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號外!號外!寧波號輪船沉于甬江…”
“北洋六鎮新兵練成,共計七萬人!”
“津門各幫行商均畫押從此不買美國貨,抵制洋貨!!!!”
乙巳年,八月二十日,大雨。
佛山。
金樓里外,燈火通明,照亮了陰霾的雨色。
一輛輛馬車自四方趕來,排滿了半條街面,僅是守車的兄弟伙計便不下百十人。
三教九流、武門江湖、綠林商幫…一道道高矮胖瘦各異的身影或是錦衣華服,或是素衣薄衫,亦有三兩件洋裝,撐傘魚貫而入,步入了這座金碧輝煌的樓子。
報童扯著嗓子吆喝著近些時候的大事,小小的身體披著修過的蓑衣,戴著斗笠,一雙濕透的布鞋踩出一蓬蓬高濺的水花,沖進金樓,將一沓報紙擱在了門口的木架上,然后照例拿了賞錢。
瞧著進進出出的人,報童嘖了一聲,眼中放光,這是趕上了大日子啊,可得好好瞧瞧。
只是剛進門來,就有幾個嬌艷姑娘扭著水蛇纖腰,搖著扇子,湊了過來。
“小泥猴,過來,姐姐疼你!”
幾句調笑逗弄的露骨言語一出口,報童那張稚嫩小臉登時紅成了猴子屁股,手忙腳亂的接過幾塊點心便埋著頭逃進了雨中,惹得身后眾人連連嬌笑。
時至今日,金樓已不是什么花樓。
整個廣東佛山都知道,吃喝玩樂,這里要什么有什么,能俗能雅,能談大事,也能論論江湖事;商幫在此談生意,三教九流在此聚首,黑白兩道在此做買賣,還有人在此論著恩仇。
有人說這是銷金窟,有人說是英雄冢,有人說藏著江湖氣。
之所以如此,蓋因這里有規矩。
規矩小了,束己。
規矩大了,束人。
規矩是什么?
規矩就是拳頭。
正因有了規矩,這里才安穩,才公平。
北邊南下避禍的有不少逃進了這里。
是豪杰的,進來自是客客氣氣;是小人的,打出去;倘若進來個燒殺劫掠的玩意兒,豎著進來,橫著出去。
許是聽到了報童的吆喝,前腳放下的報紙后腳已被人瓜分,要了杯茶水坐到一旁細細看了起來。
曲折木梯上,千嬌百媚的姑娘們多是倚著護欄,搖扇細瞧,顰笑嫣然。
樓上樓下,而今亦是擺滿了桌凳茶水。
唯有三樓特別。
口子上坐了個人。
這是個地道的北方漢子,濃眉大眼,唇上留著一抹濃黑短髭,面相略顯老成,大眼透著精光,頂著一頭寸許長的短發,腰間別著一把帶鞘的刀子,黑衣黑靴,黑褲黑襪,不見定點反光。
這人肩頭還蹲著一只毛猴,手捧鮮桃,老實極了。
漢子時不時伸手摸摸毛猴的后頸,只是伸手后,眼神也在不停瞟著別人后頸,讓人直打哆嗦。
這是老姜。
也是近幾年從北方逃過來的。
據說是為爹娘報仇,背了人命,惹了仇家,還殺了洋人。
本是無意逃到這里,結果竟與這樓子的主家有舊,如此便住下了。
進了樓子的人多是盤踞于一樓二樓,與人喝茶閑聊,或是三五人聚于一處,閉目養神,靜待大事兒。
能上三樓的人很少。
半天功夫,也只上去了十幾位。
“又來了!”
驀然,門外有人嚷了一句。
遂見一架馬車停在門口。
車夫撩開簾布。
但見一雙精光璀璨,顧盼有神的眼睛最先出來。
此人貌有三十,面相威嚴,眉宇間有股傲氣,猿背蜂腰,步伐穩健,頭戴瓜皮帽,穿著黑緞褂子、灰色長袍,右手拇指上一枚翡翠扳指在燈下泛著細膩的色澤。
男人在前,身后還跟了一個半大的少年和一個五六歲粉雕玉琢的小姑娘。
“嚯,這是八卦掌門宮寶田啊…不是侍衛統領么?怎得也來南邊了?”
“聽說已是辭官了。”
談論間,還有數位八卦門弟子魚貫步入。
眾目睽睽之下,宮寶田環顧掃量了一圈,拿出一封請帖,對自己閨女和一眾門人弟子吩咐了幾句,便上了三樓。
一前一后,雨中呼的奔出個人來。
人還未進,一桿裹著槍頭的大槍先是挑破風雨,飛進樓中,好似一條長龍。
眾人紛紛側目,心中好不驚詫。
敢帶兵器進金樓的可沒幾個,這又是哪路神仙?
那大槍看似在飛,實則是在一個人的手里,蓋因槍桿太長,那人步伐又穩又快,轉眼間已在門口。
眾人定睛,卻見那是個短小瘠瘦的中年漢子,模樣尋常,衣著樸素,無甚起眼的地方。
正自疑惑,忽聽驚呼。
“啊!神槍李書文!”
“神槍”二字甫一出口,武門中人無不大吃一驚。
這可是橫行一方,未逢敵手的霸道貨色,怎得也來南方了。
中年瘦漢寡言少語,只把大槍往一旁迎客的大茶壺手里一拋,說了句“看好了”,人已背著雙手登樓而上。
又是半袋煙的功夫。
一頂黑傘自雨中顯現而出。
傘下之人身段高挑,一襲唐裝,背后垂著長辮,臉上竟用那戲子涂臉的油彩畫了張京劇臉譜,似哭似笑,粉面朱唇。
沒理會所有人的目光,來人一收雨傘,邁腳登樓。
又過許久。
“陳爺來了!”
門外有人嚷著。
樓上樓下,紛紛朝著門口瞧去。
不多時,雨中走出三個人來。
風雨勢密,當先一人現身一見,便好似遮風擋雨,將身后的雨勢都攔在了外面。
此人身形奇偉,挺拔雄壯,穿著一襲青衣,挽著雙袖,敞著衣襟,濃密黑發中分而下,如獅鬃般披散在肩。尤令人印象深刻的是此人的一雙眼睛,晦暗深邃,沉如古井,卻又好似藏著驚濤駭浪,有股異于常人的魅力。
這是雙不同尋常的刀眼,看似沉穩,卻又有種桀驁難馴的狷狂,習慣耷拉著眼皮瞧人。
來人臉頰稍顯蠟黃,面頰輪廓生硬,燈火一映,如一尊走下座的銅像。
與那種尋常的俊俏男子不同,此人舉手投足之間渾身上下充斥著一股酷烈的男子氣息,令人難以移目。
好個猛漢。
漢子右手撐傘,傘下還有女人孩子。
女人生的貌美,身段高挑,穿著旗袍,一雙狐眼冷艷嬌媚,纖腰細的不似人婦,白的欺霜賽雪,韻致十足。
小娃則是被女人抱在懷里,虎頭虎腦,戴著虎頭帽,穿著虎頭鞋,正好奇的四下張望。
見到這人,樓上樓下盡皆紛紛起身,抱拳施禮,招呼著。
“陳爺!”
“見過陳爺!”
“陳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