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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2章 定罪

  奮力地掙扎之后,宋之悌的一雙眼睛漸漸鼓了出來,像是兩顆布滿了紅色細紋的雞卵石。

  他至死都在對命運感到憤怒、不甘,一生經營,坐擁著天下盛名的陸渾山莊,誰成想到頭來連棺材都沒有。

  刁丙繼續掐了好一會兒才松手,手臂上的肌肉在太過用力之后漲得通紅。

  他感到稍微輕松了些,一個壓在他頭上、高高在上的權貴死了。

  因為宋之悌活著之時,大堂上所有人說話都小心翼翼,大氣不敢出。

  “呼…呼….”

  刁丙深深呼吸著血腥的氣味,轉頭看去,走廊上遍地都是尸體,血流成河,沾濕了一件一件華服。

  更遠處,還有奴仆在尖叫,但聚在大堂上問話的主家都殺光了。

  一、二、三…五十七…...

  數到這里,刁庚走來,道:“阿兄你不干活,數啥呢?

  刁丙目光看去,見刁庚拿了一塊絹絲手帕在擦血,擦完就丟在血泊里,他有些心疼,但沒說什么。

  一住://.xbquge.a

  姜亥也走了過來,盤腿在地上坐著,道:“綁我。”

  刁庚問道:“我們把你綁在這走了,你不會被殺了吧?

  “小瞧我?就怕你綁不緊。”姜亥囂張地咧了咧嘴。

  胡來水打扮成了一個宋家奴仆的模樣走來,道:“沒事,我替阿兄守著。”

  “要你多嘴。”姜亥道,“還有你們,先別急著拿東西,等我家郎君處理好了,自會給你們一場大富貴。”

  “好。”

  刁丙看了看,見血要流過來了,只把宋之悌那身華麗的衣剝下來,也不在意那上面的血跡斑斑,將它折好收進包裹里。

  一雙靴子也被他褪下,掛在腰間。

  “我說,你掛著這靴子干嘛?穿上啊。”

  刁丙道:“平常穿慣了草鞋,需要的時候再穿這靴子。”

  姜亥問道:“什么是需要的時候?”

  刁庚打包了許多糕點,把嘴里塞得滿滿當當,含糊道:“阿兄都收了好幾雙了,我就沒見他穿過。”

  “留著有用,等兒女大了穿也行。”

  眾人哄笑了幾聲,刁丙問道:“接下來去哪?”

  “你們先去弄晴別業找樊牢,去了之后你就喊“帥頭,我算看出來了,宋勉、高尚借我們的手殺宋家’呢!”

  刁丙道:“怕我喊得不像。”

  “我來。”刁庚道,“我懂這是啥意思了…..”

  縣署,宋勉正指著薛白怒叱道:“薛白!你做出這等事來,還想有好下場嗎?!”

  他平素溫文爾雅,此時卻是方寸大亂。

  閱巖亭內金杯共飲,弄晴別業里約好相互扶攜,一轉眼薛白就殺了他全家,這就是其人承諾的會助他繼承陸渾山莊?

  這念頭一閃而過,宋勉莫名冒出了一個瘋狂的想法——現在,似乎真的可以得家業了。

  但很快他就被自己嚇到了,他自認為是好人,教書育人,風雅溫和,怎能做此不合時宜之想?

  更不可能與一個狼子野心的滅門仇人合作。

  “少尹,血洗陸渾山莊之幕后主使必是薛白,懇請少尹為宋家作主啊!還有,驪山刺駕案一定也與他有關.….”

  “此事太可疑了。”呂令皓及時開口,“我了解偃師縣,縣內絕無山賊,必是有人指使殺手假扮山賊殺入陸渾山莊,薛縣尉確實可疑。”

  面對這些指責,薛白并不爭辯,竟像是在默認此事,又不公開承認。

  他在長安之時曾一次次被指責、一次次艱難地自證清白。但這里是偃師縣,是他的地盤。

  主一縣之地,他不需要對人作出解釋。

  這便是官威。

  “隱田匿戶案明日再審。”薛白再次拍響驚堂木,朗聲道:“山賊入境,謹慎起見,百姓各自歸家,鎖好門窗,待縣署平定賊寇,本縣尉保證必不使任何一個小民遭殃。”

