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爾圖區東南隅,打虎莊。
這里原是一片草原,五九年大慶發現油田后,隨著陸陸續續十數萬人匯聚于此,此處便有了村莊。
住著油田戶、建筑工人等人家。
一處處土房子里,住過不少名動一時的大人物,其中最有名的,就是王進喜、馬德仁、段興枝、薛國邦和朱洪昌。
如今這些人當然不會住在這了,多是定居于此的工人和家眷。
除此之外,也有一些本地人。
他們原本就生活在這里,成立大慶區后,他們不再耕田或者游牧,在工地上做一些臨時工的活,養家糊口。
有不少人干著干著,就成了正式工,也算是改變了命運。
馬燈昏黃,一間低矮土屋內,即便點燃黑油油的馬燈,也只能照亮一處,屋里卻站了一屋子的人。
房間內燒著火炕,一個赤著全身的孩童躺在那。
李源面色凝重,在給一個只有一歲兩個月的嬰幼兒扎針放血。
雙手、雙足、雙耳尖、百會、大椎通通點刺放血。
小孩的情況極危險,高熱驚厥,牙關緊咬,頭和腳拼命往后仰,就像是一把反向張開的弓,這叫角弓反張。
眼睛一直在往上翻,痰已經塞滯住了鼻孔,還一直頻頻抽搐。
李源經歷過的急癥不少,但兇險到這個地步的,并不多見。
之前已經請了兩位醫生來看過,都是內科醫生,一個本地的,一個京城同仁醫院的。
眼下醫院沒有那么精細的劃分,內科是大內科,什么病都看。
兩位醫生四十多歲,接到急診求助上門,看過幼兒后,下的診斷是回天乏力,沒有辦法了。
以當下的醫療條件,確實沒什么法子了。
這家人聽人說,京城來的一位年輕中醫醫術很高,說不定能行,當家男主人就趕了爬犁來接人。
李源來了后,診斷完并沒有如那兩位醫生一樣說無藥可醫,這給了絕望中的一家子莫大的希望。
病兒一直在不斷的抽搐,嘴唇指甲都成紫色了。
但隨著一滴滴血液放出來,肉眼可見的,孩子的抽搐停了下來,甚至不再人事不知,還“哇哇”的哭了起來。
這一哭,不僅家大人們眼含熱淚的松了口氣,李源的嘴角也微微揚了揚。
好多人罵醫生沒有仁心,不是人,看到孩子哭叫成那樣卻一點都無動于衷。
他們其實不懂,對醫生來說,哭喊不是壞事,這代表孩子的精力還好。
要是孩子不哭了,蔫蔫兒的,嗜睡甚至昏迷,那才是真正擔憂的事。
所以家里有小孩的,孩子生病時哭鬧兩聲不要慌,也不要怕,因為哭鬧本身是不會傷人的。
等孩子不哭不鬧飯也不吃的時候,就不要停留,趕緊往醫院送吧。
用手背量了下,體溫也降下來了。
李源收針,然后開藥,道:“我開一副羚麝止痙散,可急救小兒高熱驚風,有開竅醒腦之效。你們拿去抓藥,拿回來后給孩子煎了吃…唉。”
他忽地一嘆,苦笑道:“探區醫院藥房里恐怕沒有這些。”
前世別管藥效如何,起碼大部分藥房都能買到常見的藥,十分方便。
這個年代,四九城那八大藥鋪還行,其他的地方…就難了。
大慶探區這樣才建起幾年的聚集點,基本上不大可能有這些藥…
這家主人是一個四十多歲的男子,即便駝著背,看著也頗為高大,他紅著眼道:“大夫,我們家幾輩子都是單傳一根苗,大寶要是沒了,我們薩家就絕后了。無論如何,求你行行好,救我兒子一命吧,我薩本昌給你磕頭了!”
說罷推金山倒玉柱般噗通一下跪倒在地,砰砰磕起頭來。
李源趕緊放下紙筆,上前攙扶道:“您這真是…好歹等我把話說完啊,咱們這醫院的藥房里沒這藥,趕巧了,我從京城來的時候,備了幾份常見的小兒用藥,其中就有這個藥。您家孩子運氣真好,我藥箱里就有…也怪我沒說清楚,您這大禮可折煞人了。”
沒收到負面情緒,薩家人聽了后驚喜的差點沒跳起來,別說磕一個頭,磕一百個都愿意。
薩本昌的老娘和妻子本來一直在旁邊抹淚,兩人的腸子都快哭斷了,沒想到遇到貴人了!
老婦人又哭又笑道:“我們家幾輩子打獵,解放前就有薩滿說,我們家殺生太過,所以一代只能活一個。為了這,等本昌娶媳婦后,我們家都不干這個了。看來人家說的真靈,不打獵了,大寶遇到難時,就有貴人相救!”
