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云腳上的鞋,是老式飛躍運動鞋,很舊。
白色的鞋面已經泛著黃,有些地方還有點開膠,但打理的還算干凈。
不過,這風格與現在流行的阿迪耐克格格不入,走在校園里很是另類,沒少被人笑話過。
秦縵縵心里一柔,抬起了頭。
在班上,唯一能讓她抬頭的,只有卿云。
184cm的高度,在全國也不算多高。
但放在西蜀這個地域中,尤其又是學霸云集的基地班里,卻也有鶴立雞群的感覺。
她知道,他最愛看她的笑容。
每當她在教室里笑起來的時候,角落里悄然遮掩視線的他也會不自覺的跟著笑。
不過,當她正綻開自己明媚笑容準備說話時,卿云卻突然開了口,
“我現在有急事要去處理,如果你不急的話,我們晚自習聊,好嗎?”
很禮貌,很真誠。
秦縵縵的笑容僵在了臉上,心里想說的話在此刻堵在喉嚨里。
這是卿云今天第二次打斷她!
不過瞬間她貝齒輕咬了一下嘴唇,而后便柔聲說道,“那你快去吧,我們晚上聊。”
卿云事多,她也理解。
多半還是法院的那些事。
哪怕她找了自己父親出手,但那冗長的司法程序卻是不可避免。
卿云笑著點了點頭,轉身就走。
站在原地的秦縵縵,望著前面男孩離開的背影怔怔的出神。
她此刻的心里有些懊惱。
不知道自己即將做的,是不是正確的選擇。
會不會對卿云太殘忍了些?
或者說,這個決定,對自己也太殘忍了些?
要不…
今晚還是算了?
秦縵縵輕輕的嘆了口氣,正準備轉身離去的時候,卻被卿云叫住了。
“重新介紹一下,卿云,姓卿,司馬長卿的卿,名云,揚子云的云,爺爺告訴我這個名字是喜氣的意思。
我的姓名合起來是虞舜禪讓時的歌曲,也是民國的臨時國歌…”
很禮貌,很真誠,很引經據典,很文采飛揚。
在這承載著千年文華的校園里,很是讓老師們欣慰。
卿云的自我介紹里,出現了很多高考的考點。
比如漢代辭賦家司馬相如和揚雄的字,三皇五帝的故事,民國史…
“夠了!”
秦縵縵的小臉毫無征兆的染上了紅霞,整個人都像是被煮熟了的大龍蝦一般騰騰的冒著熱氣。
寬大校服也遮掩不住的一對人間大道理起伏不定,瞧得卿云直接直了眼。
見卿云一臉錯愕的表情,秦縵縵銀牙暗咬,眉眼卻彎成了一泓秋水,笑瞇瞇地說到,“晚自習我在校史館的銀杏樹下等你!”
每一次剪發,都是一次心靈的救贖。
救贖不救贖的,正掏出手機準備來張自拍的卿云不知道。
他只是想有個儀式感。
或者說,單純的為了將來的某一天,在某個重大的場合有裝逼的素材。
“大家請看這張照片,那是2003年春日里的一個下午,普普通通的一天,那天微風不燥,我站在理發店的門口…”
正在腦子里組織語言的卿云,忽地臉上一僵,腳趾在鞋子里摳了摳。
在褲兜里劃拉了幾下后的右手,又不著痕跡的掏出來順勢撩了撩自己西瓜頭前的劉海。
狗東的大強子當年接受采訪,說起年幼時每天舉著書包游泳過河上學,臉上浮現了一抹莫名的神情,讓人覺得十分突兀。
對此,很多人有很多的解讀。
有的人說,是緬懷,緬懷當年的困苦。
有的人說,是慶幸,慶幸自己的不屈。
有的人說,大強子只是單純的忘詞了。
但此刻,卿云仿佛知道了事情的真相。
大強子當時一定是在遺憾。
正如此時沒有手機的自己,怎么記錄下這重大的歷史時刻?
