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繡嶺。
驪山美如錦繡,有“繡嶺”之名,分為東、西繡嶺。山勢遠看綺麗,實則作為秦嶺余脈也是非常的高峻挺拔。
華清宮把驪山作為天然的外圍防御,擴建時還修了一條上山的道路,名為“玉輦路”,在山上建了許多宮殿,都屬于外苑范疇,若圣人要登山,則可從華清宮禁內出昭陽門,走玉輦路。
是夜,薛白、楊玉環不敢走昭陽門進入禁內,只好往西繡嶺攀爬。
就在這附近,找到她!
“找!我們也嘗嘗楊妃的滋味.….
吆喝聲從山腳下的樹林中傳來。
楊玉環正踩著薛白的肩努力往上爬一處峭壁,聞言嚇得心駭欲死。
她雙手掛著石頭往上提,偏是嬌弱無力,幾乎摔下來。
“我不行了,我上不去的。
“得上。”
薛白知道即使禁衛安頓好皇帝后轉身平叛了,也不可能馬上就找過來,而楊玉環是如今在外苑最重要的人物,那些逆賊勢力會往這邊來找她。
他感到肩上的身體晃了晃,忙伸手扶住她。
“我推你。
“踩我手上,再爬。”
“不行,真不行,太晃了,我不敢.…..
“上去。”
手上奮力一撐,終于是將這位貴妃頂了上去,薛白累得不輕,沒來得及喘兩口氣,已看到身后亮起火光。
是那些逆賊亂丟火把尋人,點燃了梅林。
“我拉你。”楊玉環把身上的彩綢放下來,“快上來。”
“你拉不住,綁在樹上。”
“好。”
薛白這才攀上峭壁,依舊收回綢布,裹在她身上,以免那身戲袍太過明顯。
做這動作時他發現楊玉環頭上的花鈿掉了許多,再往峭壁下一看,他連忙推了落葉與沙土下去,希望能掩掉痕跡。
“還得走。”
山林間難行,楊玉環一直緊緊跟在薛白身后,過程中幾次用力掐了他,因為有蟲子掉在她脖子上,好在沒驚叫出聲。
那是何處?”薛白指著上方有亮光的殿宇問道。
“該是朝元閣,是供奉老君以及老母的祀殿。”
“過去吧。
楊玉環一把拉住薛白,問道:“為何過去?萬一那些守衛也是逆賊.…”
今夜的逆賊應該是不多的,但造成的更大問題是破壞了公卿貴胄們對守衛的信任,黑夜中,誰也不知道迎面走來的一隊人是禁衛還是叛逆。
這也是陳玄禮堅決不開內宮門的原因,不是怕逆賊殺入,而是怕奸人混入。
薛白見楊玉環實在害怕,再觀察了一下,發現朝元閣下方還有一小片殿落建筑,周遭并無太多燈火。
“那是何處”
“嗯?該是百僚廳,祭祀時群臣待的地方。”
“過去吧。”
撥開荊棘,翻過一個小山坳,薛白扶著楊玉環終于走到玉輦路上,面前有幾座無人的亭臺樓閣。
月光從云朵中出來,隱隱約約能看到上面的牌匾,宮人走馬樓、集靈臺、百僚廳…其中有一個小殿,名為“長生殿”。
薛白本以為此處是唐明皇、楊貴妃海誓山盟的地方,此時看周遭環境顯然不大像。長生殿應該只是前齋殿,祭祀時在此齋戒,之后再走到山上的朝元閣、老君殿。
并非是談戀愛的地方。
楊玉環有些害怕,拉了拉他的衣襟。
“噓。”
兩人遂走向齋殿。
薛白不算戲迷,前世卻時常陪一些老人看戲,猶記得看過一出昆劇《長生殿》,
戲文寫得是極為綺麗。寫睡姿是“紅玉一團,壓著鴛衾側臥”,寫窺浴是“悄偷窺,亭亭玉體,宛似浮波菡萏,含露弄嬌輝”,只是這種描寫偏重色相,格調不高。
若論美色,此時他在月光下轉頭一瞥,雖只見她一張臉,已比那戲詞里還要漂亮。
薛白不由抬頭,看向上方的牌匾“長生殿”三個字,護著楊玉環進去。
殿內是有幾根火燭的,只是不足以照亮整個殿宇。
輕手輕腳地關上門,那微微的火光不再搖晃。
楊玉環先看薛白,見他渾身是血,不由吃了一驚。
“你受傷了?”