  此時再讓百姓散去,結果已與方才完全不同。

  他們看了一整天,一度以為縣尉拿隱田匿戶之事沒辦法,但最后的這個消息改變了他們的預期。

  他們其實并不關心幕后主使,只要符合期待,哪怕是巧合也可以歸為感動了上蒼,重要的是分回田地、減輕稅賦。

  不可能之事忽然有了希望,就像是一口埋在地下的缸被打開了一條縫隙。

  他們卻沒留意到一個官紳們非常在意的問題,少尹吩咐散衙時,眾人沒散,而縣尉一說,馬上就散了。

  人群散后,場面更嚴肅了些。

  薛白當即下令,道:“差役、民壯,以及自愿保護鄉鄰者,隨本縣尉守城門,以免山賊入城.…..”

  呂令皓見他要控制城門,連忙湊到了令狐滔耳邊低聲道:“少尹,不如先拿下他,以免事態不可收拾。”

  令狐滔本有此意,但等到百姓退散,河南府的衛兵們正想控制住縣署,卻發現薛白的人手已搶先奪取了關鍵之處。

  這其中包括差役、伙計、濟民社以及一些漕工,看起來五花八門,但除了差役帶刀,大多數舉的都是鋤頭、棍子,甚至赤手空拳。

  只一群烏合之眾保護著薛白在偃師縣的權力;同時,他們也需要薛白的保護。

  今夜若沒有他們,令狐滔肯定要把薛白拿下治罪,此時卻不得不猶豫了。

  他與高崇那種瘋子不一樣,要考慮的不僅是打不打得過的問題,而是一旦動手卻壓不住薛白,損的是他的威嚴。

  正猶豫之際,高尚所認為的薛白的后手才終于出現了。

  “令狐少尹、杜轉運使,請容貧道斗膽多言。”

  說話的是李騰空,她手持拂塵,走到堂中,僅那氣質,便讓人知她不俗。

  杜有鄰連忙抬手笑道:“李道長請。”

  他看似糊涂,但能這么說,該是心里清楚李騰空與薛白之間的友誼。

  李騰空道:“貧道雖不知政務,但到偃師縣這半日所見,薛縣尉有些執拗,在令狐少尹到來之際執意要把手里的案子審完,此事不過一樁禮節上的小事,何至于鬧到如此地步?”

  若拋開一切行為背后的隱情,在一個初來乍到的外人眼里,這件事還真就是這樣,誰也不可能明著說“可薛白動了田地就動了我們的利益”。

  包括楊齊宣,他一直都沒看明白發生了什么,云里霧里的,聽了李騰空的總結,遂認為原來如此。

  李騰空略略停頓,道:“既是小事,請薛縣尉賠個不是,不就好了?

  她說得輕松,李季蘭還配合著明媚地笑了一下,愈顯輕松。

  薛白遂執禮向令狐滔道:“是我失禮了。”

  之前他一直寸步不讓,現在卻肯順著李騰空的意思,一些不知情者看在眼里,還以為薛白這是尊重右相。

  李騰空故意不與薛白對視,稍微轉了一下身子,繼續說起來。

  “至于說是薛縣尉指使山賊殺人,不知理由為何?證據可有?山賊為何人、與薛縣尉是否相識?薛縣尉與宋家有何仇怨需如此行事?

  明明是清清秀秀的一個小女子,說到后來卻是語氣鏗鏘,最后抬手一指宋勉,道:“若是空口無憑,誣陷堂堂朝廷命官,你可是大罪。”

  宋勉死了家人,卻還要被落個大罪,心中巨怒,若非李騰空是宰相之女,他當場便要臭罵她。

  偏偏問題的關鍵本就在于這個宰相之女的身份,否則誰聽她講道理?

  “與其武斷指認誰是幕后主使,不如先查問清楚。”

  李騰空見眾人不答,竟是向那幾個從陸渾山莊逃回來的奴仆問道:“你們可知這些山賊是從何處而來的?”

  奴仆們大多一臉茫然,唯有一人不易察覺地掃了薛白一眼,低下頭,吞吞吐吐地開始回應起來。

  “好像是…走私販子吧?”

  李騰空本是試著一問,沒想到真有結果,不由眼睛都亮了些,追問道:“你怎么知道?”

  “他們給阿郎運了幾次紅料,首領被稱作‘帥頭’,這次來,也是阿郎放他們進山莊的。”

  “為何放他們進山莊?

