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江南東路,廣寧監。
知監蘇洵是康定元年恩科進士,排名一甲第四位。
值得一提的是,北宋一甲不像明清時期那樣只有三個人,而是有五人,所以才有章淳第二次考試,考中一甲第五名的情況。
而這一屆恩科里,頭名狀元叫做王安石,榜眼叫做蘇頌,探花叫做黃庶(黃庭堅的父親)。
歷史上他們都是慶歷二年,也就是今年中進士。但歷史上那是因為與西夏開戰,大宋朝廷被迫停了幾年科舉,所以才耽誤了他們。
現在與西夏的戰事獲得了巨大的勝利,加上朝廷現在新開了許多部門,反倒逐漸缺乏官員,因此特意加設恩科。
廣寧監位于江州,就是后世江西九江市。這里產銅,成為了宋代主要產銅錢之所。
別看后世的九江市繁華熱鬧,但此時的廣寧卻頗為荒涼,除了江州縣那邊由于是重要的貿易區域,較為繁華以外,周圍縣城則荒涼偏僻。
原因在于周邊區域湖泊叢生,陸地相對較少,可以說城池和百姓都居住在湓江低洼潮濕之處,自然也就難以發展。
蘇洵住的地方環境也很差,他雖然是廣寧監知監,監與縣同級,應該住在監衙里,但當地監衙相當破敗,跟草堂子差不多,辦公時還經常漏雨,讓人苦不堪言。
此刻蘇洵正站在江寧碼頭上眺望。
碼頭算是稍微繁華點的地方,因為長江來往船只,加上廣寧的錢幣都要運出去,所以聚集了不少搬運苦力。
有人就自然有消費,因此開設了一些店鋪,如飯店、茶鋪、酒肆甚至還有賭坊、妓院。
只是聽上去似乎不錯,但實際上就是一條破破爛爛的小街道,開設的店鋪也都是搭個涼棚就能經營,妓院基本上就是半掩門的暗娼,談不上有多高端奢華。
碼頭后方就是曠野荒地,四處坑坑洼洼,湖泊叢生,遙遠的地平線上,還能看到夯土墻壘砌,墻高怕是不足七尺的廣寧監城墻。
蘇洵站的位置是在碼頭旁邊的一個小山坡上,夏日清涼的風吹拂,吹得他衣角翻飛,胡須隨風而動。
遠遠的他就看到一艘大船緩緩地靠近過來,隨后開始停船休息。
由于不知道妻子具體到的時間,只能通過來往信件推算,所以算到差不多日子,就過來等著看看,實在不行,也安排了仆從觀望。
便在這個時候,遠處大船徐徐走下來幾個人,蘇洵看到后驚喜不已,連忙撒丫子飛奔,跑下山坡迎了上去。
“夫人!”
“夫君!”
程夫人也看到了蘇洵,她正抱著三歲的蘇轍,旁邊還跟著五歲的蘇軾。
蘇洵上去把蘇轍抱住,高興道:“你們總算來了。”
古人當官有些會帶家人,也有些不帶。比如蘇軾歷史上就把王夫人帶在身邊,結果在他擔任登聞鼓院判的時候于汴梁開封病逝。
雖然程夫人家是眉山富豪,他們蘇家也是當地望族,但蘇洵長時間沒考上進士,又四處云游,家鄉早有人說閑話。
如今一朝發跡,考上進士當了官,那自然要把妻子接到身邊來,讓家鄉人看看他蘇洵也是有出息的。
這一趟程夫人是跟著哥哥程濬過來的,早年程濬還看不起蘇洵,現在見他已經登上恩科,傳言還受到了知院賞識,酸溜溜地道:“妹婿這是鯉魚躍龍門了喲。”
“大兄說得哪里的話,快跟我去縣衙吧。”
蘇洵招了招手。
程濬指著身后連綿十幾艘沒有駛入碼頭的大船說道:“算了,我還要去江東售貨,就算是過夜,也得去江州府,你這江寧碼頭可放不下那么多船。”
蘇洵笑道:“去衙門吃個飯的時間還是有,大兄不如先讓管事的把船駛去江州府,晚間小弟親自送大兄過去。”
“是啊舅父,一起去吃個飯吧。”
五歲的蘇軾說道。
此時蘇程兩家還未交惡,程濬也只是早年看不起蘇洵浪蕩子,一直鄙夷。
現在人家中了進士,那自然情況就不一樣了。
見面子不好駁,程濬也只好答應。
眾人往回走,蘇軾四下掃視,看到這與四川截然不同的景象,好奇說道:“父親,這里好破舊。”
“現在是破舊了點,但以后會好起來的。”
“為什么?”
