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剛過,景祐四年的新年來了。
雖然過年前后便是立春,但溫度尚未回暖,河北來的朔風吹拂,讓空氣中依舊彌漫著淡淡寒意。
大年初三的時候,政制院下了由皇帝簽署,政制院承旨的詔書,召陜西轉運使范雍知河南,令權知開封府范仲淹為陜西經略使,主管關中軍事民事。
除此之外,又令簽書樞密院事王德用為主將,從京畿路的駐屯禁軍調撥精銳之士兩萬人,浩浩蕩蕩開赴西北,屯駐邊關。
根據目前的情報來看,李元昊的兵力絕不止十五萬,至少在二十萬以上。而宋軍在西北邊關駐扎的兵力也就二十來萬,且還要駐扎于六路四線幾十座城池,機動性非常差。
這種情況下,宋軍每次交戰,可以調用的兵馬也就幾萬人。所以歷史上三川口之戰、好水川之戰、定川寨之戰戰爭規模都不大。
三川口宋軍步騎萬余,好水川之戰任福的部隊不到兩萬,定川寨之戰更是只有九千。
反觀李元昊那邊,雖然總兵力略少于宋軍,但由于是主動出擊,加之騎兵機動性強,所以每次出動都能達到十萬人規模,次次以多打少,偷襲圍殲,取得了三次大勝。
所以王德用只帶兩萬禁軍過去,顯然不足以支持戰爭。
但也沒辦法。
駐屯禁軍人數眾多,調撥十萬人過去都不算難事,難的是西北又增兵十多萬,后勤壓力會非常大,邊地糧食不足,將給國庫增加很大負擔。
因此既然明年李元昊才會稱帝,戰事要到大后年才會正式開始,那么還不如先派遣范仲淹和王德用他們過去。
利用這段時間范仲淹可以整頓西北的軍事和民事,一邊興建水利設施,在后方開邊屯糧。一邊于延州、慶州、渭州等地,鑄造堡壘,步步為營,阻攔敵人于國門之外。
這些地方就是后世陜西延安、甘肅慶陽以及寧夏固原一帶,是為大宋西北屏障,同時也是大宋將來會面臨三川口之戰、好水川之戰、定川寨之戰的地點。
只要守住了這些地方,那么戰事可期。
景祐四年一月八日,詔書下達之后,樞密院緊急從京畿路調兩萬精銳于汴梁城西。兩日后,范仲淹與王德用正式啟程,出發戍邊。
趙禎本來想親自送他們出城,但呂夷簡、王曾等人勸阻,不允許趙禎的鑾駕親自出去。
主要是擔心城里的西夏與遼國探子得知情報。
因為如果正常情況下,邊軍輪換是常有的事情,但要是皇帝去送,那么就說明這次行動很重要,在明知道對方在城內有探子的情況下,還親自出城,顯然有些不理智。
這樣會讓李元昊以及耶律宗真警覺,認為宋朝可能會在邊境有大動作,從而發生意料之外的情況,造成不必要的麻煩。
所以在這種情況下,趙禎也只能遺憾不去,讓趙駿代為犒勞軍隊,送他們出城。
趙駿在一月八日的時候,就已經帶著皇帝賜予的美食酒水送入軍隊營中,又親自安排人手,將每人賞賜的五十貫錢發放到每個士兵手里,同時給他們一天假期,讓他們能夠安排事務。
等到一月十日,軍隊重新集結,士兵們把錢有的花天酒地,有的留給了家人,還有的干脆把錢帶在了自己身上,并且暗暗發誓戍邊結束,就回家結婚。
至少這些士兵們還不知道未來戰事要開啟,還以為就像往年一樣,只是京畿路的屯駐禁軍與邊軍之間的正常輪換而已。
兩萬大軍集結于西城外,各類輜重、糧草、車馬都已經準備妥當,官府又雇傭了三萬民夫,給的錢不多,因為只送到大宋西京,也就是洛陽。隨后由洛陽那邊組織人手,送到同州去。
這樣一站一站地接力,各地民夫只需要送三四百里,十多天就能來回。官府便可以節省一定財政,民夫能夠少消耗民力,從而為即將到來的春耕做準備。
十日上午清晨,天色才剛剛蒙蒙亮,趙駿的馬車就緩緩出了萬勝門,抵達了汴梁西郊。
西郊一片曠野,有農田、有山林、有村莊、有河流,汴河的水舒緩地流經城外,涌入東京,在河邊寬闊的官道上,是一望無際,仿佛一眼看不到邊緣的軍隊士卒。
范仲淹與王德用騎在馬背上,下面的中下級軍官正在呵斥指揮著士兵排列好隊伍,由于此前他們從未進行過隊列,使得王德用不得不先安排好他們的行軍位置,重新派出陣型,否則的話將亂糟糟一團。
當太陽還未升起的時候,趙駿以及呂夷簡、王曾他們的車隊便徐徐駛來。這次呂夷簡他必須來,因為在明面上便是呂夷簡舉薦的范仲淹,也是為了消除當初范仲淹上百官圖的影響。
此刻趙駿從馬車上下來,借著天地間灰蒙蒙的光,看到遠處還處于略微混亂的排列情況的軍陣,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見過知院、同知!”
