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鮒低垂的腦袋緩緩抬起,黯淡的目光緩緩亮了起來。
這位年過花甲的老人,似是來了精神頭一般。
“秦有太孫殿下,天下清也,百家得活,而書得存!”
孔鮒摸著自己花白的胡須笑著擺了擺手:“吾書可取也!”
孔鮒話音落下,一眾弟子聞聲驚詫起身。
“老師!!!”
“秦王惡百家,法家當道,李斯主政,行惡逆之事,禁絕百家之言,吾藏書于壁,唯恐不傳也!
秦非我友,我即藏之!
太孫我友也,今取之,待其求!”孔鮒臉上的消沉和黯淡已然消散。
始皇帝禁絕百家之言,孔鮒作為孔子的八世孫,在儒家地位頗為超然,論學術地位乃是當世大儒,因家傳原因,還掌握了許多孤本典籍。
因始皇帝收百家之書,孔鮒心憂典籍失傳,是故將家傳之書藏于墻壁之內爾后隱居。
按照原本的歷史,孔鮒后來選擇了追隨陳勝為之出謀劃策,可惜陳勝功敗垂成,因此并沒有撈到什么好處。
而儒家的典籍,諸如《論語》、《尚書》、《孝經》、《逸禮》等書,在秦朝末皆失傳也。
至景帝時期,破孔宅舊壁,遂得見其所藏之書,皆古文,被稱為“壁經”或“古文經”。
這也是漢朝古文經學派的由來…至于古文經于今文經之爭,那又是另外一段故事了。
孔鮒藏書之事,只有幾個親近弟子知道,今日聞聽心驚。
孔鮒卻不以為意,他之所以封存古籍,一是為了保護經書不至于失傳絕跡,另一個原因則是經書于秦無人可用,所以封存,至有用之日方可重見天日。
而現在,在孔鮒看來,就是這些經書重見天日的時候。
諸子百家,任何一個學派,都有政治抱負,不論哪一個學派都想治學于廟堂之上,實現自己學派的政治理想。
儒家自然也不例外。
只可惜以前的大秦不容于諸子百家,除法家之外,一切皆是歪理邪說。
倘若不是秦朝國運太短,那恐怕就是罷黜百家獨尊法術了。
事實上不管是始皇帝還是李斯也確實在朝著罷黜百家這一個方向而努力,致力于一統學術思想。
而且成效,還頗為顯著。
儒家大量經書因此失傳,最大的顯學墨家經過秦朝一統以后直接絕了道統,曾烜赫一時的墨家到漢朝,竟然一點波瀾都沒有掀起來。
諸如陰陽家,縱橫家,等等至于漢朝同樣是元氣大傷。
因為最先針對的是儒墨兩家,道家反而損失不大,因此漢朝初期,道家一家獨大。
而道家又崇尚無為而治,獲得老大地位以后對于統一學術思想并沒有太大興趣,因此才給了儒家休養生息的空間,儒家走基層路線,最終實現了農村包圍城市的偉大戰略,在漢武帝時期成功翻盤,并且吸納了法家的優秀戰術,直接罷黜百家,從此學術思想徹底形成了大一統。
所以孔鮒藏書的行為并非杞人憂天,而是當下的局面確實已經危急到了如此的地步。
是故,一個遷王陵令,才會掀起波及全天下的叛亂。
要知道遷王陵令并非漢武帝首創,實際上劉邦在立國以后就開始頻繁遷移世家貴胄去往關中,實際上并沒有掀起來大規模叛亂。
秦朝之天下云動,并不僅僅是因為世家貴胄,而是所有的矛盾都因為遷王陵令這個導火索而同時爆發。
可惜…因為趙泗的緣故。
矛盾的大爆發并沒有擊垮秦國,秦國占據了最底層的生產資料,糧食產量是實打實的,因此動靜雖然很大,但是大秦的江山卻非常穩固。
最后一場大的動亂平定,像孔鮒這樣的聰明人可以看出來。
接下來,不會再有任何動搖秦國的機會了。
那么諸子百家的生存環境就更加尷尬了。
徹頭徹尾的失敗讓諸子百家連最后的暴力抗爭的希望都消失了,接下家他們只是魚肉。
現在的秦國,只要愿意,就可以輕而易舉的罷黜百家,覆滅百家之道統。
沒有人會為他們搖旗吶喊也沒有人會為他們沖鋒陷陣。
他們是學者,不是將軍…他們甚至不如世家貴胄,世家貴胄起碼還掌握了大量的生產資料。
他們掌握的僅僅是知識罷了…
因此,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大秦覆滅天下叛亂的大喜日子,對于孔鮒這等人來說,是他們黑暗降臨前的預兆,是看不到光明的開始。
天下人,諸子百家,乃至于孔鮒個人都不介意用最壞的想法來揣測始皇帝和李斯。
畢竟始皇帝從來不掩飾自己的目的,他的手段總是那樣的直接那樣的不容反抗。
他已經為了統一思想致力了十幾年的時間,接下來所有人都理所當然的認為大秦會順理成章的消滅他們。
對于孔鮒,對于儒家,對于諸子百家而言,他們能做的只有等待著命運的宣判。
然而,伴隨著趙泗監國,轉機出現了…
黑暗的天空被撕開一道縫隙,露出了曙光!