“你看那邊。”
蘇洵指著遠處。
蘇軾看過去,就看到遠處很多衣衫襤褸,穿著粗布短衣的農民,正在湖邊開墾。
后世這一片其實就是九江市的城門山銅礦,一直處于開墾當中。
但在古代當時猶如島一樣,湖面積比后世大得多。
譬如后世的賽湖在當時是和長江相連的,九江市的城西港區有一些露出來,還有一些則在江水里泡著。
這使得當時這一片的生存環境相當惡劣,除了銅礦產業以外,幾乎沒有什么農業生產。
程濬好奇道:“這是在開墾農田嗎?”
“嗯。”
蘇洵點點頭:“如今朝廷免稅,允許百姓開墾,且官府會借種子、農具給他們,無地百姓也有田了。”
“為什么一定要種地呢?這山里銅那么多,多挖點礦,多造點錢不好嗎?”
程濬納悶。
“這自然是好的,但留不住人呀。”
蘇洵苦笑道:“糧食要從外面買,也沒什么人來經商。很多雇傭的工人挖了一段時間,就帶著錢去江州城揮霍去了,長久以往,廣寧永遠都只是一個采銅的地方,連個鎮子都不如。”
“那不挺好的嗎?”
程濬聳聳肩:“伱負責挖掘銅礦,鑄造銅錢,又何必那么麻煩呢?”
蘇洵瞥了他一眼說道:“這就是你只能做商人,不能做官的緣故。眼里只盯著這點貨物,如何能成大器?”
“你!”
程濬氣死了。
這好像是他以前說蘇洵的話。
“好了好了。”
程夫人連忙打圓場道:“好不容易見面,何必又要爭吵?”
“知院說了,為官一方,不僅僅是值守一方安寧,還要造福百姓,建設鄉野。”
蘇洵得意地說道:“此番朝廷允許地方截留三成稅務,雖然我們廣寧監以前本來就無需交多少稅,只需要每年給朝廷上交銅錢就是了,但知院說,舍得花錢興建,才有更多的錢出來,若廣寧監人越來越多,越來越興旺,產銅也會更多,錢不也更多嗎?”
這次趙駿算是對他寄予厚望,宋代隨著商品經濟的發展,社會對貨幣的需求量不斷增大。即便朝廷置了四十多個銅幣監區,依舊滿足不了需求,所以必須要從海外進口。
現在不僅從日本進口銅,還進口銀,都是為了滿足社會發展。
而以前缺銅嚴重、管理混亂、立額過高等等問題困擾著宋朝朝廷,為此趙駿特意嚴選精明強干的官員擔任地方知監,且不歸州府管轄,直屬于路,先降低定額,留存部分銅錢給地方,讓他們進行發展。
很多監區都設在深山老林當中,除了采礦工人以外,幾乎就沒有其他人,趙駿告訴了他們發展方向,一是要修路,二是要開墾田。
有田有糧食,就能穩定當地物價,吸引人定居。路修好了來得人也多,并且還方便朝廷運送。如此慢慢發展,最終形成一個城鎮居住地,挖礦工人越來越多,制造銅的工匠也會越來越多,不就能帶動整個產業升級嗎?
所以金銀銅鐵這種東西,并不是有礦你就能立即富裕,而是需要先把當地的配套設施做好,吸引更多的人,才能提升產量。
否則礦擺在那里,連挖出來都做不到,更別提富裕了。
“可是這里還是好破舊啊!”
蘇軾看著遠處的夯土破敗的城墻,覺得這里與老家眉山比起來,差了很多。
“會好的,一切都會變得更好的。”
蘇洵遠眺過去,曠野上已經有人在開墾田地,還有人正在修整道路,現在還沒打算修整城池,先把基礎設施弄好,讓當地能產糧也能產銅,這才是長久之計。
新政下達之后,各地州府縣衙都在搞政績。
信州知州柳永,在私訪民間時,發現弋陽縣有劉姓地主,仗著青山鄉山高皇帝遠,勾結里正和戶長,中飽私囊。
他智取地主狗腿子,摸清楚了村里情況,隨后發動百姓,當場將劉姓地主等一干人等擒拿。
汝陰縣令李孝基發現上司白志鵬縱容弟弟白志遠強買強賣,偷稅漏稅。
于是假意逢迎,實則抓住證據之后,立即舉報。
八月份,隨著全國新政下達,各地一片興旺,農業耕作,商業繁榮,就連造反起義都少了幾分。
汴梁城中,歌舞升平,從廣州運來的棉花一經上市,迅速被搶購一空。
隨著夏稅大幅度減少,市面上能賣的糧食也暴增。
一時間糧價暴跌到了二百多文一石。
預計再過幾年,恐怕回到宋真宗時期,四五十文一石都是遲早的事情。
在與民休息之下,整個國家都出現一片繁榮昌盛的景象。
八月六日,政制院內,趙駿看著各地公文。
柳永和李孝基的事情他已經處理過,該殺的殺,該流放的流放,對罪犯嚴懲不貸。
但這樣的人是殺不完的,特別是新政之下,很容易出現漏洞。
所以在監管力度特別嚴厲的時期,幾乎每天都有這樣的事情上報,以至于最近大理寺和審官院都忙得不行。
“這新政,倒是揪出好多貪官哦。”
李諮搖著頭說道。
他也剛剛處理了一起偷稅漏稅案子,作為工商部尚書,他必須承擔起與財政部下面的稅務部門嚴查商業問題。
現在造假販假都算是小問題了,由于新政太容易偷稅漏稅,預計怕是今年商稅又要大降。
“都是些給親戚朋友偷稅漏稅的官,這還只是抓住的,沒抓住的更多。”
趙駿搖搖頭:“貪官是抓不完的呀。”
“老夫早就說過,這個新的商稅并不合理,這樣下去,還怎么得了?”
