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魚著重講解綱常失序對社會造成的影響,認為有違綱常的犯罪是會引起社會的極大動蕩和不良影響,想通過辯論將其納入大赦不赦的條例當中,將八惡不赦擴充為十惡不赦。
至于邏輯自然是基于儒家的思想,所謂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蘇魚算是儒家的高材生,講的有理有據,借用典故以作實證,一時之間,竟無人反駁。
畢竟是做加法而不是做減法,自然不會招致太多反對,本質上來說多加兩條也是更好的維護社會的安定和律法的威嚴。
李斯眉頭微皺,嗅出了一些不同尋常的味道,心下沉思,正在羅列語言準備反駁,卻不料趙泗卻當先開口。
“蘇御史所言極是,不睦不義,確使人心難忍,但是所謂不敬,是不是太過于唯心了一些?”趙泗笑著開口問道。
蘇魚聞聲,剛打算詳細給趙泗講解一下究竟什么算是不敬,趙泗卻拋出了第二個問題。
“宗族之中,從來都是長輩更重,畜養賓客,也向來是主公為主,門客為輔,一家之內,也從來都是男強女衰,官府之內,也向來是以上凌下者多而以下凌上者少有聽聞。
如果按照您所說將不睦不義大赦不赦,列入頭等重罪,是否也是在助長恃強凌弱之風呢?”
“這樣一來,親族如果有長輩犯罪,小輩不敢告發,因為親族犯下的罪不入大惡,可是告發親族卻要背上不赦之罪。
如果長官犯錯,小吏不敢糾正,因為長官貪污斂財,或許還可以赦免,可是以吏告官,卻屬于不義之罪。
如果一個女人的丈夫犯罪,女人也不敢糾正,如果一個男人毆打凌辱他的妻子,她也不敢向官府告發,因為向官府告發,是為不睦…
這樣一來,是不是強弱失序了呢?
長此以往下來,吏不能糾正長官,是不是就要同流合污?
晚輩不能糾正告發長輩,是不是宗族之間就會沆瀣一氣呢?”趙泗笑著開口問道。
趙泗壓根沒落入蘇魚的陷阱,他只從強弱著手。
在不睦不義的罪名羅列之中,誰是弱勢群體,誰是強勢群體。
趙泗不擅饒舌,指出根本問題是最簡單的辦法。
至于接下來的…饒舌,那自然有李斯來負責了。
八惡是李斯提出,實際上光是不孝納入八惡李斯都已經深思熟慮。
作為一個國家律法的制定者,李斯清楚大赦不赦的意義。
原本的大秦,犯罪是無所謂輕重的,因為所有罪責都是不能赦免的,只能夠通過罰款,削爵等方式進行減輕。
而一些特定的惡性犯罪也是不能赦免的,但是還沒有嚴格提出來大赦不赦的概念。
而如今有了大赦天下,那大赦不赦之罪,嚴格意義上來說就是一個國家最高的不容觸犯的律條。
所以李斯一開始做的就是減法,而不是加法。
即,大赦不赦之罪要少而不能多。
多了,記不住,只會給人留下秦國殘暴還想求好名聲的形象。
必須要少,足夠少,才足夠重。
說的天花亂墜,但是上來整了一大堆,大赦天下一頒布,結果發現能赦免的就那兩三個人,那所謂的大赦天下也就成了笑話,所謂的大赦不赦自然也是笑話了?
所以,表面上來看大赦不赦究竟有多少條是由李斯制定,但他從一開始就知道,大赦不赦之罪,就那么有限的幾個空間。
同時正因為大赦不赦之罪是最高也是最惡劣的犯罪,說是日后百姓的行為指導和警示也不為過,因此李斯也就更加慎重。
譬如增加不孝這個條目的時候李斯就想過很多問題。
譬如如果一個父親殺了人,可是如果兒子舉報父親就是不孝,大赦不赦深入人心,人們會理所當然的認為不孝更重于其他犯罪,因此也就不敢指認了,會不會對其他律法的執行造成影響呢?