趙泗,大秦的太孫殿下,刻意的給了百家一條活路。
他親手把曾經被掃進垃圾堆的新吏拉起來和舊吏打擂臺,李斯這個頭號反派也因此公開反水,關中舊吏,法家,遭受了有史以來最大的背叛。
學室的意義太重大了!
趙泗的仁慈不足以讓孔鮒下定決心。
趙泗不分出身不論諸子百家的招賢令也不足以讓孔鮒下定決心。
但是當趙泗開放學室地那一刻,孔鮒愿意賭一把!
太孫殿下已經做到了這個地步!
是的,在孔鮒看來,趙泗一定是深惡法家深惡法吏鷹犬的。
像這樣仁慈圣明的君主怎么會喜歡這樣一個群體以及這樣的歪理邪說呢?
“備車!取書!”孔鮒意氣風發!
門下弟子聞聲驚喜莫名,紛紛上手,推墻倒柱!
墻壁因此斷裂而崩塌,露出埋藏于其中的竹簡。
“老師,是要去咸陽么?”
“老師,您下定決心了?”
“關中,法吏深耕數百年,群狼環飼,太孫殿下圣明,然于此地,卻無臂住,合該入關,為殿下遮風也!”
孔鮒懷揣著莫大的理想和驕傲發表了自己的宣言。
李斯這樣蛇鼠兩端的人怎么能值得太孫殿下信任呢?像他這樣的人,是不能好好輔佐太孫殿下的。
同樣的,關中都是歪理邪說鷹犬之輩,唯有我等,才可以為太孫殿下出謀劃策,以避免太孫殿下走上歧途,把事情搞砸。
“入關!”
“入關!”
有弟子歡欣鼓舞!
入關!
入關!
不僅僅是孔鮒,也不僅僅是儒家!
諸子百家,顯學隱學,被法家擠壓到幾乎沒有生存空間的學派,在這一刻空前的一致。
招賢令沒有讓他們心動,但是趙泗公開表明的政治立場讓他們為之欣然前往。
大爭之世!
時值大秦已經一統,最后的動亂也已經平定。
聰明人都清楚,這將會是他們最后一個機會,最后一個爭取生存的機會。
而恰好,這個世界,最不缺的,正是聰明人!
“黃石公這是坐不住了?”