范仲淹與王德用催馬過來迎接,隨后下馬向他們拱手行禮。
趙駿微微點頭道:“二位不必多禮。”
兩人就抬頭來。
呂夷簡沉聲道:“西北戰事臨近,趙元昊賊心不死,此番二位出征,深蒙陛下重托,還請務必盡心。”
“是。”
二人又拱手一禮。
雖然他們也是身居高位,且范仲淹還是以政制院候補同知,堪比副相的身份兼任陜西經略使,在陜西妥妥的軍政一把手。
但顯然呂夷簡他們畢竟是宰相,地位比他們高很多,因此現在也不像政制院里那么隨便。
呂夷簡正待還要說話,趙駿擺擺手道:“好了,場面話就不多說了。”
說著他又臉色嚴肅地對二人說道:“大宋軍制導致主將與下面的軍官、士兵根本沒有任何聯系,指揮失調嚴重,這是一個極為重要的問題,你們自己看。”
范仲淹還回頭看了一眼,王德用甚至都沒有回頭,而是用一種肅然地語氣說道:“知院教訓的是,下官必定好好訓練這些士卒。”
“嗯。”
趙駿頗為滿意他認真務實的態度,說道:“去了西北之后,就不用再管什么樞密院管軍政的事情,你們自己把士兵訓練出來,自己把兵帶好,務必要盡快完成士卒整頓。”
“是。”
范仲淹和王德用都應了一句。
趙駿走在前面,他此刻已經越來越有宰相風范,常常不茍言笑,也少說大宋笑話。
雖說大宋笑話有諷刺之意,但老讓趙禎他們下不來臺也不是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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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人一路來到了亭舍邊,汴梁西城外的臨川亭,亭子就在汴河旁邊。
雖是立春時節,天氣卻略微陰寒,徐徐北風吹來,吹得大家寬大的長袍袖口獵獵作響。
眾人走入亭內,外面是狄青帶著他那一營人馬,守住著整個亭舍。
趙駿注意到狄青也騎在馬背上,他如今依舊是營都指揮使,并沒有給他升官。
歷史上狄青也是今年被調撥至西北,是為延州指揮使,屬于營長一類的軍官,手下有三四百人。
但狄青能夠打出來,本身就是靠著在中下層基層軍官當中英勇的表現。
如果貿然把他提上去,沒有基層軍官的作戰經驗,就直接當指揮官,這并不是一件好事。
“漢臣。”
趙駿向他招招手,示意他過來。
狄青先是愣了一下,隨后便急忙翻身下馬,一路小跑了過來。
“知院。”
他恭恭敬敬地說道。
“你在旁邊聽著就行。”
趙駿說道。
“是。”
狄青就站在一邊。
趙駿走入廳內,亭中有石桌。
他掏出西北輿圖,環顧四周,對范仲淹說道:“老范,還記得我說過的嗎?”
“是。”
范仲淹點點頭。
宋夏之間戰爭的問題趙駿早就說過,如承平太久、武備松弛、軍制敗壞、思想不明、缺乏機動、戰略被動等等。
由于還有王德用以及狄青在場,這些失敗的原因就不說了。
趙駿指著上面的地圖說道:“李元昊立國在即,雙方戰事就不可避免,我們之間的劣勢我已經分析過,就不多贅述了,這次就說說優勢。”
“優勢?”
眾人互相對視,這個問題其實之前就反復討論過,優勢也很明顯,一來是他們提前有了防備,準備充足。二來是兵力優勢,可以提前調度。
難道現在還有別的優勢嗎?
