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景知道老爺子是擔心他,畢竟在此之前,老人就說過要幫他把古遺物給丟了,只不過被他拒絕了…
“你就是不聽話!”
陳伯符氣急了罵道,咬著牙幾步跑到陳景身旁,就像是扒拉人體模特一樣,前后左右上上下下都仔細檢查起來。
“你身上怎么有那個泥巴佬的味道!?不對!你血管里流的是什么東西?!”
“回去再說…”陳景已經沒多少力氣說話了,蒼白的臉色透著一絲病態,但臉上還是帶著安慰的笑容,“沒大事…休息一下就好了…”
“屁的沒大事!”
陳伯符強忍著想要抽陳景兩巴掌的沖動,又氣又心疼的在陳景身上仔細檢查著。
“你體溫怎么這么低…”陳伯符摸了一把陳景的額頭,感受到那種冰涼的觸感,臉色便愈發難看。
“可能是失血過多…”陳景細聲解釋道,“勞倫斯爺爺幫我輸了點血,但有后遺癥,他說讓你幫我調理…”
“是不是那個狗東西害你!?”陳伯符渾濁的眸子陡然變得凌厲起來,淤黑的虹膜仿佛在瞬間融化開來,許多如觸手般的扭曲黑線開始在他眼白中蔓延。
“不是。”
陳景牽住了陳伯符的手,說話的表情很認真。
“他其實挺好的,是個好人!”
“好人?”陳伯符不屑一顧,冷笑著說道,“好人會被[圓桌議會]聯合三大教派通緝?要不是他當初求到我這里來,老子就把他逮去領懸賞了!”
“起碼他救了我啊…”陳景訥訥地說道。
陳景的想法其實很單純,哪怕是現實世界的他也是這樣…或許勞倫斯曾經是個無惡不作的怪物,但至少這次是救了他,哪怕不是真心救他也作數。
起碼我活下來了不是嗎?
這個情分總歸是要承下來的。
“回家再說。”陳伯符嘆了口氣,隨后走到陳景身前拍了拍自己的后背,示意讓他上來。
陳景沒有拒絕。
他知道自己爺爺的身子骨有多硬朗,背個人那不是跟玩兒似的?
“這小東西是哪兒來的?”
“我朋友,剛撿的。”
“我操…你拿老子當鬼糊弄呢?”
陳伯符氣得都笑了,可也拿陳景沒半點辦法,誰讓陳景是他唯一的親人呢?
“爺爺,讓他跟著我們吧,看他可憐兮兮的,回頭幫他找個工作糊口…”
“我真懷疑你是不是我的孫子!”陳伯符很不高興地繃著臉,打量萊恩的目光也變得不懷好意,“我看它這身骨頭用來熬湯還不錯,正好給你補補鈣。”
“!!!”
萊恩本就害怕這個渾身散發著恐怖氣息的老頭子,現在再一聽老頭子說要拿他熬湯,頓時嚇得話都說不出來了,死死拽著陳景的衣角不敢松手。
“這孩子膽兒小,你別嚇唬他…”陳景無奈地嘆了口氣,然后拍了拍萊恩的頭,“跟我們上去。”
說罷,陳景便趴在了陳伯符背上。
陳伯符瘦骨嶙峋的后背一瞬間把陳景硌得生疼,只感覺這老頭身上沒二兩肉,就像是皺巴巴的一層皮膚裹著鐵塊似的。
“怎么了??”陳伯符見陳景齜牙咧嘴的樣子,忍不住擔心地問了句,“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媽的我就說勞倫斯那狗東西肯定是…”
“是你骨頭硌得我疼…”
“嗯?疼?”陳伯符一怔,回過頭去兇巴巴地瞪了陳景一眼,“你個兔崽子還知道疼?!我還以為你不知道呢!你…你滾過去把袋子扛過來,扛著它跟我們走!”
聽見陳伯符的吩咐,萊恩瞬間松開了陳景的衣角,飛快跑去扛起地上的蛇皮口袋,亦步亦趨地跟在后面。
萊恩作為一個在廢土上長大的舊裔,多少還是有點能耐的。
至少這個如山包大的蛇皮口袋沒能壓垮他,萊恩扛著它跑起來的時候速度還挺快。
只不過相比起蛇皮口袋,他的身子實在是太瘦小了,稍微距離遠一些便看不見他在哪兒,只能看見一個蛇皮口袋像超自然現象似的在懸浮移動…
一路上陳伯符的嘴都沒停過,從頭到尾都在數落陳景不懂事不聽話…總結下來就是一句話,陳景學壞了,不是一個乖乖孫了。
無論老人絮叨著說什么,陳景都笑著點頭應著,虛弱的他也沒什么力氣再去解釋。
不過這感覺真好。
這還是第一次被爺爺背著。
陳景側著頭枕著老人如鐵般生硬的肩,聽著他的絮叨感覺都快睡著了…
或許真是睡著了也說不定。
恍惚間,他眼前突然閃過了一些熟悉的景象。
那是掩埋在他記憶深處距今已有數十年的畫面…
記得那是他還在讀小學一年級的時候。
奶奶每天都會來接他放學。
刮風下雨都來。
因為他是在城里上學,每次回哨兵嶺的家都幾乎是坐末班車回去。
等進了寨子后,天都要黑了。
尤其是在入冬之后…
風好冷啊。
至今陳景都還記得晚上寨子里的風刮在臉上的感覺,簡直跟刀子一樣鋒利,不過奶奶織的那條毛線圍巾也是真暖和。
那時候的陳景,身子骨比同齡人弱得多,常常走一截山路就要歇一會。
所以往往到最后,基本上都是奶奶一邊聽他絮叨地說著學校里的瑣碎,一邊背著他搖搖晃晃地往家里走。
“今天老師又表揚我了,還說讓我繼續努力,學期末可以評三好學生!”
