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皇帝脫口而出,問用倭奴水下作業可否的時候,朱載堉的情緒,十分復雜。
格物博士們不贊同的原因十分清楚:不要因為修橋,弄得沸反盈天,比如胡元修黃河大堤,就把天下給丟了。
格物博士們一致認為,如果真的愛惜百姓,就不要現在修這座橋,以后生產力提高,有了更大功率的鐵馬,更加穩定的排出水箱里的空氣,減少水下沉箱的傷亡。
但皇帝一句,倭奴可不可以,直接把朱載堉給問懵了,他根本就沒考慮過。
朱載堉是好人,他想不到;朱翊鈞從來不標榜自己是個好人,所以這是他下意識的反應。
“那用倭奴,是可以的。”朱載堉仔細設想了下,技術是可以在實踐中不斷進步的,至于進步血的代價,讓倭奴來付出就好了。
朱翊鈞低聲問道:“那大概要死多少倭奴?”
朱載堉稍微核算了下,俯首說道:“橋設計長度為3.5里,主橋為2.2里,大約要死兩三千倭奴,甚至更多。”
“那就按一萬準備好了。”朱翊鈞思考了下說道:“可以把橋修高點,萬一日后要通大船,過不去才是麻煩。”
“預算可以再加,慢慢論證仔細設計,反正這座橋也要等開封鄭州到漢口的馳道修通才能投入建造,不急于一時。”
“臣遵旨。”朱載堉俯首領命,他覺得陛下的意見是非常中肯的。
航道深度影響了運力,長江作為通衢九省最重要的水路,如果因為修了橋,阻礙了航運就有些顧此失彼了,到時候再拆,又是天大的麻煩。
而且武昌漢口長江大橋,是大明第一座長江大橋,這就是標準,其他的長江大橋也會跟著這個標準走,所以修高一點,修寬一點,理所當然。
陛下當然會有這個擔心,綏遠馳道才修成幾年?那時候看幾十年內完全夠用,短短幾年,就因為運力不足,需要補充擴建。
馳道還好說,那長江大橋,可不方便拆了修,修了拆。
而且復雜工程的設計,都不是一蹴而就,而是需要反復論證的,這個真的急不得,周期可能會長達數年時間。
大明皇帝并沒有直接離開北大營,今天沒有早朝,但操閱軍馬還要繼續。
大明皇帝的活躍,是萬歷維新持續推動的動力之一。
一般而言,一個復雜系統架構,如果出現了故障,那么局部修修補補,再進行數次大修,是可以煥發新的生機。
大明這個復雜系統架構出現了一些運轉上的問題,張居正進行了修補。
考成法、清丈、振武、整飭學正等政策,都非常有成效,代表著大明這個復雜系統架構,并沒有出現致命性的問題,這是萬歷維新的一切前提。
大明在萬歷初年還有得救,真到了崇禎年間,已經是做多錯多,不如不做的時候了。
如果主少國疑,張居正主導的新政,考成法、清丈、振武等大事,連續失敗,無論如何對政策修修補補,都無法成功,那就代表著整個復雜系統,已經有了致命缺陷。
致命缺陷不修復,無論你做多少表面文章,都是無濟于事。
如果以大毅力、硬手腕,修復發現的致命缺陷,仍然反復失敗,那代表著當初整體設計時留下的冗余,已經在漫長的時光中,因為各種修改,沒有了任何冗余。
這種冗余在大明叫做祖宗遺澤。
修復致命缺陷,仍然不能讓政策成功,那就代表著有更多致命缺陷沒有被發現,其表現,往往是按下葫蘆浮起幾個瓢來,一根筋兒變成了兩頭、三頭堵,無論怎么調整,都會出事。
這個時候,再考慮修復已然是不可能的了,就應該考慮報廢,更換新的系統了。
而身處于這個復雜系統架構里的每個人,都應該思索,從整體到細節,總結經驗教訓,對系統進行全面設計。
在工程學里,這叫做歸零,在政治里,就是改朝換代。
萬歷維新的整個過程中,沒有發生按下一個葫蘆浮起十幾個瓢來,而且隨著國力的提升,摁下一個葫蘆已經很少浮起瓢了,但,這不代表著大明國朝現在這套制度,沒有致命缺陷了。
