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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六章 保存、掘藏與銘記

  就在琥珀隕落之時,整個物質界已成立的所有“保存術”,在剎那之間全部失效——

  萬寧那些長存萬年的古老建筑,阿瓦隆與星銻的那些王家宮殿,甚至永恒教國的巨樹本體,都在同一時刻褪去了那種如老舊照片般的昏黃色,失去了保存術的保護。

  在保存術的影響下,這些東西能夠對抗“變化”,從而無視漫長時間所帶來的朽壞——無論是蟲蛀、潮濕、風蝕,亦或是外力的剮蹭和地震的影響,都無法越過保存術對建筑物本體造成傷害。

  正因如此,這個世界才可能有這么多數千年乃至上萬年還仍舊嶄新如故的古老建筑。像是巨龍和精靈這種長生種,才不至于在自己一生中被迫反復修建自己的城市與房屋。

  ——而保存術全部失效,對什么影響是最為巨大的呢?

  答案只有一個。

  那就是通靈塔。

  前任——如今已經是前前任校長的馬蒂亞斯·格呂內瓦爾德,正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的巫妖。

  他的命匣就被保存在通靈塔的保存室,其中溢出的力量形成了能夠凍結一切、保存一切的特殊結界。

  就如同至高天的隕落,意味著戰士之道的破滅;銀冕之龍的隕落,也象征著以律法術為核心的超凡技藝失去了力量。若是不自降半個能級,加入新道途…就會直接失去全部的力量。

  就像是曾被阿瓦隆關押的巨人王子,又像是大海深處的那些海怪一樣。

  對普通超凡者來說,這其實倒也不算是什么問題。畢竟又不是只有自己降了半個能級,而是所有人都降了。每個人都降了,就等同于每個人都沒降——至多也就是“這個道途集體變弱了”這種程度的影響而已。

  就像是公司頂層打架政斗,對底層打工人來說也其實沒有什么緊要。不管誰最后獲勝,自己也都是一樣的牛馬。

  ——可對巫妖來說,情況卻并非如此。

  巫妖是早已死去的亡魂,只是靠著保存術才能長久滯留物質界。

  而保存術本身被否定,也就意味著巫妖的存在之基石同樣被否定了!

  此時此刻,保存室中已經變得一片混亂。

  兩個小賊正蹲在巨大的寶箱旁邊,一個人嘩啦嘩啦的翻動著金幣、看著金幣從自己的指縫中落下,喜形于色;而另一人則用手帕小心翼翼擦拭著一塊鵪鶉蛋大小的純凈紅寶石。

  一個戴著兜帽、存在感很低的男人,在踏出一步的同時意識到了不對。他眨眼間遁入到了陰影之中,那正是模仿自影魔的陰影潛行。

  一個銀白色頭發的女性月之子,在顯現之時突然面露驚愕之色、虛弱的跪倒在地,扼住自己的喉嚨。

  她感覺自己憑空失去了所有力量,體內的血氣源源不斷的蒸發流失…一種強烈的窒息感包圍了她,讓這月之子感覺自己就像是上了岸的魚一樣無力。

  一個白發蒼蒼的老法師,則正在詠唱著不知名的法術。

  周圍的法力顯現為實體,在空氣中流動著——沸騰著的法力甚至能夠用肉眼直視到顏色,光是聽到咒語皮膚就會顯現被灼傷的痕跡。

  強烈的死亡預感,瞬間籠罩了保存室內所有人。每個人都望向那個正在施法的老法師,其中有一半人驚愕于他是什么時候出現的,而另一半則驚異于這石像是什么時候復活的。

  敢于進入通靈塔的…尤其是能夠摸到保存室里來的,自然不會有什么蠢材或是廢物。

  他們很快就意識到了真相:凝固著的時光被復原了。

  他們自己或許也被保存術凝固了許久,而他們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曾經淪為了琥珀中的幼蟲——

  為了阻止老法師的詠唱,刺客剎那間出現在了他的背后。可緊接著,刺客就被一支巨大的、如同攻城弩一樣的光之箭矢從背后連同老法師一同被貫穿,飛向了墻壁。

  而射出這只箭矢的獵人,也在下一刻就被大錘直接錘飛了出去。

  這些第四能級、第五能級的強者們毫無顧忌的大打出手,保存室內頓時陷入了混亂。

  然而就在這時。

  一陣無形無色的波動席卷而過。

  ——枯竭氣息!