  “喊門時好像說是…他們能幫忙除掉縣尉.….”

  李騰空愣了愣,回頭看向薛白,恰撞見他的目光,一瞬間就會意過來。

  彼此提前沒有說好,卻能自然而然地順著他的計劃行事,她也不知這是否算是一種心靈相通。

  “也就是說,宋家與山賊本就有勾結,自己引狼入室?”

  “你胡說!”宋勉驚呼一聲,

  他驀地打了一個寒顫,意識到一切都是出自薛白的算計。

  這奴仆必定被薛白收買了,說的事卻是真的——不久前宋家又派了幾人去二郎山答復樊牢可以殺薛白,而這幾人一直沒有回來。

  薛白確實使了個障眼法,但并非為了掩藏洛陽的后手,而是為了掩藏殺人的意圖,同時創造出宋家與二郎山來往的證據。

  令狐滔轉頭看向楊齊宣,問道:“楊參軍,你怎么看?”

  “我?我初來乍到,能知道個…”楊齊宣愣了一下,應道:“圣人讓我到偃師看看,看來,偃師真的很亂。

  令狐滔一定要他回答,道:“楊參軍還是說說對此事的看法為宜。

  楊齊宣無奈,扭頭看了看李十一娘,只見她打了個哈欠,不耐煩地點了點頭。

  他遂道:“十七娘說的對,真相如何,一查便知。

  令狐滔不會在沒有他支持的情況下輕易有動作,轉頭吩咐道:“查。”

  一旦要查,原本針鋒相對的氣氛也就散了。

  派人到陸渾山莊去打探山賊去向,搜救活口、詢問口供等等都需要時間。這邊,從長安、洛陽來的權貴們也累了,需要休息,崔唆盛情邀請他們到他的宅院暫住。

  “有驛館嗎?”李騰空卻是向薛白問道。

  薛白道:“有,冬天被燒過,剛整修好。”

  李騰空拉過李十一娘,道:“姐夫還是不宜與河南府官員住到地方民戶家中去。”

  薛白順著她的話,道:“我安排諸位到驛館暫住。”

  到了驛館,他們才有了片刻單獨說話的機會。

  “那個高尚,與十一姐夫關系很好,今夜勢必要收買姐夫,你要小心。”

  “好。”薛白道:“我款待不周,你們好不容易來一趟,遇到這些瑣事。”

  “很操心嗎?你眼里有血絲了。”

  分明是在夜里,倒不知她怎么看到的,薛白笑了笑,道:“走了。”

  “你在哪住?”李季蘭都還沒能說上話,連忙道:“夜里要小心安全。”

  “放心,縣署里有人守著。”

  薛白自回了尉廊,鋪好被褥,也不管這一夜有多少人在焦急奔走,安安心心睡下,呼吸漸漸均勻。

  這個夜里,楊齊宣卻沒有睡好,聽到了通傳聲,從被窩里起來,打著哈欠去見了高尚。

  “深夜過來,是想請楊兄下決心除掉薛白。”

  “這事簡單嘛,你們若有罪證,我當然會遞給丈人。”

  “楊兄誤解我的意思了。”高尚笑道:“我是說,不論能否拿到他的罪證,都果斷動手。”

  “那怎么行?”楊齊宣白眼一翻,認為地方上的人做事太不講究了,“動武不行,你至少把罪名羅織好,《羅織經》看過沒有?”

  這方面他還是很了解的,李林甫每次制造大案,都講究有理有據,合乎規矩,讓人挑不出理來。

  他語重心長道:“《羅織經》得看,誰都不干凈,無非是比誰羅織罪名更厲害,懂吧”

  高尚不答,道:“右相也希望薛白死,不是嗎?”

  “你怎知道”

  “自是府君與我說的。”高尚語氣從容,以此感染著楊齊宣,道:“府君不正是順著右相的意思做事嗎?”

  這一夜很短,許多人徹夜無眠。

  長街上提著火把的人來來回回,光亮就從未暗過,未到天明,縣署外又擠滿了百姓。

  崔唆還在緊張地打探消息,迫切地想知道宋家是怎么遭殃的,聽得鼓聲響起,他驚詫不已。

  “這就天亮了?!”

