動技術進步?
想都別想!
沒有人是傻子。
當然,步子邁大了,也容易扯著蛋。
所以,趙煦很注意分寸的。
他現在的一切作為,都只會在儒家思想和價值觀內操作。
最多打打擦邊球。
于是,這一條約法內容,或者說誓言。
其實只是口頭上的君子協定,不會寫入任何法律條文之中,也不會成為任何具體詔令。
但它將成為一條無形的約束。
經筵官們激動的俯首再拜:“陛下圣明!”
這一刻,新黨和舊黨的界限消失了。
對士大夫,特別是有理想的士大夫而言。
他們最害怕的事情,是賣炭翁中的場景,是皇帝奢侈無度,是宮中大興土木。
因為這將倒向一個可怕的結果——政治敗壞,天下大亂。
士大夫們心里是有數的。
唐末五代亂世,他們記得很仔細。
那個時候,天街踏盡公卿骨,內庫燒成錦繡灰。
什么士人?什么文臣?
統統砍了!
而當天子,愿意約束自己,愿意與大臣約法。
這實在是了不起。
大臣們激動的看向趙煦,趙煦也給了他們恰當的正向反饋。
他與群臣一一對視,然后,說出了他要做第二個事情:“此外,朕還當向卿等承諾,今年之內,罷廢汴京各城門的入城稅。”
“四方商賈,天下之物,皆可無稅而入城!”
這讓經筵官們,不禁再次匍匐而拜:“陛下圣明!”
哪怕是伴讀們,現在也激動起來了:“陛下圣明!”
前面的公平交易,不再強征、強買,限制地方征稅。
其實離這些人都很遠。
因為這些事情,并不是士大夫勛貴外戚們的煩惱。
它們只是平民百姓普通人的煩惱。
畢竟,說真的,除了少數頭鐵的地方官外,大部分官僚都不敢對來自汴京的達官貴人家里的親戚、下人的買賣加稅,更不要說強買強賣了。
回頭人家一紙訴狀,是可以直接告到御史臺、大理寺甚至是都堂、宮里面的。
哪個傻子,肯拿著自己的前途去得罪人?
地方上的官僚,對來自汴京的大人物們的親戚、下人,巴結都來不及。
現在的大運河上,高官勛貴外戚們的船只,早就已經是免檢的了。
便是一般的士子、官員,也都在借機利用自己身份,夾帶商品,穿州過郡,賺取利潤。
那些稅卡,卡的永遠都是布衣百姓。
所以,大宋的商人們,才會拼命的不遺余力的供養著自己的孩子甚至是家族的子弟讀書。
可是,今年之內,取消汴京各個城門的稅卡。
卻是實實在在的惠及了他們所有人的仁政。
因為,大宋朝的稅,是出了名的多。
每個縣都有稅卡,每個州、每個路也都自己的稅監。
做任何買賣,都得交稅。
汴京城的城門稅,更是讓無數人肉疼的存在。
汴京的城門稅可怕到什么地步?
伱就算是只帶銅錢出入,也得交一筆稅!
一百文就得交六文錢,這叫事例錢。
這錢干嘛的?
養那些在城門口收稅的稅吏的!
不止如此,現在就算是你不帶任何東西,就穿著衣服從城門口過去,搞不好也要交稅。
為什么?
因為你身上的衣服,也是商品啊!
為了方便收稅,開封府專門在南熏門外,建造了護欄,以便讓豬販子們可以將豬趕到一起,方便他們點數、收稅。
對趙煦來說,他早就恨不得,罷廢汴京的城門稅了。
因為這在他眼中,嚴重阻礙了資本的流通,也嚴重阻礙的商品貿易的往來。
想想看,出一次城就要扒一次皮。
憑空制造了物流障礙,也憑空提高了成本,不利于商品經濟的發展與繁榮。
更要命的是——這些稅大部分,其實都沒有進封樁庫。
好多都變成了開封府、都商稅院的公使錢,甚至是直接落到了稅吏們自己兜里。
落到趙煦手里,一年下來,也就十來萬貫。
既然如此,為什么要留著?
借著這個機會,趙煦直接將之罷廢。
同時,也是撬動大宋地方稅卡制度的一個契機。
而對汴京城的勛貴外戚士大夫們來說,罷廢汴京城城門稅卡,他們得利是最多的。
雖然法律規定,他們出入城門是免稅、免查的。
可問題在于,生意和買賣不是他們本人在做,都是別人幫著打點。
而他們也不可能因為這種事情,堂而皇之的和城門稅吏打招呼——這是找死,只會迎來御史彈劾。
現在,城門稅稅卡罷廢。
一切阻礙都消失的干干凈凈。
每個人都能得到好處。
那么誰的利益受損了?
答:城門稅吏。
可沒有人在乎他們!甚至不關心他們!
這一章,寫了一天,修改了N次,還是不太滿意,但也沒有辦法。
只能先這樣了。
今天狀態實在糟糕的很!
昨天欠的,只能明天還,今天的后天還把。
媽蛋哦!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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