  這些不可一世的舊日強者們,卻一個個像是被奪走了魂魄一般。他們的頭發瞬間發白、臉上布滿皺紋,雙膝一軟跪倒在地。

  當他們的身體重重摔落地面時,身上的皮肉已然消散、化為了一具具枯黃的骨架。

  沒有任何抵抗能力,就被這道即死法術輕描淡寫的奪走了生命!

  “…聒噪。”

  老巫妖格呂內瓦爾德緩緩說著,伴隨著如黑洞般旋轉扭曲的漩渦,瞬間出現在了保存室的門口。

  他那破舊的黑袍無風而鼓蕩著,原本燃燒著昏黃色火焰的顱骨、此刻燃起了幽藍色的輝光。

  極為強大的壓迫力席卷而至——月之子小姐能輕易的感受到,這種力量甚至明顯比偉大的紅相都要更加強大!

  “黑相大人!那、那是…”

  唯一幸存的月之子小姐,靠著月之子的強韌生命力與壽命,免疫了這道即死法術。

  她在極端的恐懼之下,愕然注視著老巫妖,難以置信的發出了不可名狀的尖嘯:“第六能級?!”

  那可是永世教皇才能抵達的崇高能級!

  是她的“父親”畢生追求的最高目標!

  能達到這個能級,無疑就意味著已經成為了世界之王——

  但不知為何,老巫妖聽到她的叫嚷,卻似乎有些惱怒。

  “來自舊日的塵埃啊…回到不存在奇跡的時代吧。”

  他抬起那如枯骨般的手指,對著那位有著銀白色長卷發的月之子輕輕一點。

  不需要詠唱,也沒有浮現任何符文。

  一道大約只有柳枝粗細,漆黑發綠的光流,在沒有發出任何聲音的情況下,瞬間擊中了那月之子。

  她甚至一句話都沒能說出來,就直接憑空消失!

  就像是一炷香,以數百倍的速度燃盡,化為無數雪白的灰。

  濃重的死氣四散溢出,將周圍的地板都隨之染黑,就像是火災過后的墻壁一樣。

  “…你足以自傲了。”

  老巫妖呢喃著,緩緩將手指收回:“落后于時代的亡魂啊…”

  ——那是萬物皆亡。

  這是馬蒂亞斯·格呂內瓦爾德最強的法術。

  這一擊在通靈塔的增益之下,甚至能夠突破墮天司的防護、將其瞬間重創!

  這道法術由第五能級的格呂內瓦爾德釋放、落在降世天司身上時,都能將墮天司的胸口打出一個排球大小的洞…而它在面對這位區區第四能級的月之子時,甚至讓她連痛苦都沒有感受到就化為了飛灰。

  哪怕月之子本身對即死類法術有著超強抗性,在絕對的力量之下也沒有任何意義。

  如今,隨著均衡之幕的規則變動,格呂內瓦爾德已經突破到了第六能級。

  曾經需要詠唱許久的法術,如今他只需要動動手指就能發動。

  這世上除卻幾位天司碎片的所有者之外,其他任何人都已經撐不住他這么隨手一指了。

  從這個角度來說,格呂內瓦爾德確實已經成為了世界之王。

  只是…

  老骷髏招了招手,自己的命匣便飛了過來。

  那是用祖母綠所打造而成的小匣子。它上面有三個鎖孔,正對應了老骷髏身上掛著的三把鑰匙。

  他用自己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發黃、枯干的骸骨指尖輕輕觸碰著命匣,也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亦或是陷入了回憶。

  如今,黃昏道途已然結束。

  取而代之的是冬之道途。

  冬的準則是沉默與死寂,也包含著銘記與終末。它與黃昏的概念頗為相似,只是稍微降低了位格,變得更加直觀而淺薄。

  第九源河曾是天司最多的道途,而如今已經只剩下了冬天司與巖天司。

  巖天司的使命,是這世界的最終兵器。或者說,是自我毀滅開關。

  假如一切的努力都失敗了,那么作為“反文明”巖天司將負責將這個世界“恢復到出廠設置”。他將殺死一切秩序、一切真理、一切文明、一切差異,將這個世界徹底還原成一片沒有智慧、沒有生命的荒野。

  ——就像是曾經沒有任何生命存在的地球一樣。

  ——就像是茫茫宇宙中無數多的普通星球一樣。

  至少,絕不能讓虛無吞噬、同化掉這個世界——假如注定要迎來終末,那這個世界也選擇寧死不屈。

  同歸于盡,也勝過淪為傀儡!