“小傷。”薛白搖手,在柱子邊倚坐下來。
楊玉環不敢離他太遠,也在柱子邊坐下,小聲問道:“你不會有事吧?該怎么辦?”
“沒事。”
“你......”
她似乎想說些感謝的話,但不知從何說起。
過了一會,薛白感覺到她的局促,道:“保護貴妃,為人臣子應該做的。”
“嗯,那你…我會記得你的恩義,你這當弟弟的,為了救阿姐奮不顧身,我會如親弟弟一般待你。”
“多謝阿姐。”
楊玉環伸手輕輕碰了碰他,似想查看他的傷勢,末了想到自己也不懂,只好做罷。”
好在漸漸地,山下有禁軍的呼喝聲響起,該是叛亂已平息了。她遂安下心來。
“你還好吧?待會兒讓御醫給你瞧瞧。”
“阿姐放心,真是小傷。”
“我才不信你。”
說著話,楊玉環已平復了情緒,回想起方才的驚險,拍了拍心口,卻是道:“可惜呢,戲也沒唱完。往后再唱,少了那般適合的法海。”
“會有更適合的。”薛白道:“哪怕讓高將軍鉸了頭發唱,想必也是不錯的。”
“這種時節你還說笑。”楊玉環嗔罵道,終于放松下來。
夜還深,等著也是無聊,她倒是想起一事來。
我早便想問你,你改的那些戲詞,可是有詩詞的?那‘欲把西湖比西子’精妙若斯,無前句豈非可惜。
“是有的。”
說著說看,自然說到了那首《鵲橋仙》,因薛白在《白蛇傳》的戲文里引用了它的末兩句。
“纖云弄巧,飛星傳信,銀漢秋光暗度。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對了,今夜是七夕。”楊玉環忽想到這事。
她撐起身來,輕手輕腳地走到殿中的香案前,目光看去,只見祈福用的香盒、紈扇、瓶花、金盆、銀瓶皆有。
于是又走回薛白身邊,小聲問道:“我能拈香嗎?逆賊不會追過來吧?
“阿姐請。”
楊玉環于是點了香線,向窗外蒼天拜倒。
“妾身楊玉環,虔焚心香,拜告雙星,伏祈鑒祐。伏祈.….”
話到一半,她停了下來,說不出心愿。
薛白看著,不由心想,這個貴妃看起來保持著天真浪漫,其實未必不明白自身的處境…她怕不長久,甚至知道一定不長久。
太美的東西往往都是脆弱且易逝的,一株開得最鮮艷的花,如何不恐懼于凋零?
許久,楊玉環回過頭來,已是梨花帶雨,淚流滿面。
“貴妃?”
“貴妃!”
西繡嶺上,忽然響起了呼喊聲。
長生殿中卻依舊安靜,薛白與楊玉環已躲到香案后面,噤聲不語。
他們擔心是逆賊假扮禁衛,因此任那呼喊聲此起彼伏,他們就是不出去。
就這般又躲了許久,直到有熟悉的聲音傳來。
“貴妃,你還好嗎?是老奴,老奴帶人來了!貴妃你在何處。”
“永新也來接你了,貴妃.….”
楊玉環這才安心,站起身來,喜道:“是高將軍與永新來了,我們出去吧。”
“慢著。”
“怎么了?”
“請阿姐躲到百僚廳之后再現身,不宜與我一起被發現。”薛白道:“若旁人問起,只說我護送至此便撐不住了。”
他本擔心楊玉環沒能夠立刻理解他話里的意思。
但楊玉環當即就懂了。
“好,我很快帶人來醫治你。”
她跑了兩步,忽又回過頭來,俯身問道:“對了,你想要什么?阿姐給你討。”
“能升官就很好了。”
“你呀。”
楊玉環嗔怪了一句,小心翼翼地往后殿那邊去了。
香風飄遠,長生殿一片寂靜,薛白一人坐在黑暗中。
他終于可以沉下心,繼續思忖為何會有這樣一場叛亂,該不會是原本就有但沒記載。若說劉化能到外宮苑是因為《白蛇傳》,除此之外,還有哪些改變?