只是代表皇帝、元輔、次輔對大明這套復雜系統足夠的了解,把祖宗遺澤,即制度設計里的冗余吃完了,后人已經沒得吃了,這其實相當的危險。
朱翊鈞拉動著虎力弓,微瞇著一只眼,眼睛箭簇靶三點一線,他松開了扳指,箭矢在彈力的作用下激射而出,箭簇帶著撕裂空氣的尖銳聲,扎進了三十步外的正中心。
“十矢十中!十矢十中!十矢十中!”一個校尉摘下了靶紙,一邊跑一邊大聲喊道。
擺出了大架姿勢射箭的朱翊鈞緩緩收功,連吐了好幾口濁氣,才將虎力弓放下,他揉搓著放松著肌肉,防止拉傷,右大小臂都在抖,虎力弓開起來確實很困難。
一百二十斤的虎力弓,要十矢十中,絕非易事,朱翊鈞整整用了十八年,才把自己訓練到了如此地步,這十矢十中,全是汗水和努力。
“陛下威武!”戚繼光看過了靶紙,確定了陛下的成績,由衷的說道。
陛下這樣的天生貴人,其實沒必要如此嚴格的要求自己,陛下每天能來一次京營,對京營軍兵而言,已經完全足夠了。
“明日開不得虎力弓了,要后日才能再開。”朱翊鈞略微有些遺憾,終究是天賦稍差一籌,熊廷弼每日都能開虎力弓,不需要休息。
熊廷弼最高一次連開十五次,十五矢皆中。
朱翊鈞和戚繼光坐在了武英樓的堪輿圖下,大明皇帝猶豫了下,才開口說道:“戚帥之前所上的《裁核申定兵衛疏》,難道只能到裁軍這一步,真的不能將邊軍組建成九個野戰團營嗎?”
“陛下,此事不是不再議了嗎?”戚繼光深吸了口氣,他就知道,陛下這個性格,既然提出來了,就絕不會放棄。
“戚帥,當年是五軍都督府輸給了兵部,最終兵部兼了五軍都督府的職能,五軍都督府名存實亡,戚帥想過沒,如果五軍都督府贏了,兵部職能并入五軍都督府,會是什么景象?”朱翊鈞說起了自己的想法。
戚繼光聽到陛下提及了當初的五軍都督府、兵部之爭,就知道,這件事今天不能善了,陛下不是簡單詢問,是已經有了一定的規劃。
“陛下,洪武、永樂年間,五軍都督府壓兵部一頭,戎政職事皆歸五軍都督府而非兵部,是有原因的,彼時北虜勢大,于國朝而言,有傾覆之危。”
“到了正統年間,英國公張輔作為輔國大臣,被三楊排擠到不能上朝,完全是因為北虜已無傾覆大明之力。”戚繼光用非常委婉的方式,表達了自己的看法。
大明興文匽武的標志事件,可不是明英宗被俘虜,那是結果,真正的標志性事件,而是在正統年間,英國公張輔被排擠到上不了朝,五軍都督府的職能被兵部鯨吞。
這不是一蹴而就就能做到,也不是三楊有多厲害,大明興文匽武的風力,從仁宣時候就開始了。
那時候不斷的棄地,張輔這個五軍都督府的大將軍,他最大的功勛交趾都被棄掉了,而且宣宗也沒派人打回來。
“戚帥的意思是,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朱翊鈞倒是更加直接的表明了自己的態度。
戚繼光俯首說道:“然也。”
戚繼光看陛下沉思的樣子,就知道,皇帝陛下聽明白了他話里的意思。
大將軍也好,五軍都督府也罷,只要皇帝拉偏架,和朝臣們一起,削減武勛權勢,輕而易舉,易如反掌。
皇帝一旦不想奮斗了,怠惰了,那興文匽武就成了必然之事。
皇帝的想法很好,通過對兵部的壓制,拔高五軍都督府的地位,拔高到國初地位,五軍都督府和朝廷平起平坐的地步,將領、軍兵的地位自然而然會拔高,將領不再是見面低三品,而是平級。
如此拔高武夫的地位,自然可以繼續推進陛下所言的九鎮團營全部練成‘上報天子下救黔首’的鐵軍。
但戚繼光認為沒必要折騰,因為皇帝會怠惰,哪怕是陛下沒有克終之難,為大明再興,燃盡到了最后時刻,可是皇子皇孫呢?這些天生貴人,還肯吃這個習武的苦?還肯如此勤勉?
