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有這般容易…”李斯嘆了一口氣。
“現今天下剛剛平定,總要緩和些時日,況且從現在來看,任囂趙佗定下來和輯百越的政令并沒有什么問題,如果中原人歧視越人的不同習俗,就容易挫傷嶺南人的感情…”李斯攤手說道。
“蠻夷戎狄不通教化,而且邊藩地區入不敷出,連年動兵的話,本就入不敷出,恐怕就更加緊張了。
殿下,我得說句實話,實際上對于邊藩地區,財政上能夠自負盈虧,政務上能夠推廣教化,使蠻夷服從王化,就已經是上上等的政績了,然而現在天下各邊,藩民歸納,都得靠關中貼補。”李斯嘆了一口氣說道。
“這些地方,得以安定為主。”
“所以馭民五術只用于中原?”趙泗挑眉。
“犬以令,狼以肉…”
“好人就得讓人拿刀架在脖子上?沒有這樣的道理吧?”趙泗皺眉。
“百越有多少蠻夷?戎人又能有多少?
他們有五十萬,那就遷五十萬人過去,有一百萬,那就遷一百萬人過去!”趙泗斬釘截鐵地說道。
“大秦攏共才四百萬戶,上哪里有那么多人遷?遷完以后,中原沃土誰來耕種?”李斯看向趙泗。
“況且,這四百萬戶里面還有很多隸臣隸妾私奴。”
“那就廢掉奴隸制,釋放奴隸,有罪責的就流放過去,沒罪的就回家趕緊生孩子,我早就想干這事了,李相不是要變法?要成圣稱子?廢掉奴隸制,頒布釋奴令,保管李相祖墳冒青煙,功德加身,原地飛升。”
“李相既然要變法,我認為就得從廢除奴隸合法化開始。”
奴隸制太反人類了,同樣,也太浪費生產力了。
作為一個穿越者,一個見證了兩千多年歷史的現代人,趙泗深刻的明白一個道理。
自由人往往才是最有壓榨價值的。
不管是從任何一個角度,奴隸制都是最最落后的制度。
“殿下真是想一出是一出…”李斯訕笑了一下。
“我沒和李相開玩笑,若要變法,必從廢奴開始。”趙泗認真的說道。
其實…從很早很早以前,趙泗就有這樣的想法了。
從他從船上下來,踏足大秦的第一天開始。
趙泗是幸運的,他回到大秦以后就過上了人上人的生活,僥幸沒有親身體驗商君為庶人們精心訂做的律法,更沒有來得及體驗所謂的馭民五術。
因為從登陸的那一刻開始,趙泗就注定成為一個貴族。
后來他身邊出入的都是什么人?是始皇帝,是高官貴族。
他只是站在一個旁觀者的角度,出于自己九年義務教育形成的價值觀批判著這個時代,從未感同身受。
他知道有些東西是沒有意義的,譬如平等…
趙泗才不會在古代談什么平等。
但是坐在他現在這個位置,不管是出于個人道德也好,還是出于他是未來即將繼承皇位的儲君也罷,趙泗都清楚的知道,奴隸制這玩意,壓根就不合理。
尤其是對于皇權來說!這玩意只會起到反作用!
又能滿足自己的價值觀,又對自己屁股下的位置有好處,憑什么不做呢?
“殿下這不是把我架在火上烤?”李斯嘆了一口氣。
“我并不是在和李相說笑,實際上邊藩穩不穩李相心里比我清楚,和輯百越固然沒錯,可是說到底,蠻夷依舊是畏威不畏德,邊地的自己人不夠,指望著通過文化同化,需要多久時間,中間會發生多少變故,李相比我清楚。
現在有百越,但是李相忘了剛剛打下來的陰山之地?
韓信是帶回來了二十萬人,但是這二十萬人扔進大秦的新擴之地無異于杯水車薪。
除了百越以外隴西以外,遼東遼西呢?此二地也是地廣人稀,海上呢?
海島星羅密布,未來整個近海的島嶼都將被大秦囊括,小島就暫且不提了,大島總得設郡立縣吧?
這些都需要人,再我看來,將人變成奴隸是最愚蠢也是最浪費的事情。
尤其是對中原有著天然文化認同的人。
哪怕他們是罪犯,只要不是八惡不赦,對我而言都是有價值的。
所以一定要釋奴!必須要釋奴!