一般而言,想到戲曲也就找到原因了。
但薛白以往工作的經驗提醒他,不能想當然。于是,重生以來做過的每一件事都在他腦中回想著。炒菜、骨牌、詩詞、巨石孢、竹紙、報紙…..
“狀元郎!”
殿門被人推開,郭千里大步趕了進來,喊道:“你沒事吧。”
火把的光亮十分刺眼,薛白目光避開,發現殿內的一切擺設都很新,接著想到華清宮剛剛擴建了。
此事他不曾參與…不對,其實有。
是因為他讓老師提醒房琯,右相府擴建華清宮的預算太高了,房琯主持了華清宮的修建事宜;且還是因為他,還未完工,房琯因為裴冕案被外貶了。
不對,不是東宮,若東宮有膽量兵變,絕對不會是這種小打小鬧。
想到這里,薛白已被郭千里親手扶出了長生殿。
高力士正領著眾人從百僚廳出來,許合子、張云容扶著楊玉環。薛白恰見到楊玉環向他這邊看過來,他干脆眼睛一閉,昏了過去。
“另外,華清宮的修建一直是由李林甫、王錨監督,他們久在長安,實際事務由房琯主持,房琯外放之后,接替他的是戶部侍郎張均。
“朕若記得不錯,開元二十六年,張均外放饒州刺史,房琯離京之后才調他回朝,張均抵京之前,誰在主持此事?”
“工部郎中郭彥、戶部郎中王錕….以及昭應縣令李錫、縣尉達奚撫。”
名單很長,而且正是李隆基不久之前才打算大加贊許賞賜的臣子們。
張均是名相張說之子,駙馬張咱的兄長;郭彥是名將郭虛己之子,郭虛己的妹妹正是李隆基的妃子,為他生下了永王李璘;王錕是王的弟弟;李錫出自趙郡李氏。
換言之,華清宮的修建事宜,參與者各種人都有,太子、宰相、外戚、邊將、皇子、世家。李隆基卻看不出其中有任何一個人會謀劃這樣一場刺殺。
陳玄禮也不認為這些王公重臣中有人會謀劃了這樣一場叛亂,應道:“臣以為,修建華清宮的諸臣中,有人出了紕漏,導致妖賊利用了外宮墻與驪山的地勢,臣必會詳查。
說罷,他跪倒在地,請罪道:“此事,禁衛亦有疏漏,請陛下賜罪。”
李隆基親自上前扶起他,嘆道:“起來說,如何回事?”
“左羽林軍中有一名執戟郎,名為李縮,這姓名恐怕有假,臣還在查。今夜,正是他領人殺了胄曹參軍事,從武庫中取了二十七副盔甲;亦是他殺了負責驪山巡防的司戈,率妖賊進入外苑…”
北衙說是有六軍,其實左右神武軍是虛置,只有左右龍武軍、左右羽林軍四軍。
而羽林軍負責的往往是宮城外圍防御。
如此說來,李隆基倒也不太怪得到陳玄禮。
“李縮?擒下了 陳玄禮慚愧,應道:“沒有。此人應該是已經逃了,能趁夜離開驪山,很可能是已改名換姓了,并有官員掩護他逃脫。”
此人是如何進入羽林軍的 “乃是從河東軍中選拔的,兵冊名籍是真的,很可能是早有預謀,匿名投軍。但口音假不了,羽林軍中說他是河內人。”
李隆基暫時也無頭緒,只能讓陳玄禮繼續去查。
“封鎖消息,今夜之事嚴禁傳出去。
遵旨….陛下是否回長安?”
李隆基先是不易察覺地一蹙眉,之后哈哈大笑道:“陳將軍太小瞧朕的膽量了。纖芥之疾,無關痛癢的幾個毛賊,還能將朕嚇出華清宮不成?朕不僅要留,還要久留。
“陛下神武,有太宗風范。”
陳玄禮再次奉承了一句,方才告退。
李隆基負手踱了兩步,思忖著這件事的各種可能,雖傾向于沒有王公重臣主謀,但認為必然有人暗中縱容了這些妖賊。
每個人都有嫌疑。
他臉色陰翳,獨自面對著御榻,伸手撫摸著金龍針繡,如同撫摸一個美人。
過了一會,他平復了神色,回過身看向高力士,問道:“太真沒事吧?”