上行下行的循環里,沒人能保證,上行一定大于下行,可能向下滑落更加劇烈。
因為京營的強橫,其實現在兵部做事,不得不參詳大將軍的意見,一旦涉及到戎事,兵部必須要京營將帥達成共識。
到這一步,戚繼光認為已經足夠了。
以文制武,是為了防止暴力失控,這個枷鎖,戚繼光認為并不過分。
“戚帥,真的不行?”朱翊鈞還是有些不死心的問道。
“陛下,打到莫斯科如何?哥薩克人而已。”戚繼光側面表達了自己的意見。
戚繼光自然不可能答應,如果五軍都督府壓過了兵部,和朝廷平級,這里面還有個問題,那就是大將軍就和皇帝平起平坐了。
在洪武、永樂年間,這個問題好解決,皇帝本人就是天下兵馬大元帥、大將軍,那自然不存在僭越的問題。
可是軍事天賦并不會血脈傳承,仁、宣皇帝就沒有太多的軍事天賦,他們無法忍受一個幾乎和自己平起平坐的張輔,對國事指手畫腳。
戚繼光很少在國事上指手畫腳,甚至在文化殿廷議,也是跟個悶葫蘆一樣,一個月也不說幾句話,這不是戚繼光的意見不重要,相反他的態度很重要。
這幫御史言官膽大包天連張居正都敢罵,唯獨不敢指責戚繼光,當別人指責你造反的時候,你最好有造反的實力,這樣就沒人指責了。
朱翊鈞的手指在桌上不停的敲動了幾下,才坐直了身子說道:“此事,到此為止。”
他想明白了其中的關鍵,根本不可能做到,哪怕是有一點點的成功的可能,朱翊鈞都可以嘗試下,但皇帝是這個制度改革的最大阻力,朱翊鈞選擇了放棄。
放棄的原因很簡單,大明眼下沒有消滅帝制的基本條件,既沒有足夠的讀書人,也沒有足夠的生產力,更沒有普遍的社會共識。
與其在這方面使勁兒,不如想想辦法,把還田徹頭徹尾的執行下去,生產資料再分配的冗余,足夠多了。
戚繼光愣愣的問道:“那莫斯科還打不打?”
“咱大明處處缺人,這遼東丁口都不夠,打到莫斯科作甚?”朱翊鈞笑了笑,他對打到莫斯科沒啥興趣,全球90的人口集中在沿海地區,莫斯科這地方,不符合大航海版本的領土需求。
朱翊鈞沒有好大喜功,海洋才是重點。
作為至高無上的皇帝,朱翊鈞的生活顯得過分的枯燥無聊,遠不如潞王折騰出來的動靜好玩。
因為還沒有就藩,所以潞王不必遵守太多的藩禁,似乎是為了表達自己的叛逆,他把府中的萬國美人編成了兩排,招搖過市!
這消息傳到通和宮,李太后氣的頭暈目眩,再加上天氣炎熱,就有些中暑了。
朱翊鈞把朱翊镠叫到了通和宮慈寧宮里一頓臭罵,約束他不得如此肆意妄為,再胡鬧就給朱翊镠上藩禁,去十王城里折騰去吧。
在京師如此招搖過市,皇家顏面何在?