  他顧不得換衣服,匆匆趕去見令狐滔,隨其一起到縣署去等待消息。

  令狐滔的涵養還是很深的,喜怒不見于色。

  抵達縣署時,派去陸渾山莊的人還沒有回來。

  宋勉趁著薛白不在公堂,還想勸令狐滔安排埋伏,直接拿下薛白,奈何呂令皓這個縣令對縣署的掌控權還不如縣尉。

  呂令皓只是安排了座位,請令狐滔在主審官的位置坐了,自己則坐在大堂左側的首位,本該讓薛白坐在他下首,但他下意識感到與其共座很不安,只好讓其坐在右側杜有鄰下首。

  如此反倒給人一種兩個縣官能分庭抗禮的感覺。令狐滔見了,暗自搖頭,認為呂令皓太怯懦無擔當了。

  才落座,堂鼓又響,聚集過來的百姓更多了。

  “既讓他們關好門窗,如何又聚過來?”

  “薛白昨夜說了,今早還要再接著審隱田匿戶之事,他總喜歡煽動愚民。”呂令皓問道:“是否將百姓驅散?

  但薛白此時恰好到了,這話題也就作罷,否則又要有所沖突。人若活成了一根太硬的骨頭,狗都繞著走。

  呂令皓倒霉遇到了薛白,竟還能笑得出來,道:“薛縣尉不愧年輕,如此精神奕奕,可是有發生了什么大好事?”

  薛白不理會這種含沙射影,環顧四周,楊齊宣坐在對面,李十一娘則是換了斕袍在其后面看熱鬧…李騰空、李季蘭則更后面些。

  高尚則在世紳之中。

  緊接著,一大隊人回來了。

  這是派去打探陸渾山莊情報的,偃師縣、河南府、金吾衛的人都有,各家還都派了些家丁跟去。

  “回少尹,山賊已經不在陸渾山莊了….”

  “什么?”眾人原以為對方會據首陽山而守,竟是這么快就退了,愈發不安。

  令狐滔敏銳察覺到不對,喝道:“一夜之間,他們如何能把財物搬走?”

  “回少尹宋家的財寶、庫房都沒有動。”

  一眾官紳聞言當即激動,認為這是指證薛白最大的證據。

  宋勉直接就站出來,道:“可見殺人的不是山賊,薛白,還敢說不是你指使的?

  薛白依舊是懶得搭理他。

  很快,有更多的人被帶上來,都稱親眼看到了是宋之悌把那兩個山賊頭子請進陸渾山莊。

  姜亥也被帶了過來招供,上半身的繩索都還沒解開。

  他是故意不解繩的,之前有好心人要幫他,還被他喝退開來。

  “見過府尹,小人是縣尉的護衛,因縣尉查到宋家有私鑄銅幣之嫌,命小人跟蹤宋添貴。結果,跟蹤到了二郎山我就被拿下了。

  “為何不殺你?”

  “他們想讓我背叛縣尉,幫他們嫁禍縣尉,把我帶到了宋家。”

  “如此說來,殺人時你就在場。”

  “是。”姜亥道:“宋添貴不是我殺的,是與他隨行的另一個宋家人殺的。”

  令狐滔眉頭一皺,喝道:“問的是陸渾山莊慘案的經過!”

  姜亥道:“他們押著我進去,說可以把我交給宋家用來害縣尉。但以后運送銅料的分潤要加兩成,說有人給他們加了兩成。宋之悌不肯,雙方談不攏,動起手來。沒想到宋家那些護衛看著人模狗樣,沒一會兒就被殺光了。”

  薛白問道:“誰給他們加了兩成?”

  姜亥還未答,呂令皓已喝道:“胡言亂語!若真是如此,他們為何不殺了你?”

  “他們打起來,我趁著混亂倒在地上裝死,這有甚好問的?”

  “此人所言根本不實。”宋勉道:“我看必是薛白的安排。”

  “,你宋家從私鑄銅幣開始,全是縣尉的安排!你兒子出生,也是縣尉的安排.…”

  “啪!”

  令狐滔猛拍驚堂木,提醒姜亥不得在公堂上口出穢語。

  雖然被呂令皓、宋勉打斷,他卻還有一個關鍵問題沒問。

  “你可知那些兇徒往哪逃了?”

  “不知。”姜亥道:“但我知道他們到了偃師之后,樊牢去了弄晴別業。”

  “弄晴別業?何處?”