她一直想找神婆跳一回大神,可又怕周圍人舉報。
薩本昌忙道:“娘,伱說這些干啥?現在是新社會了,不能講這些了。”
李源全當沒聽見,道:“薩大哥,先煎藥吧,喝了后,十個小時內應該就沒問題了。天色不早,等大寶吃了藥后,我就回了…”
薩本昌媳婦接過紙包后去煎藥,薩本昌卻犯起愁來,道:“李大夫,這救命大恩,我該拿什么報答你啊?你這救的可不只是大寶一個人的命,還有我老娘和我媳婦的命…”
真要是家里這根獨苗沒了,老太太和媳婦非得哭死不可。
李源道:“薩大哥,您這話就不對了。我是人民醫生,給群眾看病天經地義,怎么能要報答呢?”
薩本昌連連搖頭道:“不是一回事。”
薩本昌老娘走到炕頭柜,扒拉了一陣,回過身拿著一個藍布包裹的拳頭大小的東西,神秘道:“李大夫,這個你收著,就當是我們家的藥錢。”
李源沒接,問道:“大娘,這是啥啊?”
薩本昌老娘小聲道:“狗頭金!我們家老頭子活著的時候撿到的!”
李源哈哈笑著擺手道:“大娘,您留好了,大寶轉眼大了,這金子留著給您孫子結婚娶媳婦用吧。我收了這,回頭讓人知道了,非得拉去打靶不可。”
老太太急道:“我們保準不跟外面人說!”
李源微笑道:“大娘,我就一大夫,拿著這個都沒地兒使去。您把心放寬,改明兒我走前,到您家吃一頓飯就成。”
老太太連連搖頭道:“那不行那不行,遇到貴人不報答,往后就再也遇不到了。連大寶一輩子都不能安生…”
這年月的東北農村,對這些癡信不已。
黃大仙在這個年月里的威信,也達到了頂峰…
李源想了想,倒沒有一味的拒絕,道:“這里是打虎莊,薩大哥以前還打過獵,不知有沒有虎骨之類的東西,可以入藥…”
薩本昌實在的多:“虎骨有,虎鞭也有,李大夫,我都給你裝上!”
看這李大夫也不算壯,估計能用得到…
李源一時都舍不得說不要,都是好東西啊!
他好好庖制一番,一根虎鞭入藥,將來十塊狗頭金都趕不上!
李源的名聲就這樣一點點在工人百姓間傳播開來,這使得他白天上班看病不說,到了晚上,也基本上不得閑,被馬拉爬犁接上各處跑著出診。
半個月后,李源已經能自己趕著馬拉爬犁,前往各公社、生產隊復診了。
“駕,駕駕。”
夜色漸深,趕著會戰工人醫院的一架馬拉爬犁,從林甸縣往薩爾圖區折返。
東北的冬天夜晚和關內的不一樣,只要是晴天,晚上有月亮,那夜色看起來也就比白天暗一些。
月亮好像比馬燈還明亮,月光灑在雪地上這么一襯,一切都是明晃晃的,別是一番滋味。
不過夜路走多了,總還是會遇到一些意外…
“聿聿聿!”
高頭大馬走著走著,忽然就不肯再往前走了,焦躁不安的打著響鼻。
李源就知道,前面指定有東西。
他拿起爬犁上放著一把火器,還是當初繳獲小鬼子的三八式步兵槍,如今都是民兵連在用了。
李源會使用火器,這年月別說讀書軍訓的時候要練習,因為和老毛子關系緊張,全民備戰的時候,婦女兒童都要練習開槍。
這也是工廠醫院放心他一個人邀著爬犁趕夜路的原因,有火器在,一般不會出問題。
是狼。
一雙雙綠油油的眼睛,在月色下顯得格外的明顯。
一共六只,李源是到了東北和老鄉們聊天后才知道,話本里常見的百余狼群都是扯犢子玩意兒。
超過十只的狼群都是極為少見的,一般都是十只以下,以四五只居多。
這次遇到六只,看來是將他當成肥羊了。
李源不驚反喜,不過他沒有開槍,將馬拉爬犁的韁繩捆在木棍上,然后將木棍深深扎進地面后,手中憑空出現了一把劍,看著幾匹似乎有些懵逼的狼獰笑道:“用八極大槍都算欺負銀,你們見了估計得跑。打穿越過來就開始練五禽戲,練了幾年,又開始練拳,之后又練劍。辛苦這么多年,連裝逼的機會都找不到,今兒遇到你們,算是遇著了!寶子們,看劍!”
見他這么亢奮,狼群都嚇了一跳。
臥槽,這人是什么情況?