李太后小戶出身,最重視孩子的品行,生怕被人指責小門小戶沒有見識,沒有培養出合格的皇嗣來。
“皇兄!那就給臣弟上藩禁吧!臣弟左右不過是個廢人罷了!”朱翊镠似乎是聽著皇帝的訓斥變得極為煩躁,直接在李太后的慈寧宮里,大吼大叫了起來。
朱翊鈞大怒,厲聲呵斥道:“朱翊镠!”
“皇兄!藩禁之嚴密,密不透風,這樣就不讓皇兄和母親為難了!”朱翊镠大聲爭辯,但他的眼神不停的看向慈寧宮的寢宮,希望李太后能早點出來。
這戲,他真的有點唱不下去了。
當面頂撞皇帝,哪怕是提前說好的,但朱翊镠依舊心有戚戚,連語氣都露了怯,就皇兄那一身的力氣,別說動用皇帝的權力,就光是力氣,收拾他就跟玩一樣。
長兄如父,皇兄狠揍他一頓都是理所當然。
朱翊鈞的眼光也一直看向寢宮,朱翊鈞克扣了朱翊镠二百萬銀就藩銀,擴建了綏遠馳道,當時朱翊镠要了萬國美人,還希望皇帝配合演出戲,騙一騙李太后。
但李太后不為所動。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朱翊镠,你真的是皮癢了!”朱翊鈞活動了下手腕,伸手就抓住了朱翊镠的肩膀,手一拉一個過肩摔,就把朱翊镠扔在了地上。
朱翊镠躺在地上,看著房梁,他反復確認,皇兄是真的在演戲,不是真的要揍他,因為在過肩摔的同時,皇兄明顯托舉了下,就是動靜看著大而已。
朱翊镠自問他也是從小習武,但這一下抓摔,朱翊镠根本避無可避。
“別打了,別打了!皇兄我知道錯了,知道錯了,疼疼疼!”朱翊镠大喊大叫,但是寢宮里依舊沒有一點動靜。
朱翊鈞假裝揍了一會兒,看還是沒有動靜,只能把朱翊镠拖出了慈寧宮。
朱翊镠的苦肉計,徹底失敗。
“再想辦法吧。”朱翊鈞走出了慈寧宮,嘆了口氣搖頭說道,這李太后怕是從訓斥開始,就已經明白了其中的關鍵。
朱翊镠眉頭緊蹙,滿是不敢置信的說道:“娘為什么不肯放我走呢?皇兄在娘跟前盡孝就是,從小到大,我要什么只要央求一二就是。”
朱翊鈞想了想說道:“镠兒啊,要不,你就在腹地就藩好了,咱給你在十王城弄個大宅子,雖然藩禁嚴苛了些,但勝在安全,朕每年給你十二個萬國美人。”
“要是如此,上次南巡之后,臣弟就可以搬家了。”朱翊镠搖頭,他不想被當成豬養,他已經長大了,萬國美人還是自己抓更有趣。
“臣弟告退。”朱翊镠再拜,又想別的主意去了。
朱翊鈞又回到了慈寧宮,這次李太后出了寢宮,坐在主座上,喝著茶,看到皇帝進來,就氣不打一處來。
“你們兩個都是我看著長大的,還打算騙我?”李太后嗤笑了一聲,放下了茶杯,有點氣也有點想笑。
朱翊鈞坐到了一旁,面色嚴肅的說道:“镠兒終究是要就藩的,他都二十二了,就藩海外,不受藩禁之苦,也不會虧待他,光是就藩之費,就準備了三百萬銀,五桅過洋船就給他配了十條,他到了金山,就是欺負別人的份兒。”
“要么就在十王城,镠兒也不想在藩王府里被養成豬,這人終究是人,不光只有奢侈享樂。”
人滿足了物質需求必然追求精神需求,朱翊镠是個活生生的人,而且從小跟著朱翊鈞長大的潞王,他的心有自己的翅膀。
朱翊镠上次面圣就說,他也有恐懼的事兒,生怕自己老的不能動了,問自己這輩子做了點什么,回頭看,到人間走這一遭一事無成,就是對人生最大的嘲諷。
“我知道我知道。”李太后嘆了口氣說道:“明年就藩,再多留一年,他孩子還小,怕路上出什么事兒。”
兩個親兒子都要演苦肉計了,再不答應,這個娘就不親了。
孩子長大了,終究是要翱翔于天地之間,潞王要是從小被寵廢了也就算了,關鍵是跟著皇帝學了不少東西,不甘心做個廢物。
朱翊鈞看李太后松口,立刻說道:“那就明年就藩!兩個侄子,兩個侄女,暫且不跟著镠兒一起去,就在京師,等他們成丁后,再前往金山,娘親以為如何?”