“嗯!我們家景景最厲害了!”
“奶奶!后天就要開家長會了!你千萬不要忘!一定要準時去!”
“奶奶記著的,怎么可能忘哦,等開完家長會,奶奶帶你去飯店吃好吃的!”
“那…爺爺呢?”
“咱們不管那個老東西!誰讓他一天天就知道扎在書房里不出來!連我們家景景的家長會都不去!餓死算逑!”
“嘻嘻!那我們自己偷偷去!不告訴他!”
“對!就我們倆去!餓死那老東西算了!”
老太太故作兇狠的語氣還猶在耳邊,陳景眼前的景象卻又忽然變了,變到那一年…
森白整潔的病房。
彌漫著消毒水味道的空氣。
那張躺著老人的病床。
還有什么?
陳景也回憶不起來了。
哦,對了。
還有剩下的半碗鴿子湯。
“景景長大了…奶奶知道的…是奶奶沒用…以后都幫不了景景了…”
“奶奶幫你攢的那些娶媳婦的錢…記住去銀行取出來…那些都是你的…別讓你爺爺那個老東西糟蹋了…但…”
“你爺爺其實也沒那么壞…那個老東西只是精神有問題…我知道的…我早該跟你說的…”
“聽奶奶一句話…別恨他…他其實心里都是你…”
老太太在病床上吃力地睜著眼睛,說話的聲音輕得像是蚊子叫。
床邊有很多穿著白大褂的醫生圍著。
有人在說話。
有人在記錄。
有人在搖頭。
“今天景景買的鴿子湯好喝…下次別買了…你勤工儉學掙的錢自己攢著花…”
老太太神志不清地說著喃喃囈語,渾濁的眸子里是一種生澀的晦暗,但骨瘦如柴的手卻還在床邊輕輕晃動。
“景景是不是沒錢花了…沒錢要找奶奶要…奶奶兜里有…”
“鴿子湯奶奶喝不下了…景景記住一會趁熱喝了…”
“景景最喜歡吃烤串了…”
“景景…”
“景景的畢業典禮…奶奶不去就沒人去了…沒人陪我孫子照相咋辦啊…”
咋辦啊。
陳景至今都記得。
老太太臨終時都還在念叨這三個字。
陳景記得當時自己根本就沒哭。
腦子里一直都在重復這三個字。
是啊。
咋辦啊。
我以后就沒奶奶了…
“老太太這個年齡了,走得也沒有痛苦,您節哀順變…”
“沒事,遲早會有這一天,我知道的。”
“殯儀館的車已經在樓下等著了,您走之前麻煩把費用結算一下…”
“不好意思啊!我馬上就去!”
陳景記得自己自始至終都沒哭過,直到老太太下葬了他也沒哭,一直都很平靜的為她處理著后事。
他覺得這是自己突然長大了,成熟了,學會用大人的方式來看待生離死別。
自那以后陳景的生活中也只剩下學習與工作,直到那天…
同事幫還在加班的他帶了份鴿子湯飯。
然后他就瘋了。
像個瘋子一樣,抱著外賣餐盒坐在工位上失聲痛哭。
也是至此他才明白那個道理。
親人離世最悲傷的并不是離世的時候。
而是后來。
當我們逐漸將逝去的親人從生活中剝離,哪怕這個過程伴隨著巨大的空曠感與虛脫感,甚至粘著血帶著肉,我們也終究會習慣如此。
直到那一刻。
生活的某個細節忽然與過去相遇。
痛徹心扉的悲傷會在瞬間將你吞噬淹沒。
記憶中的缺憾,內疚,自責,后悔…
所有的一切。
終其一生都難以彌補。
“景景你別嚇我啊…”
陳伯符感受到肩上傳來的異樣,下意識回頭看去,只見陳景雙目呆滯地望著前方,淚水止不住在臉頰滑落。
“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們馬上就到家了!等回家爺爺幫你調理!你不會有事的!”
“我只是想起了以前的一些事…”陳景恍惚間回過神來,呆呆地看向陳伯符,渾然不覺自己的臉上滿是淚痕,“我沒事,不用擔心。”
“你是不是哪里疼了?疼就給爺爺說!回去爺爺幫你找止痛的藥!”
“嗯,疼…”
陳景心臟劇烈地抽搐著,望著眼前這另外一個世界的爺爺,心中的悲傷忽然被委屈取代。
在這一刻他突然覺得自己好像沒那么成熟。
好像還小。
“爺爺我心里好難受啊…”
“媽的勞倫斯那個狗東西!他一定是…”
“爺爺。”
“咋了乖孫你說!媽的這破電梯這么慢老子明早就拆了它!乖孫你說你的…”
“我想奶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