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個人玩惠斯特?”
利奧波德低聲詢問著肯特公爵夫人的近況,但他的語氣聽起來并沒有太多驚訝,反倒像是某種早已預見的憂慮終于被印證了。
“是的。”亞瑟點了點頭:“有的時候,弗洛拉會和她湊在一起打兩人的,偶爾公爵夫人還會一個人坐在椅子上看棋譜,或者是看著窗外發呆。只有利文夫人來白金漢宮探望她的時候,公爵夫人的臉上才能看到些笑容。”
“利文夫人…”
利奧波德嘴里念叨著,眉頭也忍不住皺緊。
亞瑟知道,這位比利時國王并不喜歡那個俄國女人,不過這不僅僅是因為對方感情豐富、名聲不好、為人處世時常帶些傲慢態度,更是因為利奧波德心里清楚利文夫人實質上就是個女特務。
眾所周知,自從比利時獨立后,俄國政府便長期對這個新生的立憲國家抱有敵視態度。
當年如果不是爆發了華沙起義,使得沙皇尼古拉一世的精力被波蘭人牽制住了,他甚至都已經打算聯合普魯士和奧地利,向比利時派出外國干涉軍,幫助荷蘭人鎮壓比利時革命了。
正因如此,利奧波德對于利文夫人試圖對英國宮廷施加俄國影響的行為長期抱有敵視態度。
畢竟比利時想在歐洲立足,靠的就是英法兩國的獨立保障。
為了得到法國人的,他娶了法國國王路易·菲利普的女兒路易絲·瑪麗·奧爾良。
而外甥女維多利亞的順利繼位,則是他取得英國的最佳保證。
當然了,單單是維系好與外甥女的關系,在利奧波德看來并不保險。
如果肯特公爵夫人能夠修復她與維多利亞的關系,那么無疑會令比利時與英國的外交關系更上一個臺階。
所以他才會找上對于英國王室忠不可言的亞瑟·黑斯廷斯爵士,畢竟在利奧波德看來,以現如今亞瑟在維多利亞心目中的地位,他或許就是那個破局點。
為了能夠籠絡亞瑟,比利時政府在電報建設方面對英格蘭電磁電報公司做出一定程度的讓步,是完全在利奧波德的承受范圍之內的。更別提,從目前有線電報展現出的作用來看,哪怕撇去拉攏亞瑟的考慮,推進相關建設也是絕對有必要的。
如果不是考慮到亞瑟這次是以非公開身份造訪布魯塞爾,利奧波德甚至打算授予亞瑟一枚司令官級的利奧波德勛章,以此來表彰這位在科學技術與工業方面對比利時做出了重大貢獻的外國友人。
然而,亞瑟此時還不知道自己不小心錯失了一枚能為他的榮譽簿上增光添彩的勛章。
當然,即便他知道了,亞瑟弄不好也會委婉拒絕。
因為近來艦隊街記者針對比利時意圖影響維多利亞女王的指控確實頻繁了些,現如今,白金漢宮那邊已經有了一位比利時的斯托克馬男爵了。倘若亞瑟這個時候再接受利奧波德的授勛,等他回了倫敦,八成要被艦隊街口誅筆伐,污蔑他為了一枚勛章向比利時人投誠。
亞瑟·黑斯廷斯爵士怎么可能為了一枚勛章便向比利時政府投誠呢?
簡直笑話!