這不是談條件,小孩子承受不住驚濤駭浪,而且現在朱翊镠去,是篳路藍縷以啟山林,金山蠻荒之地,孩子不適合過去,也算是海外就藩制度的完善。
“那就按皇帝的意思辦吧,娘也想明白了,留不住的終究是留不住,還有啊,這皇嗣是國本,再多也不嫌多,尤其是大明開拓,需要藩王鎮守,你這兒,也多生幾個。”李太后聽聞,長松了口氣。
麻桿打狼兩頭怕,李太后也怕,怕孩子當了這么多年皇帝,變得無情起來,真的變成了孤家寡人,立刻答應了下來。
“行,娘你跟丫頭商量,再納兩個妃嬪就是。”朱翊鈞答應下來,他說話算話,并且打算立刻執行。
朱翊鈞回到了御書房,下旨內閣,準備潞王明年就藩事宜,潞王就藩不是說去了,大明什么都不管了。
潞王就藩的日期安排在了萬歷十九年四月,因為金山太遠,也不能建王府,就藩之費,主要是船只、武備,火炮、火藥管夠。
以大明軍標準供應火藥,內帑每年再撥銀二十萬,供給潞王府使用。
朱翊镠這次是錫土分封,還會帶二百鐵林軍,三千客兵,客兵的招募也要進行。
“閣臣們、言官們沒有意見嗎?”朱翊鈞翻看著浮票,確定閣臣們沒有反對意見,只有禮部尚書沈鯉覺得潞王封的真的太遠了,陛下是真的舍得,太后居然也答應了。
“沒有,內帑出錢,輪不到他們說三道四。”馮保可不覺得這事兒,言官有什么反對的立場,陛下犧牲了皇家利益,穩固了大明黃金來源地,開拓了海外領地。
馮保惡狠狠的說道:“誰敢胡說,就把他綁到桅桿上,跟潞王殿下,一道就藩!”
“你這個主意好!就這么辦!”朱翊鈞深以為然的點頭,朱翊镠是個天生貴人,萬歷十七年跟著皇帝南巡,挑來挑去挑到了金山,這年頭出海開拓,基本是奔著殉國去了,如何優待都不為過。
大明宗室必須出海,否則開海就是行百里者半九十,海外利益一點都保不住。
大明是個大一統的帝制王朝,海外開拓不能照搬泰西經驗,但凡是大明宗室因為畏懼危險,不肯出去,海外這些領土、種植園、礦產,不是被大明商賈侵占,就是被泰西殖民者給侵占,決不會長治久安。
一如當初朱元璋封王鎮守四方。
朱翊镠就藩,只要出個人就行了,大明皇帝幫他安排的妥妥帖帖,甚至連金山天文臺的觀星儀都在準備制作,他過去就擁有了絕對的自由,愛怎么胡鬧就怎么胡鬧,哪怕懸賞紅毛番的頭皮做靴子,都沒有士大夫去指責。
至于朱翊镠或者后人,效仿燕王朱棣造反,反攻大明,也壓根不用擔心,就是再過幾百年,巨大水體的阻攔,依舊讓各國的陸軍,無法成建制的遠洋部署。
“咦?”朱翊鈞心情極好,他拿起了一本奏疏,看了半天,才覺得處處都十分的怪異。
潘季馴在萬歷九年,在綏遠推動了一個失敗的政令,當年潘季馴就告訴了朝廷為何會失敗,他太想當然了,所以誰都沒把這個政令當回事兒。
綏遠草場退化,是因為過度放牧,而潘季馴當年一狠心,搞出了劃界放牧,就是給各個牧民劃分了草場,讓他們定牧。