呂夷簡嘆了口氣。
趙駿雙手一攤道:“有什么辦法呢,萬事萬物有利總有弊,只要利大于弊,那就是好辦法,還記得我說過嗎?要做大蛋糕。”
晏殊扭過頭問道:“那現在蛋糕做大了嗎?”
“還不夠大。”
趙駿搖搖頭,說道:“這才剛剛開始,想做大蛋糕,還得過幾年民間的商業才能更加繁榮。”
“就怕過不了幾年,兩年國庫就空了。”
王曾探頭說道:“今年我們已經開始準備對黃河進行大修治,就按你說的,由官府出資雇傭百姓,挖建水渠,分流水量,以此避免決堤,但這樣下去,花錢如流水啊。”
“花錢如流水也得花嘛。”
蔣堂拿著公文走進來,笑著說道:“這是審計部和教育部剛又送過來的公文,現在全國每縣基本上都已經建好了一所學校,老師也已經就位了。”
“總算是有個好消息了。”
趙駿長呼了一口氣,說道:“我建議從明年開始,科舉里增加數學和一定的物理化學知識,才能把科學的土壤培養起來。”
汴梁在這幾年里開設學校,召集諸多專家教授,開始建立起中間缺失的驗證體系。
而且還推廣阿拉伯數字,宋朝的阿拉伯數字其實和后世有點不一樣。比如2,像個Z,3像個反向的∑。比劃比較直,沒后世那么圓潤。
趙駿也進行了改良,這樣方便計算。
至于合同,朝廷規定契約合同還是以中文壹貳叁肆為主,阿拉伯數字只是方便日常生活,嚴謹的官方文書、交子、契約之類,自然不能馬虎。
因此慢慢建立起缺失的數學體系,再加上考古研究之后,基本上宋朝的數學水平夠一個高中知識還是沒什么問題。
招收的學生幾年下來順利畢業,開始前往各地學校當校長,將理科知識慢慢深入人心。
“歸根到底,還是缺錢。”
晏殊嘆了口氣。
“是啊,缺錢,但我還是那句話,想要更多的錢,首先就是得把病人身體調整好,先恢復健康,再談其它。”
趙駿環顧四周認真道:“治病救人是個過程,開創盛世其實簡單。只要休養生息,輕徭役減賦稅,勸農桑慎刑罰,即便是有天災人禍,也未嘗不能做到,難的是怎么維持。”
“因為這種盛世本身就很脆弱,像后來清朝那所謂的康乾盛世,中后期官員腐敗猖獗,百姓流離失所,一旦吏治沒有做好,官商勾結,苦的就是百姓。”
“所以很多時候監督和吏治整頓就一定要維持下去,千里之堤毀于蟻穴,官員該殺的殺,該罰的罰,一定不能姑息養奸。”
“現在只是一個好的開始,過幾年國內的民生真正穩定下來,才是真正的改革關鍵。”
“大宋,會變得更好!”
趙駿目光堅定地說道。
上一章李孝基是李迪的孫子,其實也不算BUG,因為之前我說過,古代爹是爺爺,叫爺爺反而是叫爹。不過到了宋代,慢慢的有了變化,有些地方阿翁是爺爺,但有阿翁是喊父親的,有爹是父親,阿爺是爺爺的。還有喊爺爺叫爹爹,父親叫阿爺的,反正各地風俗不同,叫法也不一樣,不過現在看確實有點歧義,所以改了一下,因為宋朝叫阿翁為爺爺的還是多一點。
最近幾章是過度章節,不知道算不算水,還是得描述一下新政改革后的現狀嘛,為下面搞大的鋪墊一下。畢竟現在真就是大的還沒來,一旦要動真格的解決三冗,恐怕就要大開殺戒了,一步步走吧,總不能上手就殺七百多,老秦人不得炸了鍋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