  因此,在巖天司不能上位的情況下,唯一的柱神之選就是冬天司。

  然而…冬天司終究還是缺少了成為柱神的功績。

  這意味著,她哪怕作為天司(柱神候補)而被推上了柱神之位,在沒有任何其他天司與她搶奪的情況下,她也需要一個較為漫長的過程作為過渡、才能慢慢掌握第九源河的力量。

  就像是昔日的獸之道途到愛之道途的漫長過渡一樣。

  作為曾經的通靈塔主,格呂內瓦爾德早就知道,作為琥珀欽定的繼承者、同時得到了靈珀天司的“銘記”與“掘藏術”的傳承,冬之少女終將成為新的“柱”。

  所以他們才選擇了冬天司,并讓學生們將自己死靈法術的根基,逐漸全部更換到冬天司體系。

  所有人都已經提前做了準備。

  唯有格呂內瓦爾德是個例外——

  只有他,做不了準備。

  作為依賴于琥珀之力維持生命的“巫妖”,格呂內瓦爾德也將隨著琥珀,一同迎來自己的終末。

  “命匣”的技術,來源于有鱗者所創造的星晶人;而星晶人能夠得以永生,是因為艾世平從“琥珀”中借取了力量,創造出了能夠將靈魂保存在寶石中的保存術。

  而如今,隨著保存術的根基瓦解,他的力量也會逐漸瓦解。

  “保存術的時代…結束了。”

  格呂內瓦爾德無聲的嘆息著,從自己胸前拽下鑰匙、一把把插入到了命匣之中:“我們已經給后人留下了太多的遺產…在遺產時代結束之后…

  “…就是,開拓與掘藏的時代了。”

  就是…沒有我們這些老東西的時代了。

  三把鑰匙全部插入其中,格呂內瓦爾德將匣子打開。

  祖母綠質地的匣子內部,端端正正擺著一顆小石榴。

  它既沒有被制成標本,也沒有被保存在水晶里,卻仍舊鮮活。

  就像是剛剛被摘下一樣,有著沁人心脾的香氣。

  可在匣子打開之后,它便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萎縮、發黃。

  格呂內瓦爾德用它那化為白骨的手,捧著這顆石榴。

  這是他兒子送給他的禮物…也是他的遺物。

  他甚至不敢觸碰它,因為只需要輕輕一碰、就會將其泯滅。

  格呂內瓦爾德只能這樣一動不動,安安靜靜看著它。

  看著它從鮮艷變得干枯,從干枯到凋零,最終化為粉末。

  此時外面已經過去了一天一夜。

  他就這樣站在這里…一動不動的站了一整天。

  隨后,格呂內瓦爾德慢慢的走到了窗邊。

  他沒有傳送,也沒有漂浮。而是笨拙的,像是個骷髏兵一樣,慢慢走了過去。

  在他的意念之下,窗戶自己打開。而他抬起手來,任由風將石榴的粉末吹向無光的夜空。

  “如果有太陽就好了。”

  格呂內瓦爾德注視著沒有任何光亮的天空,突然開口。

  獨自一人,自言自語。

  此時的通靈塔,早就已經被他清空。除卻他之外,這座塔內沒有任何活物——如果他能算是活物的話。

  而就在這時,通靈塔的能量核心…也就是淵天司與靈珀天司的巨大脊椎,開始亮起了黎明般的輝光。

  他早就已經刻在通靈塔上墻壁的銜尾之環儀式陣,也于此時轟鳴著啟動。

  “不知能否滿足條件…”

  格呂內瓦爾德低聲呢喃著:“靜止之道啊…

  “…一直活在過去的我,是否能成為這最為偉大的祭品呢。”

  瀕臨死亡的我。

  坍塌瓦解的我。

  也是否能夠…成為更偉大的命運的一部分?

