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圣七年。
五月,艷陽天,鶯聲嚦溜圓。
墨陽村杏雨梨云,花晨月夕。
十二歲的陸晨抓著一把漆黑的木劍正在院子里揮舞著,口中喃喃地一遍又一遍重復著同樣一句話。
“小樓一夜聽春雨。”
“小樓!一夜!聽春雨…”
“哎!”
他口中念念有詞,手中劍卻只是單一的刺出,絲毫看不出這一句招式和他的劍法有什么關系。對面那顆早已被他摧殘地不成樹形的古槐紋絲不動,似在嘲笑他弱小無力。
可這個十三歲的少年身上卻有一股不屈不撓的毅力,勢必要在這個古槐上刺出一個洞來,以向爺爺證明自己也可以成為像他一樣的強者。
在陸晨的眼中,這已不是一株古槐,而是侵略了自己國家,殘忍殺害父母、兄弟的北越國的夷人。
在他親眼看到一個個親人倒在自己面前時,就已下定決心,要親手殺了所有的夷人,要像他們當年闖入自己家中,用最殘忍的手段和最卑鄙的方法,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清風徐徐吹過,一個聲音從門外響起。
“晨兒,吃飯了么?”
陸晨立刻收勢,滿腔激憤被他輕輕壓下,躬身作禮道:“三娘,吃過了。”
門外站著的是路過的村婦,村里人都叫她孫三娘,平日里都做些縫縫補補的營生,是一個脾氣十分溫和,笑起來很好看的娘娘。
孫三娘溫柔地問道:“林伯還沒回來?”
陸晨搖了搖頭,“爺爺和劉大哥他們說今日要多打些肉回來,晚些時候要準備給沈先生送行了。”
孫三娘拍了拍腦門,喪氣道:“你瞧瞧我都忘了,三娘年紀也大了,記不住事兒,你有空幫我把這些衣服送給沈先生嗎?我還得幫著弄些酒菜去呢。”
說著從竹筐里拿出了三件單衣。
陸晨立刻跑了過去,雙手捧著接過衣服,“三娘您放心吧,我這就去給送。”
“好孩子。”孫三娘欣慰地點點頭,“勞煩娘娘的小英雄了。
陸晨嘿嘿一笑,沒說什么。
三年前,陸晨和爺爺結伴來到墨陽村的時候正是大雨,二人入山林遇到一只二人多高的大熊襲擊,盡管此熊力大無窮,跨步之間就能踏倒三人合抱的樹干,但爺爺單只一人一劍便在滂沱大雨之中將其斬殺。
本是對于這對走江湖的爺孫再普通不過的一個遭遇,不料卻意外解救了這個被黑熊欺負了多年的村子,村里人奉爺爺為老英雄。
爺爺見此地村民淳樸,又幾乎與世隔絕,爺孫倆便就地安家,不再奔波。
村里的人都極為和善,起初將陸晨和爺爺招待得無微不至,各家各戶都拿出了存儲許久的所有好吃食。
爺爺吃人嘴短拿人手短,住下來后,便親自帶著一眾鄉親上山打獵。
有了爺爺的加入,再加之山熊被滅,這里的人又多了一個謀生的手段。
爺爺偷偷告訴過陸晨,那個黑熊是個妖怪,年少的小英雄以為是爺爺嚇唬自己編出來的故事,也只有笑笑了之,“世上怎么會有妖怪呢?”
沈先生的書舍草棚就在村子的最東面。
陸晨其實對沈先生并不是很了解,只知道他是五年前被村子里的人救回來的,救來的時候,他只剩下了半條命,若非這些百姓們辛勤的照料,他早就死了。
陸晨是個一腔熱血的少年郎,對讀書識字實在是沒有什么興趣,起初和這個三十多歲,一看就知書達理,儒雅隨和的先生交流甚少。
不過這位沈先生倒是對他頗為熱情,經常在入夜喝醉后,跑來敲自己家門,扯著他去草堂里又是頌詩,又是講典故。
久而久之,陸晨對一些奇巖怪事也了解頗多。
只能說交情還不錯吧。
近步草堂,隔著門便聞得書聲瑯瑯,探頭看去,沈先生側躺在書案前面的臥榻上,一臉白面病容,身上蓋著一方絨毯。
他很怕冷,無論現在是什么天氣。
‘他從來都不出汗?’陸晨經常有這個疑問。
這樣的絨毯自己家里也有一個,是善心的三娘親自熬夜點燈做出來的,想必在這位心靈手巧的溫柔婦人心中,教書育人的沈先生和打熊狩獵的爺爺一樣,都是她的大英雄。
下方坐著很多村子里的稚童,在沈先生的調教下,這些孩子都是好苗子,聽聞還有些被鄉鎮里的書院看中的學生。
沈先生正在向陸晨招手,白凈的面容上泛著溫暖地笑意,示意陸晨過去。
陸晨靜步行去,將衣服放在一旁的柜子上,還未開口,便聽沈先生道:“這是束脩?”