官道之上,牛車緩行,黃石公臥于牛車,眼神懶散的看向后方跟過來的驢子。
驢子上盤坐著仙風道骨之人,正是曾為始皇帝尋求長生藥的盧生。
“看厭了,準備回家…”滿臉老人斑的黃石公打了個哈欠敷衍開口。
“瞎說,順著這條路走是去咸陽。”盧生笑著趕著驢子湊了上去。
黃石公沒搭理盧生,只是假寐。
“老先生打算出仕?”盧生湊了上去繼續開口問道。
“也是,開放學室可是大事…莫說老先生,不知道多少神人都坐不住嘞。”盧生自顧自的說著。
“還真讓人想不到,你的親傳弟子不是才因為秦國而死么?”盧生笑瞇瞇的揶揄道。
話里話外,正是說的張良。
黃石公和張良的關系很隱秘,天下人沒幾個知道的,但盧生自有自己的渠道。
“你去出仕輔佐太孫殿下甚么?吉兇占卜?還是長壽之道?老先生到底多少歲了?真活了有兩百歲嘛?”盧生趕著驢子,不管黃石公搭理不搭理。
一根茅草射穿了盧生的發鬢。
“這種小把戲可哄不住我…”盧生笑了一下將茅草從發鬢之間取出。
遇見不懂得只這一手就要被嚇到,心里驚呼摘草取命之術,想著能夠射穿發鬢就能射穿腦袋。
實際上嘛…這一手盧生也會。
小孩子的把戲,無非就是比小孩子射的更快更準一些,之所以射自己發鬢,也僅僅是因為只能射穿發鬢罷了。
“茅草就是茅草,要不了人命。”盧生自顧自的笑著。
“你去咸陽,秦王卻能要了你的命。”黃石公撇了一眼盧生開口說道。
“總得給大王個交代…”盧生攤了攤手徑自躺在爐子背上。
“躲了十幾年,有些倦了…”
“再說了,大王宅心仁厚,未必會要我的命,長生藥是徐福編的,他把大王都騙過了,我被騙也是理所應當。”盧生笑道。
“倒是老先生,大王可已經要了你親傳弟子的命,老先生這么急著跟自家弟子黃泉相會?”盧生笑著道。
“張良于我并無弟子名分。”黃石公沉默片刻開口。
“有實無名嘛…”盧生笑了笑。
黃石公不再說話,只躺在牛車上假寐。
倒是盧生哼哼唧唧的唱著不知道哪里的歌謠。
“真搞不懂你這種人…大王待我有知遇之恩,死便死了,這是我欠大王的。
可是你這種人,明明心里頭恨大王恨的要死,巴不得秦國趕緊覆滅。
就連弟子一個個都死的死殘的殘,傳個道統都得扭扭捏捏掩人耳目,現在卻上趕著為大王所用。
怪哉怪哉…
你說那些個世家貴胄公室子弟,好歹和秦國還有亡國破家之恨。
伱說你這,恨的莫名其妙,上趕著也莫名其妙。”盧生啐了一口唾沫吐在地上。
“我聽說你那個什么…小姑娘叫什么來著,許負?哦,名字又改回來了?又叫成莫負了?”盧生說著說著哈哈大笑了起來。
“我是去見太孫,不是去見你的大王。”黃石公似是被盧生吵的受不了了,無奈的憋了一句出來。
“自欺欺人!”盧生嗤笑了一下。
“太孫殿下那是大王的親孫子!是一家人!”
“親孫子?”黃石公冷笑了一下沒有說話。
“你看看,你看看,我最瞧不上你們這種人了…”
“總覺得自己什么都行,什么都得仰仗著你們,仿佛不聽你們的頃刻之間就有血光之災一般…”
“這也要指手畫腳,那也要指手畫腳,分明是太孫給了你們一條活路,到頭來好似是你們給了太孫一條路似的。”
黃石公不再說話,只徑自忽視了盧生的聒噪。
而另一邊…
遠在湯泉的始皇帝,也終于收到了自家乖孫的快馬傳書。
“念吧…”始皇帝撇了一眼蒙毅專心逗弄著自己懷里的小稚奴。
“來,喚太祖父!”始皇帝將小稚奴舉在空中。
“太祖父…太祖父…”小稚奴歪著腦袋重復的叫著,晶瑩的口水自嘴角滑落,給始皇帝哄得一愣一愣的。
蒙毅看著面前如此和諧的一幕也發自內心的開心,遵從始皇帝命令念起來趙泗寄過來地信件。
始皇帝一邊逗弄小稚奴,一邊聽著。
蒙毅一板一眼念著獨屬于自家好圣孫的跳脫信件。
盡管聲音不是趙泗的,可這行文風格,僅單單聽到字,就好像這小子鬼機靈的湊在自己面前跟自己碎碎念一般,畫面感拉的滿滿的。
不消片刻蒙毅就念完了足足有一半內容是拍馬屁套近乎的信件。
生于現代的趙泗,在情感表達方面,終究是更加大膽和豐富的,這和向來喜歡沉晦情緒的始皇帝形成了兩個極端,卻又剛好互補。
“這小子…都監國了還沒個正行。”
“二十多歲的人了…”
“孩子都有了,端是不為人父。”
蒙毅在那聽著始皇帝批評趙泗寫信還是這么跳脫,嘴角忍不住抽搐。
我說陛下…您嘴角明明都壓不住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