此時,是2003年。
拍照手機此時不是沒有,只是離他這個農村出來的娃娃還很遠。
聳了聳肩膀,自嘲的笑笑后,他跨進了理發店的門檻。
說是理發店,其實應該叫做剃頭店。
因為此時拿著推子的是“剃頭匠”,而非“發型師”。
這樣的剃頭店在世紀初也并不多見了。
03年的錦城,發廊已經升級為沙龍,甚至在向著工作室轉變,但是最初的剃頭店們還在小巷子里的口碑里生活的很滋潤。
因為便宜。
哪怕是大街上最便宜的理發店,洗剪吹至少也需要5塊。
而這里只需要1塊5。
比卿云老家鎮上還便宜5毛。
自然,這么便宜的地方,也就別期待什么發型了。
老剃頭匠可不會時下正流行的“郭富城頭”。
而殺馬特風格的發型一般出現在城鄉結合部,市區里除了街溜子,年輕人特別是中學生是沒這個膽量的。
整個城市里遍地都是的各級“校風示范校”里,校門口前背著手的教導主任們可不是吃素的。
圓寸,就是那個年代中小學男生的標準發型。
區別只在于多久打理一次。
城市里的孩子最多一個月就會去剪一次,而卿云則會再拖上一段時間。
拖到前面的劉海蓋住了眼睛為止,可以節約點錢。
“你娃兒這盤怎么這么早就來了?不再拖一個月?”
“照顧你生意還不行啊?”
被老剃頭匠按在水槽邊洗頭的卿云,翻了一個白眼。
西蜀人說話不喜歡說敬語,但他心里面還是對身后這個蹂躪著他頭發的老剃頭匠有著一些感謝。
卿云不是沒有進過美發沙龍。
作為只身來到錦城這個大都市讀書的少年,他也想合群,也曾打腫臉充胖子和同學們一起去20元的洗剪吹。
“大不了半年不理發,多吃兩頓饅頭而已。”
走進沙龍前,高一時的他,曾這么寬慰著自己。
只是店里那些小姐姐臉上的怪異神情和不時捂住的口鼻,讓他明白,有些事不能強求。
穿過多年的毛衣、內衣,有些味道自然是怎么愛干凈也洗不掉的。
何況是經常一個星期才洗一次澡的邋里邋遢高中生?
求學一路,從村到鎮,從鎮到縣,再到省會,出生貧苦的卿云已經習慣了將那份因自卑而敏感的脆弱,隱藏在冷漠疏離中。
理發店,他從來都是剪一次換一家。
直到遇上這位老剃頭匠。
眼神,說不得慌。
“要你照顧?每次伱來,我水都要多費一點。”
“你這頭發哦!簡直就是來折磨我推子的!”
“每次給你剪,推子都得上油!”
老剃頭匠一邊嘴里念著,一邊手上拿著勺子不停的往卿云頭上澆著水。
沒法子,眼前少年的頭發很是茂盛。
又粗又硬。
埋著頭的卿云撇了撇嘴,心里的一些小感動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嘴,白瞎了一臉的慈眉善目。
“這只能說明你推子該換了。”
少年的話,讓老剃頭匠的手沒來由的頓了頓,而后嘴角卻浮起一絲笑意。
一聲尾調拖長抑揚頓挫的‘嘢’后,緊接著便是一句“你娃兒,現在學會嚼嘴了嗦?”出口。
卿云嘿嘿的笑了兩聲,剛想說話,卻被老剃頭匠一個巴掌拍在頭上。
“眼睛、嘴巴閉著!”
一陣熱水沖過后,接著便是一陣涼悠悠的感覺從頭皮上散了開來。
“你娃兒今天有點怪哦。以前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今天話雜多起來了?”
緊閉著雙眼的卿云,想了想,沒有說話。
老剃頭匠見狀輕笑了一聲,一邊揉搓著手里的頭發,一邊感慨,“不過,嘴巴還是嚼點好,現在這個社會,會做的不如會說的。”
卿云聞言卻忍不住了,昂了昂頭,“會說的,不如會投胎的…啊呸!呸!呸!”