但這個政策根本推行不下去,其中最關鍵的問題,圍封禁牧,誰去監察?潘季馴壓根沒那么多的人手去稽查到底誰在越界,誰在過載放牧,最終不了了之。
萬歷九年,潘季馴自我評價,這就是個肉食者一拍腦門、想一出是一出、極度失敗、不可執行的政令,他吸收了這些經驗教訓,治理綏遠。
但萬歷十八年,有了新的成果。
過度放牧造成草場退化,草料的價格變貴,當年劃出來的界限,就成了爭論哪片草場到底歸屬于哪個部族、哪個牧民的關鍵。
草場和部族是完全綁定在一起。
你家過度放牧沒了草,來我家吃?我家辛辛苦苦保養的水草,豈能給你做嫁衣!門都沒有!
“這…歪打正著?”朱翊鈞驚訝的說道,這是連潘季馴都沒料到的事兒,因為確定了邊界,牧民們對自己的水草愛惜了起來。
游牧的時候,水草都是長生天的恩賜,別人家的牲畜多吃一口,我就少吃一口,所以大家都過度放牧。
等到定牧的時候,水草都是自家的了,牧民們反倒是不愿過度放牧了,養馬的數量進一步減少,甚至種植牧草,成為了草原牧民最優解。
而且牧民開始自發性的對沙地進行改良,先是種些沙棘,等到沙棘固定水土后,再開始種牧草,因為按照大明皇帝的圣旨,沙地是無主之地,誰家治好,就歸誰家所有。
草原土壤沙地化的趨勢得到了極大的遏制。
“有意思。”朱翊鈞看著忠順夫人的奏疏,笑著說道:“忠順夫人在京師,宣她覲見。”
三娘子是來京師送羊毛的,尤其是王崇古離世后,這羊毛生意是否仍然按舊規矩執行,就有了變數,三娘子必然要親自來一趟。
三娘子次日才到了通和宮覲見,她每次見陛下都能想到,在皇極殿廢墟上接見外使的小皇帝。
那時候的大明皇帝甚至有幾分可憐,皇宮中軸線都被燒了,廢墟里的陛下,昭示著大明的風雨飄搖。
“臣拜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三娘子恭敬見禮。
“忠順夫人別來無恙,免禮,坐。”朱翊鈞笑著說道:“你這奏疏里可是真的?”
“陛下可派緹騎、墩臺遠侯前往探查,臣所言句句屬實。”三娘子俯首說道,現在的皇帝,可沒人敢欺負了。
朱翊鈞點頭說道:“讓林輔成再去趟草原吧,正好看看這些年的變化。”
“陛下,凌次輔有些過于不近人情了。”三娘子看陛下心情極好,趕忙說道:“他要求每袋羊毛都要檢查成色,這不利于羊毛過稱。”
先告凌云翼一狀!
“這事兒朕聽說了,是王次輔太講人情了。”朱翊鈞搖頭說道。
王崇古的管理,人情味兒很濃,對于綏遠送來的羊毛,品質不過關,雜質多、甚至刻意摻水、摻土之事,王崇古都沒有嚴加追究,畢竟那時候,主要是為了經濟羈縻,讓草原少養馬,多養羊。
現在凌云翼不近人情,對每袋一百二十斤的羊毛都要嚴格檢查,任何以次充好,都會壓價處理。
“忠順夫人,不能把特例,當成理所當然。”朱翊鈞看著三娘子,十分確信的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