別說現在大秦僅僅四百多萬戶,就是有一千萬戶,一萬萬戶,都未必夠用啊…”趙泗認真的說道。
“所以,不光要釋奴,我還打算廢除肉刑,連坐之刑,不瞞李相說,這些都是變法必須要做的事情。
我打算以后除了八惡不赦的罪犯,都盡量不要施行斷肢之刑,人不光要活的,還得要全乎的,這些人,哪怕是流放出去都有大用。”趙泗開口說道。
“何必呢?照殿下的法子,快是快了,恐怕地方上的爭斗也不會少吧?”李斯開口說道。
李斯聽懂趙泗想要的移民擴邊策略是什么。
加大人口占比,優待政策從對民族改成對地區。
說人話就是以前那些免稅免徭役的政策,從針對蠻夷部落,變成針對定居在那里的所有人,不管是蠻夷還是遷居過來的中原人都能享受這個待遇。
然后再動用包括強制移民,福利宣傳,流放罪犯等各種手段強行加大中原人在該地區的人口占比。
中原人和蠻夷比例能夠達到1:2,同化融合移風易俗就會相對簡單許多,因為大秦政府會有一個很穩定的基本盤。
如果人口比例能夠達到1:1,那移風易俗就會輕而易舉。
但是沒必要啊…
畢竟當下的同化方式是經過時間驗證的。
先展現一下威勢敲打敲打,然后再文化入侵…無非就是慢一點嘛。
“李相不理解正常…現在同化和移風易俗,其實是相對比較簡單的。
因為從廣泛的意義上來講,現在我們說的蠻夷戎狄,早在三皇五帝之時我們都在和他們打交道了,拋開神話傳說不談,夏商周就有蠻夷戎狄之說,更不用說大秦建國就是在戎人的地盤上建國的。
甚至現在這些蠻夷戎狄有許多殷商貴族的血脈也說不定。
倘若追溯到炎帝黃帝時期,或許和咱們一個祖先也說不定?
再往前的傳說和神話,咱們和蠻夷戎狄是有共通之處的。
諸夏居中央,蠻夷戎狄,說到底他們的習俗和文化也是受到影響的。
這一點,李相您應該清楚,甚至于咱們一些地區,就是從蠻夷時期走過來的。”
李斯聞聲點了點頭。
楚嘛…
那確實…
“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周邊這些地方到底有些共通之處,相互加深交流,時間久了自然而然也就融為一體了,你現在去抱一個蠻人的小孩養大,成年之后,誰知道他是蠻人呢?”
“是啊,正是這個道理啊!”李斯點了點頭。
“那要是人不一樣呢?”趙泗看向李斯。
“李相應該聽我說過,海外有紅發鷹眼之人,有棕發人,有黃發人,有渾身漆黑宛若惡鬼之人…
出了中原,越遠,共通之處也就越少,再遠一些,甚至連人都不一樣了,這種時候,同化起來可就更慢了…
你說一百遍,但不一樣的地方是蓋不住的,總會給有心人可乘之機。
到最后,還是得諸夏的人夠多才行。
所以我才更傾向于人口優勢,走著少人走過的路固然輕松,可是大秦未來終究要走沒人走過的路。
一群黑面之人,就算他們說秦語,寫篆書,說到底,他們也能夠很輕松的結黨成派。”
“殿下的意思是?”
“先用人口占據主體,再用文化占據主導地位。”
“我倒是大概聽懂太孫殿下的話了…”李斯點了點頭。
“所以說李相變法準備的如何了?何時可以放手施為?”趙泗笑瞇瞇的開口問道。
一切,還是離不開李斯啊。
說到底,還是要變法。
大秦的制度缺點和優點都比較明顯,不必過多贅述。
遷王陵令,降徭降稅,說白了就是做了個小保養,上了個潤滑油。
有用,但不夠。
真正要成大事,還是得應在李斯的變法之上。
要改,要變!
最起碼不能再繼續去抄百年前商君的作業了。
要換發動機!要大修!