  “宋家的產業唄。”

  很快,令狐滔、薛白已經派人去包圍弄晴別業了。

  宋勉已懵了,感覺事情漸漸變得難以辯駁。

  甚至連他都有些動搖,懷疑是不是高尚才是幕后主使。

  這思路一打開,各種可怕的可能性都顯現了出來。

  高尚、薛白都是聰明人,只其中一個人都很可怕,宋家已經被致于死地了…宋勉甚至還想到他們兩個人聯手做局的可能,瞬間不寒而栗。

  煎熬地等了很久,終于,消息傳回來了。

  “山賊不在弄晴別業,我們趕到時,他們已經撤走了。”

  郭渙正站在諸吏員之首,原本一直都是不動聲色,不發一言,此時卻是驚恐了起來,擔心下一個遭殃的就是郭家。

  他不安地懦了懦嘴,看向薛白,又看向令狐滔,唯獨沒再看呂令皓。

  那邊,令狐滔問道:“可有死傷?”

  “沒有…他們昨夜在其中休息,今晨走的,好好地來,好好地走….與客人一樣。”

  此言一出,不少圍觀者紛紛詫異,楊齊宣眉毛一挑,搖頭不已。

  不可能。

  宋勉大驚,先覺得不可能,之后不由懷疑起高尚。

  “宋勉!”令狐滔喝道:“你作何解釋?!”

  他已經非常不滿了。

  無關于真相,他根本不關心真相,重要的是,偃師官紳要想對付薛白,請他出面也可以,但至少把罪名羅織好。

難道還要他這個堂堂府尹,為了偃師之事親自去制造證據  結為這種利益鏈,不怕人壞,就怕人蠢。

  蠢材!

  “回少尹,弄晴別業已不是我的私產,成了宋家的家產.….”

  外面的百姓們忽然竊竊私語起來,不明白私產與家產之間的區別在哪里。

  薛白擊堂鼓把百姓聚來,在旁人看來根本無用,此時卻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至少讓人不能當眾隱瞞真相。

  宋勉滿頭大汗,正不知如何是好,新的人證物證已經到了。

  先進來的是弄晴別業的奴仆、婢女們,一起接受問詢,其中有個美姬偷眼看了薛白好幾次。

  “你,認得他嗎?”令狐滔敏銳地拿到了這個突破口。

  “是,薛縣尉曾與郎君來過弄晴別業,是奴家給他侍酒。”

  令狐滔審案子很有一手,既然是審宋家的人,便仔細盤問了詳由,最后,這婢女竟是抖落了一句了不起的證詞。

  “那時,薛縣尉說想要奪縣令的權,郎君想要繼承宋家家業,他們就合作…..”

  “沒有!”宋勉承擔不了這樣的指證,臉色已經煞白。

  薛白則道:“確有此事,我怕縣令年邁勞累,想要多管一些庶務。”

  “呵。”呂令皓撫須,尷尬地笑了兩聲。

  令狐滔板著張臉,又問了幾個奴仆樊牢等山賊在弄晴別業的詳情,更多的物證被搬了上來。

  一箱箱嶄新的銅錢、還沒鑄成幣的銅塊…以及一個高高的豎爐。

  “這不是我的!”宋勉連忙解釋道:“這是我從楊氏商行查抄出來“夠了!”呂令皓連忙大喝一聲,阻攔宋勉說這事。

  東西確實是從豐匯行抄查出來的,當時不知薛白為何要把銅幣熔成銅塊,此時擺在這里,確實像是宋勉在弄晴山莊鑄幣用的。

  但不能說,不然顯得是他這個縣令讓宋家去抄家并歸為私有,呂令皓更不能承擔的是包庇宋家私鑄銅幣。

  反正說與不說,令狐少尹心里都知道宋家不是在弄晴別業鑄幣。

  楊齊宣恨鐵不成鋼,這些人羅織罪名的手段太糟糕了。

  看起來,薛白才是真得到了他丈人的真傳。

  三庶人案、韋堅案、柳戴案,所有人都知道是右相對付政敵,可證據都是真的。

  三庶人就是闖宮了,韋堅就是私會皇甫惟明了,柳動就是檢舉杜有鄰了,這才是真正的高明。

  楊齊宣轉過頭與李十一娘低聲道:“鄉下人做事…真的太糙了。”

  連他都是如此,聽審的旁人更是議論紛紛,認為證據確鑿,真相大白一個個細節堆起來,構成了真相。

  宋勉派人殺了宋添貴,聯絡二郎山匪,提出多給兩成的利益,讓他們幫忙殺了宋家,好繼承陸渾山莊。

  “畜生啊。”

  “天打雷劈….”