“回陛下,貴妃一路逃到了驪山上,安然無恙。
高力士答著,臉上浮起笑意,又補充道:“她扮著的是白素貞的妝,旁人哪認得出貴妃?她也是能跑的,只不多時的工夫,已逃到了百僚廳里。”
“沒事就好。”李隆基道:“若太真有半點損傷,朕絕饒不了這些人!”
此番,連高力士也不確定圣人口中“這些人”是誰,只知道接下來,每個人都要面對如何重獲圣人信任的難題。
他甚至隱隱感覺到,圣人連對貴妃都有了一絲的疏離,這似乎是不可能的。
雖然《白蛇傳》是貴妃執意要演的,但懷疑誰也不該懷疑到貴妃才是.....
太樂署的官舍中。
“狀元郎只有這一處傷口嗎?”御醫查看過傷勢之后,這般問了一句。
薛白看起來非常虛弱,喃喃道:“是,大的皮外傷只有這一處。
“狀元郎身板比平時看起來要厚實,這一刀并未傷到筋骨….....想必是失血過多,故而昏厥了。”
薛白道:“我與賊人搏斗被重創了幾下,想必是傷到了肺腑,五臟六腑至此時猶覺疼痛。”
“是,老夫明白,明白。狀元郎傷勢…還是很重的,老夫為你多開些藥。”
“多謝神醫。”
“告辭,狀元郎放心,真不必相送了,你傷重在身,還是養著。哎呀,虢國夫人這賞賜太重了,老夫…老夫就拜領了。
御醫走后,楊玉瑤便在薛白榻邊坐下,一臉憂慮。
行刺發生時,她正在看臺上,被人群擁簇著第一時間隨圣駕入了宮,人是安然無門和及士的,她工位有白工,恢入存擁族有朱恙。但她卻沒想到望京門沒多久就關了。
為此事,她當時在內宮其實大鬧了一場,只是沒什么作用,今日也懶得提。
如今薛白傷了,她作為義姐,倒是可以明面上看看。只是看著這個往日里生龍活虎的小郎病快快的,她卻也是十分傷心。
“你真是…....
偏是他救了楊玉環,她怪也怪不到他,一時不知說什么才好。
薛白沒想到楊玉瑤有這般關切,不由笑了笑。
“還笑?
“三姐不必擔心,我與你說個秘密,你附耳過來。”
楊玉瑤于是附耳過去。
只聽薛白小聲道:“真是小傷,說得重些,顯得功勞大罷了。”
“真的?”
“試試便知,三姐可想看我活動一番?”
楊玉瑤往門邊看了一眼,小聲道:“不好試吧,傷口萬一繃開了?”
“不妨的,輕一些。”
“你真是的。”楊玉瑤推了薛白一把,嗔道:“平時不見你常來看我,如今受傷了反倒興致勃勃的。養著,眼下又不宜洗沐,我嫌棄你這一身的血泥味。”
正說著話,明珠跑來說謝阿蠻又來了。
楊玉瑤今日不想走,吩咐明珠去攔一攔,她則與薛白說起正事來。
“此番你立了大功,想必昭應尉都不夠封賞你的功勞吧?
“功勞必定是有的,且不小。。
薛白沉吟著,也一直在想著此事,緩緩道:“但在圣人的角度,眼下絕不是論功行賞的時候。真相不明之前,每個人都有嫌疑。”
“你能有何嫌疑?”楊玉瑤道:“那戲也不是你要排的,圣人還能疑玉環不成?”
“達奚撫。
“什么?
“達奚撫麻煩大了。”薛白道:“偏我還剛剛與他做了交易,與他交往頻繁。”
楊玉瑤十分不解,問道:“這也會有所影響?”
“主要還是看圣人眼下的心情。”薛白亦不能猜透李隆基,沉吟道:“問題不算嚴重,但我多少有些嫌疑。重要的是,不能讓他攀咬了。”
“他攀咬你做甚?”
聽了楊玉瑤這句話,薛白不由笑了一下,道:“他要攀咬的人可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