就算他投誠,那也是看在比利時政府批準英格蘭電磁電報公司建設鐵路電報延伸線的份上。
“陛下,阿爾伯特殿下到了。”
隨著宮廷侍從在門外的通報,利奧波德和亞瑟幾乎同時向門口望去。
身形挺拔、神情略顯拘謹的年輕人走進了綠廳。
阿爾伯特穿著一身剪裁合體的深藍色外套,按照叔叔的吩咐,他今天腰間沒有佩劍,胸口也沒有戴上任何綬帶或者勛章,只是在領口別了一枚簡潔的祖母綠胸針,襯得他整個人愈發溫文爾雅。
亞瑟曾經在萊比錫劇院門前與阿爾伯特有過一面之緣,雖然二人并不認識,但他依然適時起身,微微頷首致意。
利奧波德站起身,走到阿爾伯特身旁,伸手輕輕拍了拍侄子的肩膀,像是在示意他放開點兒。
“阿爾伯特。”利奧波德轉向亞瑟,笑著開口道:“讓我向你介紹一位在倫敦舉足輕重的人物——亞瑟·黑斯廷斯爵士。你堂姐最信任的宮廷顧問,也是在自然哲學、藝術和警察事務上都有建樹的學者與實踐家。”
亞瑟略一俯身,向阿爾伯特點頭道:“殿下,很榮幸見到您。”
阿爾伯特禮貌地笑了笑,主動向亞瑟伸出了手,清朗的嗓音聽著還有幾分年輕人特有的靦腆:“亞瑟爵士,我記得我們曾在萊比錫劇院外擦肩而過。只是那時候人潮洶涌,并沒有機會和您寒暄,這個遺憾今天終于能彌補了。”
亞瑟沒想到阿爾伯特居然還記得那檔子事,兩個人當時明明只是擦肩而過。
不過很快,他就想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興許是阿爾伯特從萊比錫劇院的看板上注意到了他的名字,畢竟那張牌上可是明晃晃的寫著《圖蘭朵》的編曲是他和門德爾松。
“您的記性不錯。”亞瑟笑著握住了阿爾伯特的手:“那晚是門德爾松指揮演出,觀眾的熱情簡直要把舞臺給融化了。”
利奧波德看到兩人都做完了開場白,笑著招呼阿爾伯特一起落座:“你來得正好,阿爾伯特。我和亞瑟爵士正好聊到你的維多克麗姑媽呢。”
阿爾伯特聞言微微一愣:“姑媽…她最近身體還好嗎?”
阿爾伯特的語氣聽起來小心翼翼的。看得出來,這個大侄子對他的姑媽同樣印象復雜。
這倒不是說肯特公爵夫人對阿爾伯特不好,相反的,肯特公爵夫人對待娘家人向來不錯,或許她在某些事情上會和她的兄弟們發生爭執,但是對待侄子和侄女時,肯特公爵夫人總是關懷備至的。
在維多利亞被正式確定為英國王位繼承人后,手頭終于寬裕不少的肯特公爵夫人便立馬邀請了阿爾伯特和他的家人一起前往英國度假,路費和游玩費用由肯辛頓宮全包。而且從那以后,幾乎每年她都會這么做。
只不過,雖然姑媽對他不薄,但阿爾伯特同樣能感覺到姑媽和表姐維多利亞之間的古怪關系,以及同樣古怪的肯辛頓體系。
正如利奧波德能預感到維多利亞可能會在登基后和母親翻臉一樣,阿爾伯特心里其實也有類似的猜測。
只不過,利奧波德的結論是依靠他生活在英國時與維多利亞母女的長期交往推測出的。
而阿爾伯特呢?
他主要是通過細膩的心思感覺出來的。
相較于其他同齡人,阿爾伯特的心思明顯細膩很多,這或許得歸功于他不幸的童年。
維多利亞剛出生就失去了父親,而阿爾伯特則是在5歲的時候被母親“拋棄”。
阿爾伯特父母的婚姻矛盾重重。科堡公爵風流成性,婚后屢屢拈花惹草,而母親露易絲在紅杏出墻后,兩人的矛盾很快就激化了。
在丈夫科堡公爵的威脅下,露易絲只得同意離開科堡,凈身出戶,并且永遠不得與她的兩個兒子相見。她和情人最終輾轉來到巴黎定居,最終在30歲的年紀就因病去世了。
正如阿爾伯特在日記里寫的那樣:“我的童年不堪回首,非常不幸福,十分悲慘,我不知道有多少次希望自己能從世界上消失。”
好在科堡的玫瑰宮里藏有許多書籍,可以讓他聊以慰藉。
尤其是那23本沃爾特·司各特爵士的歷史,它們是阿爾伯特的最愛,而在沃爾特·司各特爵士不幸去世后,如今他最愛看那位司各特的衣缽傳承者埃爾德·卡特先生的歷史。