“我反復觀看過地形,發現我們的優勢地方就在于地利,在北邊河西走廊一側,祁連山將西夏、大宋、吐蕃隔開;黃河與河西走廊之間則是廣大沙漠;南邊的六盤山、橫山組成了陜北山脈,將關中平原與陜北沙磧隔開。”
趙駿在輿圖上畫了一個圈道:“所以在我大宋跟西夏之間用兵,應該就要圍繞延州、慶州、渭州以及熙州這四片區域展開。因為如果在別的地方打,必須翻越一系列的山脈和沙漠,成本和效率都太高。”
“嗯。”
范仲淹微微點頭,他其實也沒去過西北,但最近幾個月反復研究西北的地圖,而且也找過曾經駐守西北的將領詢問過情況,自然清楚這方面。
趙駿之前就說過,與西夏展開的三次交戰,都發生在這一帶。
如三川口之戰發生在延州延安府,后世延安市以西。好水川之戰是發生在渭州安化地區,后世寧夏隆德縣西北。定川寨之戰則是在渭州北面的鎮戎,后世寧夏的固原。
這里北面便是寧夏平原,也就是后世銀川市一帶,一望無際的平原區,南面背靠黃土高坡,是一片丘陵山地,屬于易守難攻類型。
從宋朝的戰略布置來看,在這一片的布防有點像明朝的九邊防御體系以及關寧錦防線。
利用堡壘防御,采取守備態勢,防止北方游牧民族南下。
趙駿沉聲說道:“由于我們占據高坡丘陵,據守各個隘口要道,他們要想完成寇略關中的戰略目的顯然是不可能的事情,后勤一定跟不上,所以最好的辦法,其實就是打防守反擊戰。”
“是的,這跟我們當初商議的如出一轍。”
范仲淹說道。
他們之前研究過很多次西北戰略,最終還是明確了防守反擊戰的打法。
但此刻趙駿卻說道:“這個戰略思路是沒問題的,但伱們有沒有注意到一點,正因為我們占據了山地和丘陵地形,西夏孤軍深入后勤跟不上,只能利用機動性搞搞偷襲,動搖不了我們陜西的根本,可是對于我們來說,不是反過來了嗎?”
“知院的意思是?”
王德用驚訝地看向對方,他已經隱隱猜到了趙駿的意圖。
“進攻是最好的防守!”
趙駿斬釘截鐵地說道:“我們的地形優勢是易攻易守,往回退能退回關內,往外進攻可以直突西夏的草原,如果我大宋有一支精銳騎兵,帶足十天干糧,趁李元昊大軍南下之時,北上突襲各黨項部落,必能讓李元昊損失慘重!”
主動出擊?
范仲淹愣了一下,周圍呂夷簡、王曾等人也都愣了一下。
這是自從太宗以來,從未有過的事情。
因為雍熙北伐趙光義打了敗仗,驢車逃遁,自此大宋再也不敢主動出擊。
現在西夏的形勢是經過李元昊的勵精圖治,西夏軍事實力非常強大,在這種時候還進攻,怕是討不得好。
但范仲淹也沒有覺得趙駿是書生之見,還是點點頭道:“去了西北之后,下官會認真調查地形,看能否聚集一批精銳騎兵,完成知院的囑托。”
“我不會遙控指揮,我只是給你提個建議,恨我大宋沒有霍驃騎,八百人便可以橫行漠北!”
趙駿嘆了口氣,隨后看向眾人道:“但我還是那句話,被動挨打并不明智。有的時候主動出擊也不失為一種策略,只是前提條件是一定要偵查好情報,不要盲目,游擊戰術的意義,就在于利用機動性和情報攻其不備,這也是李元昊會用的辦法!”
恨我大宋沒有霍驃騎?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
旁邊的狄青忽然想起了趙駿曾經傳授他的兵法奧義,一時竟深思了起來。
原來如此。
當初知院傳自己游擊戰法,便是為此。
狄青一時間覺得自己身上的責任很重,知院竟把他比作霍驃騎,他覺得壓力撲面而來呀。
時間很快已經接近辰時。
看天色不早,趙駿也不再多贅述,該說的話已經說了。
大宋一味被動挨打只會助長李元昊的囂張氣焰,他希望范仲淹能夠在西北取得一定戰果,而不僅僅只是打退來犯之敵。
但可惜的是以宋朝的軍備情況,要想達到漢朝霍去病的效果,顯然難如登天。
所以趙駿也只能這么提一下。
具體能不能達成,還是得看范仲淹能否敏銳地抓住機會。
希望老范能成功吧。
趙駿與眾人揮手告別,臨行前贈酒壯行,看著大軍遠去的身影,他心里想著。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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