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豐八年四月辛巳(十八)。
天色將明,皇城大內,紫宸殿便殿。
趙煦穿著褚黃色的常服,戴著一頂小小的展腳幞頭,坐在御座上。
隨著閤門通事舍人的一聲呼喝。
趙煦坐直了身子。
帷幕后的兩宮也都各自臨襟正坐,盡可能的保持著威嚴和端正。
因為,等下將要入殿朝拜的,不僅僅是李憲率領的熙河路諸將。
還有四個熙河路的西蕃大首領,雖然他們和他們的部族,都已經臣服大宋。
可是,他們依舊保留著很大的自主權力。
甚至擁有自己的武裝!
所以,兩宮對今天的朝覲,都很看重,甚至冒著風險,帶了趙煦上殿。
是的!
在兩宮眼中,其實像這種場合,趙煦不該出現。
萬一,要是那些熙河路來的蕃將長的太嚇人,嚇到了官家怎么辦?
官家還這么小!
可笑嗎?
但現實就是如此!
也就是都堂宰執都說,新君登位,西蕃大首領們初次入京面圣,倘若見不到的話,恐怕會橫生波折,再三奏請兩宮兩宮才勉強同意。
即使如此,今天早上在來紫宸殿的路上,向太后還擔心的很,再三叮囑馮景,一定要小心再小心,千萬不要讓趙煦受驚。
很快的殿外的御階下,傳來了密集的腳步聲。
趙煦看過去,就看到了軍頭引見司的人,帶著一眾將官,到了殿外。
十幾個穿著紫袍武臣公服的將官們,在殿門口排好隊。
然后朝著殿內恭身三拜。
一個渾厚的聲音在殿外恭敬的說道:“景福宮使、入內內侍省副都知、武信軍留后、熙河蘭會路經略安撫制置使臣憲,恭問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陛下圣躬萬福!”
李憲身后的其他大將們,紛紛跟著拜道:“恭問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陛下圣躬萬福!”
帷幕后的太皇太后,這個時候說道:“請李都知等入殿說話!”
“太皇太后請都知李憲等入殿朝覲!”
站在殿中的閤門通事舍人對外高聲傳命。
“謝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陛下隆恩!”李憲的禮儀還是很強的,他恭恭敬敬的再拜。
然后才起身率著諸將走入這紫宸殿的便殿。
眾將都是低著頭,緊緊跟著李憲,進了紫宸殿。
然后跟著李憲,走到殿中,撲通一聲再次全部跪下去,拱手再拜:“臣等拜見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陛下…”
趙煦在御座上發現,其中濫竽充數的有好幾個。
他不由得笑了一聲,想起了上上輩子接見過的幾個蕃將,第一次入覲,也都大抵都差不多。
現在的吐蕃,已經不是唐代前中期那個腳踢巨唐,拳打中亞、有事沒事就去印度打草谷的超級帝國。
它和大唐一樣,在陷入了內亂后,不可避免的跌入了深淵之中。
在大唐天子被北衙宦官們隨意廢立的同時,高原上的吐蕃贊普也是差不多的下場。
到得如今,哪怕經過角廝羅的努力,雖然勉強在青唐地區建立了一個西蕃政權。
但是,吐蕃帝國的財富、文化和制度,都已經被摧毀殆盡,不可能再恢復。
所謂青唐吐蕃,只是一個在贊普血脈號召下,勉強維系在一起抱團取暖的松散聯盟。
所以,這些熙河路的蕃將們雖然在當地是部族首領、大貴族。
但他們是真的沒有見過世面。
當然也不排除這些看似‘淳樸’的蕃人故意在大宋這樣表現自己,以降低大宋對他們的警惕心。
不過,無所謂!
在絕對的力量面前,即使是當年的突厥可汗,也只能給李世民跳舞。
趙煦想著的時候,殿中的閤門通事舍人已經開始唱名。
“景福宮使、入內內侍省副都知、武信軍留后、熙河蘭會路經略安撫制置使憲…”
“臣在!”
“引見使、榮州團練使臣文郁!“
“臣在!”
一個比李憲要高一個頭的老將出列,微微恭身而拜。
趙煦定睛看過去,仔細端詳了一下這個在蘭州城下七百破五萬的猛將。
和他一直想象的不一樣,這個老將的身材,其實不算魁梧,他的須發也有些發白了。
根本不像是一個張飛般的猛將。
但就是這樣一個人,卻能在蘭州城最危急的時候,率著七百輕騎兵,深夜突襲,橫掃千軍,一戰破五萬!
趙煦翻著放在他手邊的王文郁告身。
然后他看到了一個顯目的備注。
“將軍是韓忠獻公保舉的?”趙煦問道。
這卻是連趙煦都沒有想過的一個神展開。
殿中諸將楞了一下,然后才發現是端坐在御座上的少主在發問。
王文郁立刻恭身答道:“啟奏陛下,老臣當年曾在府州擔任巡檢,韓魏公以老臣驍勇,保舉朝堂…”
趙煦問道:“那是什么時候的事情啊?”