濃烈的化學味道充斥著口腔,順著臉頰滑落的洗發水讓他很是狼狽。
老剃頭匠一大勺水再次澆下去,沒好氣的便將一塊毛巾扔他頭上,自己轉身忙活著。
“投胎沒投好,怪得了誰?那種媽老漢鋪好路的命,沒有就不要羨慕!與其羨慕別人,還不如各人努把力,給自己娃兒鋪路才是正道。”
調整好理發椅,老剃頭匠拿起搭在椅背上的理發圍布抖了抖,又說了一句,“愣著做什么?還不過來?別耽誤老子生意。”
卿云晃了晃頭,趕緊就著水龍頭漱了漱口,沖淡了嘴里的澀味后坐在了椅子上。
“剪短?”嘴里詢問著,老剃頭匠手里卻不停。
咔噠咔噠,手動推子不停的響著。
看著鏡子里自己的發頂空了一片,卿云不由得嘴角有些抽搐。
不管是老剃頭匠還是未來的托尼老師,仿佛對‘剪短’一詞都有一種自己的理解。
至于顧客的理解,對他們來說并不重要。
看著眼前劉海一片片的消失,他惆悵的嘆了口氣。
來之前,他本計劃剪一個適合自己鵝蛋臉的飛機頭。
現在又是標準的圓寸。
重活一次,他想在形象上有些變化。
又粗又硬,按農村里的老話,代表著命苦,一輩子的勞累。
但這樣的發質,卻讓本來打理麻煩的飛機頭沒了缺點。
客觀的說,卿云談不上多帥,但絕對不丑。
非常立體的五官,在飛機頭的加持下顯得額外輪廓分明,深邃的眉目,配合一米八四的身高,扔人群里很有辨識度。
事實上,前世剛進學校教書的他,沒少被人打過招婿的主意。
陽剛,雖然不被小女生所喜,但在上了歲數的人眼里,很是精神。
很多發型,卿云都能駕馭住。
圓寸除外。
“怎么,不想剪學生頭?”
老剃頭匠放下了推子,扶著他的頭在鏡子里左右看了看。
“本想剪個劉德華的,你不覺得我鼻子和他一樣?”
那時說發型,不如說明星的名字。
無論是理發店、沙龍還是剃頭店,墻上都少不了當紅明星的海報。
卿云指著墻上的海報,心里升起一絲希冀。
他的鼻子和劉德華一樣挺。
“不會!”
老剃頭匠硬邦邦的說了一句后,便又繼續操作了起來。
卿云在心里腹誹著,還能再離譜點不?
民國時期便有的發型,你一個剃頭匠好意思說不會?
他忍了忍,沒有吐槽出來。
碎發成片成片的掉落,看著鏡子里的老剃頭匠,卿云仿佛明白了什么。
鼻大胯大,鼻小…
看來老頭沒少吃過苦。
走出剃頭店的卿云,手指捻了捻頭頂上2厘米左右的碎發,嘴角浮起一絲笑意。
沒想到老頭還挺潮的。
加藤手藝人都知道。
至于老頭說的那句“你娃兒笑起來還是多帥的”,卿云完全沒有放在心上。
前世活了四十年,他早就明白了一個道理。
男人的帥氣,如同女人的美色,單出毫無意義。
有點帥,有點高,談戀愛就很容易了。
但是,要想結婚,那么這兩點都不重要。
還得是富。
隨便吃了點,回學校的路上,卿云盡量低著頭,不去看周圍的風景。
錦城四中的校門口,單身狗容易反芻。
和“七中,學霸們的游樂場”、“九中,學霸們的墳場”的外號一樣,錦城四中也有個響當當的外號:
“四中,學霸們的情場”。
在一所擁有千年文華的歷史名校里,特別是文科名校,早戀是很難杜絕的。
畢竟,那些偉大的學長們在他們這個年紀早已三妻四妾、生兒育女,更是留下了不少風流倜儻的旖旎詩篇。
‘有一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一首驚艷千年的最美告白詩鳳求凰,便是繞不開的坎。
就更別說歷史名臣楊升庵與其妻子黃峨所作的巫山一段云了。
效仿先賢的事,怎么管?
于是,錦城四中校門口堂堂正正牽手走在一起的學霸情侶,也是錦城一道美麗的風景線。
加快腳步竄進校門的時候,卿云看了看時間,離晚自習還有一個小時。
向著宿舍的方向,他加快了腳步。
得洗個澡。
到了高三下期,隨著競賽生開始放飛自我,晚自習的出勤率便不那么高。
但一個蘿卜一個坑的,教室里少了誰完全是一目了然。
其實會考一過,學校的基本責任就結束了。
考不考得上心儀的大學,完全靠自己。
可看著教室里的狀況,黎方平覺得腦門子挺疼的。
今天出勤率挺高的,就連保送生都來了,一個個心無旁騖的刷著題。
就是座位空了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