  所謂的死靈術,它的本質是掘藏術。這正是廢物利用的技藝。

  而如今的他毫無疑問,就屬于那個“廢物”。

  …若是他能夠成為環天司的載體就好了。

  用這具衰朽的、隨時會死去的身體…承載這世上的一切之惡。

  那正是最偉大的掘藏術。

  但是…銜尾之環的儀式卻無法響應。

  “…失敗了嗎。”

  格呂內瓦爾德低語著。

  因為他缺少了“愛”…縱使黃昏與靜止極為相似,可他終究還是缺了那么一點前進的動力。

  可就在此時,格呂內瓦爾德心中浮現出了自己的聲音:

  ——你未來打算當天司嗎,艾華斯?我說的是,在你能夠成為天司、并且在你做完你一切想要做的事之后…你打算成為天司,或是柱神嗎?

  他曾經詢問艾華斯的言語,突然響徹在心底。

  “我不知道。因為從最開始,我就覺得成為天司不算什么好出路。在死后也就罷了…如果能活著的話,我想我還是更愿意活著、享受生活。”

  當時,艾華斯如此答道。

  ——那如果,這個世界需要你成為天司,你愿意舍棄物質界的一切嗎?

  “那是自然。”

  艾華斯毫不猶豫的說道:“最多不過一死。我連死的準備都做好了,又怎會懼怕提前進入夢界?這兩件事本就是一樣的…不過,您為什么會這么問?”

  ——有人托我從你這里取一個回答。

  老巫妖格呂內瓦爾德,如此答道。

  那個人,就是格呂內瓦爾德自己。

  ——如果你將成為天司,你認為自己的尊名會是什么?

  “…耀…吧,耀天司。光明,閃耀,輝耀…要比周圍的一切光芒更亮,比人們已經習慣的太陽光更加閃亮,才能讓人們看到閃耀的光。

  “我…想要人們的關注。我想要讓人們看到我在發光。”

  艾華斯當時如此答道。

  格呂內瓦爾德嘆息著。

  他是如此的嫉妒年輕人的活力。

  如此的嫉妒這些懷抱著希望與理想的新鮮靈魂。

  如此的嫉妒…能夠變得如此閃亮。

  如此的嫉妒著,艾華斯能走在被所有人認可的道路上。

  “我相信,祂也是嫉妒你的。”

  格呂內瓦爾德呢喃著:“我相信…他也會嫉妒你的。

  “如此的閃亮…像是太陽一樣發光…”

  ——格呂內瓦爾德家族,是傳承著禁忌法術的一族。

  所以他才能成為世界上唯一掌握巫妖的命匣之術的死靈法師。

  這個姓氏的名字,意為“綠色的森林”。

  因為他們的祖先,就是生活在巨樹地區、處于戰爭時期的精靈。

  為了尋求更多的禁忌法術,這些精靈法師前往了安息古國定居,并以這個姓氏紀念自己高貴的出身。

  而后來。

  這個姓氏的所有者,犯下了不可饒恕之事。

  那是格呂內瓦爾德最小的兒子。

  當然,他具體做了什么事…格呂內瓦爾德已經不記得了。

  他只知道,他最終被徹底抹除了存在。

  沒有人知道他長什么樣,沒有人記得他叫什么名字。

  甚至連同他的姓氏、他的聲音、他的造物,他留下的文字都在逐漸消失…

  為了對抗白刑,格呂內瓦爾德研究起了“凝珀之術”,想要盡力銘記那被抹除的記憶。

  ——他成功了。

  格呂內瓦爾德以無窮的死亡之力,將那份本應被虛無化的資訊,成功銘刻于血脈深處。如此一來,每一代后代都會與他格外相似,都會繼承他的天賦與才能。

  格呂內瓦爾德想要復活自己被抹除的兒子,不惜一切代價。

  而幸運或是不幸的是…他的這些后代們在試驗成功之前,就成功逃離了他們這位發了瘋的祖先,逃往了赫拉斯爾,并根據當地人的語言改換了姓氏。雖然格呂內瓦爾德后來還是追了過來,但并沒有找到他們躲藏的蹤跡。

  從“綠色的森林”,變成了“白色的堡壘”。

  而這個新的姓氏如今還在鳶尾花地區傳承,叫做…

  ——旺多姆。

  “再加上這份嫉妒的話——”

  老巫妖抬起頭來,一動不動、任由紫色的獻祭法陣將他吞沒。

  ——可夠讓我,墮入虛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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