當年阿爾伯特第一次來到肯辛頓宮做客的時候,他還曾經試圖與堂姐聊聊沃爾特·司各特的書,但不幸的是,維多利亞堂姐當時的注意力顯然全都放在了那只他從科堡帶來的熱帶鸚鵡身上,她一個勁兒的夸獎那只鸚鵡要比姑媽肯特公爵夫人的灰鸚鵡還大、還溫順,哪怕讓它立在手上,把手指伸進它的喙中,它都不會咬人。
并且,堂姐的精力也遠比他想象的更旺盛,維多利亞經常會把他晾在肯辛頓宮,自己則跑出去參加了晚宴。
雖然肯特公爵夫人后來要求維多利亞出去玩必須要把阿爾伯特帶上,但不喜歡社交活動和熬夜的阿爾伯特顯然并不把晚宴和沙龍當成什么美差,以致于他經常會在那些地方困得打瞌睡。
相較于應付那些貴族小姐,沒完沒了的跳舞,阿爾伯特還是更喜歡一個人靜靜地看書,或者是和其他男性打交道,不管是談哲學還是文學,他都能接受。
而他的堂姐維多利亞,則將他的這些行為視為幼稚的象征。
而一直關注著他和維多利亞的斯托克馬男爵,也曾經在私下里向利奧波德評價過阿爾伯特,說他對待女性顯得太漠不關心,太寡言少語了。
許多英國的貴族小姐也曾經私下比較過這兩位從科堡來的王子,她們一致認為盡管阿爾伯特更英俊、更聰明,但他的哥哥歐內斯特相處起來更舒服,因為他人特別好。
但是,雖然阿爾伯特的這些特點在姑娘們看來是缺點,可是換個角度來說,這些缺點也讓他很受那些老派紳士的認可。因為阿爾伯特所展現出的這些特點,正是傳統基督教道德極力提倡的。
即便是對科堡家族極為厭惡的威廉四世,在見到安靜的阿爾伯特時,也沒有表現出特別的惡感。但是,威廉四世卻認為阿爾伯特的哥哥歐內斯特非常像他那個讓人不省心的姑媽肯特公爵夫人。
當亞瑟在拉肯宮見到阿爾伯特的第一眼,他就明白了利奧波德為什么要在他剛剛抵達布魯塞爾的時候,便對他那么禮遇了。
鬧了半天,這位國王無非就是想要和英國親上加親嘛。
現如今,威廉四世已經駕崩,擋在維多利亞婚姻問題上最大的攔路虎已經消失。
所以,只要維多利亞自己點頭同意,那么她的婚事就可以敲定。
而能夠影響到維多利亞擇偶傾向的,掰著手指頭數,也就只有那么幾個人。
肯特公爵夫人和康羅伊都已經出局,除此之外,便是利奧波德本人、萊岑夫人、墨爾本子爵、斯托克馬男爵以及他亞瑟·黑斯廷斯了。
首先,斯托克馬本身就是利奧波德的人,如果比利時再拉攏到亞瑟,就可以形成三對二的局面。
接下來,只要萊岑和墨爾本子爵不激烈反對,那這樁婚事基本就成了。
只不過,雖然比利時人很著急,但亞瑟在婚事問題上反倒沒有那么急。
至于原因嘛,倒也沒有那么復雜。
那就是維多利亞本人現在并不想聊婚事的問題,她才剛剛登基,如今正在享受女王地位的興頭上。
她現在都能接觸到過去十八年不曾接觸過的新事物,一起床都有新鮮事能吸引她的注意力,而她的身邊又有墨爾本子爵這樣有魅力的老男人作伴,所以對情感的需求倒也沒有那么強烈。
甚至于那位調去印度馬德拉斯擔任總督的埃爾芬斯通勛爵都快被她給忘了。
如果亞瑟沒記錯的話,維多利亞在登基以后,好像也就給對方寫了一封信,而且時至今日,她也沒有表現出要調埃爾芬斯通回倫敦的意思。
不過維多利亞沒有這個意思倒也挺好,那個蘇格蘭小子就由著他爛在印度吧。
最好能讓山里的阿富汗人把他給斃了,如此一來也算是永絕后患了。
只要埃爾芬斯通沒有回倫敦,亞瑟就可以不急于推進維多利亞的婚事,省得將來因為催婚讓維多利亞對他心生不滿。
但是假使埃爾芬斯通回來了,那亞瑟可就不得不著急忙慌的隨便找個歐洲王室的王子綁了,連夜送到維多利亞的床上了。
不管是這王子是俄國的亞歷山大…
不,不行,俄國的亞歷山大不行…
或者是他的老朋友路易·波拿巴…
不,也不對,同樣不能是路易…
亞瑟一邊琢磨著,一邊打量著眼前的阿爾伯特。
他皺眉一尋思,貌似這小伙子好像確實也還行?
阿爾伯特被他看的心里發毛,忍不住開口問了句:“亞瑟爵士,您是身體不舒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