“老臣記得,當是慶歷二年…是年,老臣才二十不到…如今老臣年已六十有二…”
趙煦點點頭,嘆道:“韓魏公,真宰相也!”
帷幕后的兩宮這個時候也反應過來,拿著手頭的告身看了一下。
這個如今已經升任遙郡官的大宋大將,真的是當年韓琦韓忠獻保舉給朝廷的!
于是紛紛贊道:“韓魏公,不負忠獻也!”
趙煦卻是閉上嘴巴,不再說話。
殿中的王文郁,卻已經無比感激的弓了下身子。
他很清楚,少主方才隨口一提,就將他和國朝最有名的宰相韓魏公掛上了鉤。
從今以后,他都可以自稱:韓魏公門生,而不需要擔心被其他嘲笑,被士大夫們打擊。
而這是一張護身符!
閤門通事舍繼續唱名。
趙煦也不再說話,只是靜靜看著,將一個個大將的名字記下來。
李浩——五次蘭州會戰,參加五次的大將,也是一直擔任知蘭州的邊臣。
第一次的時候他還膽小,不敢讓王文郁出擊。
后來,他就已經敢帶著人,主動越境攻擊在集結的西賊大軍了。
呂吉——去年越境,斬首西賊大將的猛將。
阿克密——本是熙河一個小部族的首領,從軍后,一路從小使臣晉升為如今的大宋遙郡:以皇城使加昌州刺史!
還有秦貴——殿中最年輕的一個大將,不到三十五歲,就以熙河路第五將副將知定西城。
去年西賊圍攻定西城,在秦貴的鼓舞下,全城無論男女老幼婦孺,還是漢、蕃都上了城墻防守。
最終擊退西賊大軍,確保了定西城這個釘子不失!
而這些人…
卻在他的上上輩子,被李憲牽連,不是投置閑散,就是干脆貶官。
好在,如今再也不會了。
大將唱名之后,就是四位西蕃大首領上前了。
“臣,思忠…”
“臣,醇忠…”
兩個六十多歲,已經在大宋養出了些富態的大臣,躬身拜著。
這兩個就是現在唯一在世的角廝羅孫子,也是唯一存世的吐蕃贊普嫡系血脈了。
其他的,不是死了就是被人殺了!
在被賜名前,他們一個叫木征,一個叫巴氈角。
然后,兩個有些粗矮的老人上前行禮。
“臣順…”
“臣約…”
這兩個人就有意思了。
他們準確的來說,應該是羌人。
熙寧王韶開邊時,這兩人在見到了宋軍的軍威后主動歸附,當時在朝堂上還鬧出了風波。
司馬光堅決認為不應該接受這兩個人帶著幾十萬部族和數百里土地來歸附。
認為這是和戰國時期,趙國接受韓國上黨地區一樣的禍患。
還好,趙煦的父皇根本沒有聽司馬光的。
這才有了如今的熙河蘭會路。
而他們在歸附大宋后,就主動上表,請求朝廷讓他們使用包拯的包姓,因為——臣等久慕圣朝包公美名,愿從包公之德。
趙煦的父皇自然從善如流。
于是,包家人人在家里坐,就莫名其妙的在熙河路有了親戚。
而且,人還挺多!
據說,大半個部族的人,后來都跟著改了包姓。
而包順、包約兄弟這一家,在改了包姓后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被包公的忠孝仁義所感化了。
自歸宋以來,不僅僅從未反叛。
還屢次主動率軍參與宋軍的軍事行動,并為宋軍的后勤保障做出了突出貢獻。
趙煦的父皇曾多次下詔嘉獎。
趙煦看著在殿中向他行禮的這四個西蕃大首領,卻是想起了昨天,李憲回朝的消息一傳開。
向宗回和高公紀就立刻進了宮,假模假樣的到了保慈宮和坤寧殿問安,最后又神神秘秘的跑到他面前問他:官家,真的能有三貫?
在得到趙煦確認后,這兩個人就千恩萬謝的出宮去了。
但他們的神色,特別是高公紀當時在得到趙煦保證后的樣子,就好比是那看到了樹上的果子終于熟了的猴子一樣。
撓頭搔耳,躍躍欲試!
昨天晚上,趙煦正要上床睡覺的時候,馮景就告訴他:兩位國親,似乎用了手段,將那西蕃大首領們都請到了通利坊的別苑里…
只能說,真不愧是外戚,手段神通廣大。
李憲才剛剛回京,他們就已經摸清楚了,李憲帶回來的人,都安置在那里?甚至找到了辦法請了出去!
這些人聚在一起,又能商量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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