陸晨低聲啞著嗓子,生怕驚擾到這些學子讀書,“是三娘為您縫補的衣服,并非我的束脩。”
沈先生撫摸著衣服,眼里盡是感激之色,可口中卻還是故作嘆息道:“可惜了,你若是跟著我讀書,也是個好苗子,未嘗不可一展宏圖,為國效力,如今大韶正值用人之際,你不想登堂入仕么?”
陸晨搖了搖頭,“我是羨慕先生一般的讀書人,卻也知道自己不是那塊料,先生曾教我兵法無形,上兵伐謀的道理,我還感興趣些,可一到四書五經,二十四孝,便味如嚼蠟,還不如練得劍來多殺幾個夷人舒服的多。”
沈先生摸了摸陸晨的腦袋:“小小年紀便有一番大愿,也未見得是壞事,可你的心中應該恨少些,恩多些。想來殺夷人,有人嗜殺成性,不瘋魔不成活,最終落得癡傻。而有人則是為天下大義驅除外族,還我河山,你的愿望是好的,可也要想想本心,不要為殺而殺。”
陸晨似有似無地點點頭,到并不是置若罔聞敷衍了事,而是他清楚,屁股決定腦袋,自己的位置是什么樣的就應該想什么事情,他又不是帶兵打仗的將軍,天下大義和他半毛錢關系沒有。
再往西北走的荊州是他曾經的家,現在占據荊州的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心中不忿:‘那些人欺男霸女,強搶民宅,殺我家人,我殺他們天經地義,他們不光要死,他們的家人也得死。’
這就是一個從仇恨里出生的少年最簡單的想法。
簡單就意味著純粹,意味著心底最期望的事情。
他也一直都為這個想法奮斗。
所以,他要成為和爺爺一樣的強者。
陸晨抬起頭問道:“沈先生要走了么?”
沈先生點點頭,露出了獨屬于他的那份儒雅隨和,輕飄飄的衣袖里裝著的并非人間煙火,而是一種超然物外的精氣神,他揚起頭看向天邊末梢的那團火燒云,“是啊,要走了。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
陸晨感到一股莫名的傷感,看著下方那些跟隨著他多年的孩子們眼里都滾燙著淚光,他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門被推開了,邢老村長帶著一眾女子站在門外。
幾個婦人將手中的布囊和行食籃子放在一旁,打破了這個書聲縈繞的安樂,急切道:“先生,聽說您要回家了?”
沈先生微微一笑,輕聲道:“能夠遇見伱們,是我沈某的榮幸。是啊,該回家了。”
陸晨看著桃花瓣飄到了院落中,徐徐之間,那些初曉人事,尚在懵懂的孩童們,聽話地恭恭敬敬站立而起,隨后跪在地上,不約而同地熱淚盈眶。
“恭送先生。”
“好啦好啦,我們去多備些山貨,你們這些也別纏著先生了,讓先生好好休息一日吧。”
邢老村長招呼著幾個孩子離開,恭恭敬敬站在門外,對著沈先生拜了一拜。
沈先生就這么望著所有的人靜靜離開,溫柔地笑容如水波輕輕,待到院門關閉之后,一只小喜鵲落在了他的肩頭。
他輕輕地彎曲手指,接下來將其抱在懷中,隨后便是不住地咳嗽著。
鮮血印在衣袖上,他嘆息著搖了搖頭。
陸晨不知道沈先生在自言自語什么,他已走出了門外,將門緩緩關上。
在木門最后消失的縫隙之中,他似乎看到了一個中年人悲哀的嘆息。
‘他這般受人尊敬的先生,難不成也有傷心的事和解不開的心結么?’
陸晨想了想,沒有再管,往家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