至于那樣大秦會不會變得不大秦?那就無所謂了。
趙泗等李斯的動靜可是有些時候了。
“現如今天下初定,宜靜不宜動,正是需要休養生息的時候,況且,著書立說,尚無頭緒…茲事體大,需仔細斟酌,著實難以給殿下承諾時間。”李斯開口回答道。
才背了遷王陵令的鍋就讓自己背釋奴的鍋是吧?
這得罪的人可多了去了。
大貴族,小貴族,宗族,家里有奴隸的幾乎全都得罪了。
嘿,還不止如此,還得得罪地方官府,為啥?
因為大秦他媽的有官奴隸,嚴格意義上來說官奴隸他娘的屬于地方官府的資產。
這甚至比遷王陵令的鍋都更大…
雖然可能不一定比遷王陵令更動蕩。
剛剛和始皇帝緩和了關系,和自己關系親密的趙泗又成為了太孫,李斯才剛剛興高采烈的認為五匹小馬已經離自己遠去。
嘿,誰料這五匹小馬又嘎達嘎達跑回來了。
還另外多帶了五個小伙伴的那種…
廢肉刑李斯敢干,廢連坐李斯敢干,畢竟這最多得罪舊吏,得罪信奉舊法的學子被法家視為背叛者。
可是他還有新吏可以拉攏,待他新的學說思想一出,順應時代的新法能一腳給舊法踢進垃圾桶里面爬都爬不出來。
畢竟廢肉刑去連坐,天下人不說人人都有好處吧,但是最起碼沒有壞處。
可是廢奴?
道理李斯都懂,但是李斯就是不干。
別的不說,李斯家里的奴隸得有上千,這還算同僚里面比較少的那種。
李斯自覺這種政令落在自己身上都會覺得肉疼和惋惜,更何況落在天下人身上?
這可是實實在在的財產啊?
這是明擺著讓人割肉啊!
自己割肉固然可以忍了,天下人可不會忍他李斯。
李斯知道,這事,是好事,于國是好事,甚至可以彌補他正在構思的思想之中的關鍵的一環。
可是誰能保他?
太孫可保不了。
始皇帝…怕是都不好說。
這事干了是真會有人想著肉體毀滅終止計劃的。
遠的不說,就說近的…
皇宮衛戍羽林軍,羽林軍是大秦唯一的常備軍,人人都有爵位有財產,基本上家家都有奴隸。
除此之外就是宮廷衛戍,執戟郎,這些同樣如此。
割肉,都割到己方保護人身安全的暴力集團上了…
政治上除了始皇帝誰能保他?
趙泗忽悠兩句就想讓他重新騎上五匹小馬那是必不可能的。
最起碼也得給點人身安全的保證不是?
“這樣啊…”趙泗狐疑地看了一眼李斯,總感覺李相這個老家伙話好像并沒有說完。
話里有話的樣子?
不過畢竟人家是專業的,趙泗也不好過多催促。
畢竟李斯是一國之相,要忙的事情很多,當個裱糊匠都已經殊為不易,更何況將政事治理的井井有條,吏治也還說的過去?
“李相也得盡快一些啊…”趙泗笑了一下,也沒在打擾李斯。
還沒怎么樣呢?無非就是后面多跟李斯溝通溝通,交流交流督促一二唄…
離開相府,趙泗直奔宮中…
一天下來,事沒辦成,不過也算是跟李斯統一意見了。
始皇帝倒是頗有閑情逸致的問詢,趙泗皺著眉頭念叨完,始皇帝聽完露出了笑容。
“沒說甚么時候能開始?”始皇帝饒有興致的叩動著案幾。
“沒說…我看李相正在著書立說,還未完成…”趙泗搖了搖頭。
“著書立說都是什么時候的事情了?他一日寫不完這法就一日不變么?”始皇帝哼了一聲。
始皇帝起來,用竹簡敲了敲趙泗的腦袋。
君臣多年,始皇帝哪能看不清楚李斯這點小心思?
趙泗縱然是始皇帝最疼愛的孫子,但是他終究不是始皇帝,也不能代替始皇帝給出承諾。
同時…他自然也不像始皇帝那般不可冒犯。
分明就是仗著自家好圣孫念舊情,想再自己這邊討一個保證。
“再去!”
“還去?”
“嚇他一嚇!”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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