打它們祖輩起,就沒見過這么莽的人。
牧民們雖然每年五月都會騎上高頭大馬,拿著馬棒和套馬桿成群結隊的找狼群打狼。
可那是大部隊行動,單個的試試看?打的還都是狼崽子。
眼前這人到底怎么回事?
狼群正不安,李源卻踩著八卦步,翻天兮驚飛鳥,滾地兮不沾塵,雪沙飛揚,手中劍一直未見,直到一擊出手。
月夜下,狼群只見一道劍光橫空出世,如閃電般落在一匹狼腰身上。
隨后就是一聲凄厲之極的慘叫聲響起。
偌大一匹狼,居然生生被斬成了兩截,上半截的狼躺在雪窩里慘嚎著,下半截兩只后腿還在亂蹬…
其他幾匹狼看到都快嚇瘋了,這玩意兒到底是嘛呀?
一時間頭也不回的四散逃走,李源追之不及。
李源自己也嚇了一跳,他知道自己氣力大,但沒想到用劍能造成這樣的戰果。
他拿的是劍,不是斧頭,也不是砍刀啊。
走到已經沒多少力氣掙扎哀嚎的狼跟前,李源用腳踹了下腦袋,算是給了個痛快。
狼皮毀了,只能把狼牙給撬下來。
倒也不用收拾其他,過不了多久,其他狼會回來吃了這匹狼的尸體的。
裝逼沒盡興,收起從王世襄那里淘來的寶劍,李源解開馬韁,邀著爬犁回去了。
不過很快又高興起來,這樣的經歷,估計這輩子也就這一回了…
“去哈市?”
轉眼又是一個禮拜,李源剛從外面出診回來,忙了一天飯都沒功夫吃,就被肖照成找到,通知他一起去哈市,給一個病人會診。
大慶到哈市坐火車也要三四個小時,一來一回一天時間就沒了。
稍微一耽擱,幾天回不來都正常。
眼下油田上因為水土不服倒下的人成片成片,李源名聲打開后,找他看病的人一波接一波。
藿香正氣散配不出來,但他還能用針灸來拔寒祛濕,調理腸胃,雖然慢些,可效果不錯。
病人得愈了,他覺得自己的針灸水平又一次快速提高。
兩年多沒好好針灸了,退步談不上,沉淀后還是有一定的提高,但提高的有限。
而現在大量的接診,讓他迎來了久違的快速進步,也讓李源覺得這次出差不虛此行。
看來手藝活,終究還是靠實踐才能提高。
只是沒想到,還是有計劃之外的事出現,打亂了他每天的日程安排。
李源婉拒道:“肖干事,我就不去了。這邊排隊等著看病的工人我就算不吃不喝一個月都治不完,還有一些鄉親們也來看,我這實在走不開。再說了,我就一年輕小大夫,會診都是專家會診,在軋鋼廠醫院我都排不上號,更別說和那些專家們一起出診了,讓人笑話。”
這是同來的一些名醫們的原話…
肖照成笑著安撫道:“李大夫,在哪都有論資排輩的現象,都有說人是非長短的人。別說您了,王進喜王主任都有人說是非,可王主任從來都不理會。聽蝲蝲蛄叫喚,還不種莊稼了?您的水平如何,群眾們最有發言權。不就是他們沒看好的病,下了無法救治的病人讓你給救回來,結果得罪人了嗎?這也叫錯?李大夫,真不是我為難你,是哈市那邊點了你的名…”
李源奇道:“哈市那邊怎么會知道我?”
肖照成道:“高衛紅你肯定還記得吧?她說你很有水平。”
李源無語道:“人家就說了一句話,我就得幾百公里往返跑一趟?在火車上我已經給高衛紅解釋清楚了,我確實水平不夠。肖干事,您見諒。”
肖照成棘手道:“我見諒什么啊…”可見李源態度堅定,他道:“那萬一人家非要找你看呢?李大夫,病人身份可是不簡單…”
自然不簡單,大慶會戰是能影響國運的大事,敢插手到這里面來,抽調重要的醫療力量,簡單的人能辦得到么?
李源呵呵道:“我想不會,人家什么樣的大夫找不到?當然,如果真得非找我看不可,那就到大慶來嘛,我可以破例給她加個號,晚上幫她看。至于身份不簡單,肖干事,我們是工人和農民當家做主的國家,什么樣的身份比光榮的工人階級更不簡單?”
看著肖照成敗退的身影,李源心里哂然。
他一不求升官,二不求發財,組織關系還在四九城,怕個蛋!
況且,不管這個火紅的年代有多少問題,但有一點是無法反駁的。
從古至今,縱觀五千年歷史,大概也只有當下,他才能把這句話說的如此有底氣。
可惜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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