李斯猶豫了很久才添加了不孝的罪名。
一方面是因為不孝在秦國本來就是重罪之一。
另一方面是因為,在長期執法的過程當中李斯也能夠感受到,有些東西律法是辦不到的。
秦法可以破大家為小家,可以入拆分宗族豪強,但是當這個家以最親密的父子子女的紐帶相關聯以后,律法再怎么執行也無法破壞了。
律法最終繞不開的,就是最樸素的情感。
而小家庭…血脈至親,雖然禽獸歷朝歷代都不少,但是最基本的秩序和需求以及感情都一直處于一條線上。
父為子死,母為子亡,生死都難以讓人恐懼,那不如成人之美,將這一公序良俗保持下去,以為引導。
“不睦不義,確實令人不恥,但算不上天怒人怨。”李斯搖了搖頭開口說道。
“所謂于國而言…”李斯開始了他的長篇大論。
和蘇魚一樣,都是引用典故,借用現實例子,以駁斥蘇魚的觀點,并且巧妙的借用了趙泗提出的觀點。
將不睦和不義列入大赦不赦之罪,就是助長強勢欺凌弱勢犯罪的滋生。
庶人本就智短,卑微之人本就膽氣不足。
一個婦道人家能懂什么?丈夫一句你不聽我的就是十惡不赦,就夠給他嚇得不敢反抗。
官員恐嚇小吏,我雖然貪污腐敗,可你以吏告官,那就是不義,十惡不赦啊。
當然,律法實行的時候肯定不會如此,就算十惡不赦頒布,如果告發屬實也不至于給舉報人也定罪。
問題是,十惡不赦一旦公諸于眾,就會給天下人形成一種思想指導。
以后凡是做出這樣的事情,就是十惡不赦,會受到所有人的唾棄。
所以,哪怕官府不會懲罰舉報人,被引導的社會思想也會懲罰舉報人。
妻子告發丈夫以后會受到他人指點,會受人唾棄。
官吏告發長官以后也會為官場所不容和排擠。
莫說將不睦和不義納入不赦之罪,就算是沒有納入的今天,事實上這已經是一種潛規則了…
只不過這種潛規則,本質上就是強權之人對弱勢之人的霸凌罷了。
而且!
李斯是要和舊吏舊法做出割舍,去走一條新路,但這不代表李斯就要直接轉頭去擁抱儒家思想了。
本質上來說,李斯是經過這么多年的觀察發現折騰庶人這一點上,已經玩到頭了。
把宗族拆分,拆到個人家庭這個單位拆不動了。
同樣,強迫庶人去依照律法來活動的時候發現到了涉及最根本的樸素情感的時候律法也沒有效果了。
這個時候已經弊大于利了,所以李斯才要走一條新路,適當的放的寬松一些。
但不代表李斯要走的道路就是縱容官吏一體,促進地方勢力形成。
嚴格意義上來說,李斯走的路,和舊吏有所區分,但很像以前曾經盛極一時的新吏思想。
他在吸收其余學派的思想的同時,并沒有丟掉法家的根。
為中央集權服務,強干弱枝!
區別的是,這個時候李斯已經意識到,庶人并非樹枝,而是土壤!
至于儒家,儒家那條路是枝繁葉茂…
本質上都是從土壤里面吸取營養。
李斯拋開了自己的右相身份,在學術上的造詣也很高,最起碼比蘇魚要高很多。
有趙泗提出根本矛盾,沒用幾個回合蘇魚就被李斯駁斥的啞口無言。
于是八大不赦之罪就此定下…
可惜,到最后都沒湊成十惡不赦。
雖然有點強迫癥,但是趙泗清楚,這是官方推出的最高級別犯罪,除了定罪以外,對社會還有著廣泛的思想引導,因此并不是說加就加那么簡單。
目前的局面來看,八惡不赦反而要比十惡不赦更好一些。
八惡定下以后,大赦天下的事情基本上也已經定下了,
接下來朝臣的商議重心也就變成了如何施行大赦天下,以及在什么樣的條件下才可以實行大赦天下。
大赦天下不能濫用,這一點大家倒是很快的達成了共識。
畢竟這是面對全天下的,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引起律法公信力的下降。
這是一把雙刃劍,和罪己詔差不多…
一輩子用個幾次沒啥問題,要是天天沒事就下罪己詔,那天下人也就都當樂子看了。
一年三次罪己詔,一個君王的威嚴基本上也就要喪失了。
一年三次大赦天下,那律法的公信力也就約等于無了。
而且這是獨屬于君王的權利,偏偏這個權利又太大太大了,大家都想給加一點限制。