  宋勉已百口莫辯。

  因為薛白就是以真相布局,擺出的全都是十余年間發生的事實。

  只有一個破綻,薛白確實親自去了二郎山、見了樊牢,又假稱是被公孫大娘劫走了,那么,公孫大娘可證明薛白才是幕后主使者。

  但這在偃師沒有辦法證明,得去找公孫大娘,而且薛白與公孫大娘還關系匪淺。

  所有人都認定一切是宋勉所為,不聽其任何解釋。

  沒想到,竟是薛白開口提出了疑問。

  “樊牢到底是如何住進弄晴別業的?”

  “對!”

  很快,門房便被拉出來審。

  “那漢子….那漢子自稱樊牢,前日來找高郎君,請他到城外相見,小人去問過高郎君,他答應了。到了傍晚,那漢子就過來,說高郎君讓他暫住,夜里還會安排人送貨物過來…”

宋勉一愣,此時再也分不清真相到底如何了,甚至更加懷疑薛白與高尚聯手了,否則樊牢分明與高尚有舊交,怎么會聽了薛白的  那要自救,該是去找公孫大娘證明,還是咬高尚一口?

  這般想著,宋勉回過頭看去,在人群中尋找著高尚的身影。

  楊齊宣正一臉嫌棄、郭渙憂心忡忡、崔唆焦急不已…但他沒找到高尚。

  宋勉揉了揉眼,發現了一件很糟糕的事——

  高尚不見了。

  “是高尚、宋勉合謀的!殺了全家,畜生啊。”

  迷霧散去,真相忽然清晰了起來,所有人都在議論著,蓋都蓋不住。

  “高尚畏罪潛逃了…..”

  事情被證實成了這樣,令狐滔的怒氣也快蓋不住了,但還在猶豫著沒有下判決。

  官紳指證薛白的時候,恨不得讓他立即拿下薛白;但真等證據齊全,事實俱在了,他卻不急著拿下宋勉。

  畢竟宋勉沒有武力威脅,遠沒有薛白給人的壓迫感。

  他唯獨忘了問一件事——那些山賊離開弄晴別業之后去了何處?

  “帥頭,我們去哪?”

  “興福寺出了些惡僧,占著大量的田畝不必交稅猶不知足,還把養病坊的孤兒發賣。”

  “懂了。”

  興福寺雖在縣城中,離瞻洛門不遠卻有一處農莊,住著寺中負責打點田產的長老。

  此地奴仆云集,又不必守寺中的清規戒律,自然是極自在的。

  一路上,樊牢神色嚴肅,腦子里回想著的是薛白在二郎山說的話,也回想了不久前與高尚見面時的場景。

  他發現自己還是太軟弱了,很多時候都是被推著走的,當初私自放了刁氏兄弟,這次投靠了薛白背后的皇孫,都是想要保住弟兄。

  這次,還陷害了高尚,但樊牢對如何還高尚的恩情自有打算。他到牢里去,勸高尚轉投皇孫,一如當年高尚對他那樣。

  大唐鼎盛,天佑李氏,樊牢相信自己這么做是對所有人都好。

  他唯獨沒考慮自己。

  他從來不想做選擇,但命運總是推著他,一步一步往前走。

  “帥頭,到了。”

  走了很久之后,刁庚喚道,神色有些興奮。

  樊牢道:“這邊的情形我打探過了,簡單。趕了一路,讓弟兄們歇歇再動手。”

  “哪有那般嬌氣,直接動手唄?”

  “好,動手!”

  從這點反而可以看出這些走私販子遠沒什么規矩,雖然敬重他們的帥頭,但說話做事都很隨意。

  不過,對付幾個惡僧再隨意都綽綽有余了。

  陸渾山莊中血還未干,他們再次動手。

  有第二次就代表可能會有第三次、第四次,給官紳們帶來的恐懼天差地別。

  他們也不知道還要殺幾次,薛白給了他們一張名單,順著殺過去就可以,直到他派人來喊停。

  如果沒喊停?

  反正薛白羅織好了一個完整的罪名,一手執法,一手執刀,主動權已到了他這一邊。

  只看對方有多硬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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