于是經過嚴肅的商議以后,又將大赦天下嚴格的分成了兩類。
一種是戰爭之下的大赦。
相互征伐之下,涉及被裹挾的黎庶太多,他們是無辜的,那這種情況下動輒十幾萬上百萬的,將他們一塊治罪是不合理的,而且戰爭之后通常會伴隨著災荒,急需人手,這個時候就可以發布大赦,以赦免他們的罪行。
另一種就是特殊時節。
譬如什么新皇登基,儲君冊立,亦或者開疆擴土個幾千里…
總之條件比較苛刻,但是也沒那么苛刻。
總體上大概盡力將君王發布大赦天下的權利規定在個位數。
當然,君王真要是鐵了心不遵守這個規定,那也沒辦法…
制度這玩意是最不靠譜的,哪怕是祖制,當下激烈的討論乃至于群臣達成的共識最大的作用是給后人以警示。
至于今人留下來的制度卻是無法困住后人的。
群臣商議完畢以后,馮去疾的兒子,御史馮劫提出了補充。
建議各地官府將所有大赦之人重點標注,日后如果再犯罪的話,那就要再原本的罪責之上罪加一等,這樣一來既顯示了寬仁,施恩于天下,又不至于使事人們喪失了對律法的敬畏,罪惡得不到懲罰。
馮劫提出以后,立刻得到了太孫殿下趙泗和太子殿下扶蘇以及始皇帝的一直贊同。
趙泗也難免對于馮劫多留意了幾分。
他對馮劫的事跡不太清楚,不過作為穿越者,他是清楚馮劫在胡亥登基以后可是接替了李斯的丞相之權。
而不巧的是,馮劫的父親馮去疾是扶蘇的支持者。
馮劫一方面能夠逃過胡亥對扶蘇黨羽勢力的大清洗,同時還能夠取信于扶蘇和趙高,爬上右相高位,那說明他到底還是有幾分能力的。
不過人品有待考證…暫且心里記下提醒自己,這種有后臺有能力的人肯定會爬上去,但卻不可以心腹視之。
馮劫做完最后的補充獲得了皇帝太子太孫的表揚,馮去疾也與有榮焉,心中想到王綰曾經說過的投資趙國的事情,想了想還是選擇了觀望。
目前來看形勢比較樂觀。
太子和太孫殿下也并未形同水火嘛。
“既然諸卿無異,而今地方敗壞又急需恢復,春耕在即,不妨于朝會之上,擬出章程,盡快頒令,大赦天下!”始皇帝開口做出總結。
群臣圍繞大赦天下的流程展開了最后的激烈討論。
大家的關注點一在于以什么名義大赦天下。
二在于大赦天下應該用什么樣的流程。
啪的一聲,很快…
群臣在激烈的討論之中逐漸達成了共識。
經過大家一致的討論,都比較贊同以太子和太孫立儲之事為名義大赦天下。
隴西大捷擴邊幾千里是好事,但是比起來空了四十年的儲君之位終于冊立到底還算是小事。
至于以戰亂地方敗壞的名義…多少有點不好聽,感覺上有點像是被迫,另一個方面上也有點打滿朝文武的臉,雖然這次戰亂不可避免,平定的也算是迅速,但到底是家里鬧騰了起來,恰好有冊立儲君的名義,自然更加光彩一些,也更好體現始皇帝的仁慈。
爾后就是關于大赦天下的章程。
經過一致討論以后,決定以軍情傳遞速度為準。
即從咸陽發布赦令至地方,以一天行進兩百里為準,以最快的速度通告大秦全境。
當然要快,不然大赦天下從頒布,如果走的是普通政務傳遞的速度,一年時間能不能遍及天下都不好說呢。
經過群臣的討論以后,始皇帝認為十分合理,于是點頭開口。
“四十一年,立長公子扶蘇為太子,嫡長孫泗為太孫,大赦天下。
自四十二年正月以前,除八大惡不赦,殺人罪減一等,其余已覺未覺,已糾未糾,罪無輕重,咸赦除之…”
始皇帝說的不多,聲音也不大…
總體上來說就是除八大惡不赦,殺人罪只減不赦以外,其余罪責通通赦免,以為慶賀大秦得到了兩個優秀儲君,三代人之內天下興旺近在眼前,使萬民同賀。
同時也算是正式給趙泗和扶蘇在天下人面前露了個臉,以讓天下人都感念二人的功德,加強了二人法統的正確性。
話雖然不多,聲音雖然不大。
但所有人都清楚,大秦,要掀起一陣軒然大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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