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秦王和其姐離開中州府城,并沒有給這一座繁華而大的城池帶來多大的漣漪。
百姓仍舊是該怎么樣做就怎么樣做,該怎么樣生活就怎么樣生活,倒不如說,現在還有比起這些所謂的大人物們動向,更重要的事情,距離年節才剩下幾日了,整個中州都已開始進入了節慶的氣氛之中。
少年道人都被小道士明心拉著出去了好幾趟,去采買年貨。
岳士儒整日里研究著怎么樣才能夠和掛在呂祖樓下的那一柄煉陽劍打好關系。
卻也是自告奮勇地幫著小師叔祖,以及齊真人去搬動年貨。
小道士明心掰著指頭數著:“祖師們的清香買了,吃的肉也買好了,糧食也買了,冬天的大白菜和蘿卜都堆滿了一屋子,嗯,掛在了廚房那邊的辣椒也都有了,墻角跟堆著的大蔥都比我要高了。”
小道士明心開心不已。
路上的人們臉上也都帶著些喜色。
縱然這一年里面有些難過的事情,有些不容易走過去的坎兒,可是終究還是過來了,馬上迎來一段無論大人還是孩子都可以稍微松緩些的時日,小道士明心則是因為這一年里面守歲的時候,能多兩個人在道觀里面,所以很開心。
開心到路上見到熟悉的人都大聲笑著打招呼的樣子。
大家也都回他幾句,臨到這個時候,所有人的心思都很放松,這個摸一摸小道士的頭,給他的懷里塞一把瓜子,這個掐一掐小道士還有些嬰兒肥的小臉蛋,給他袖子里面塞兩個大鴨梨,一路走來,就已是懷里滿滿當當的吃食。
小道士抱了滿懷,站在回家的道路上走成一條直線。
回到道觀里面的時候,三黃雞湊上前來啄著瓜子吃,老道士則是在寫對聯,桌子上有相熟的香客送來了些年貨,煉陽觀雖然在輩分上不低的,往上面數幾代是那位純陽祖師傳下來的道統,但是畢竟聲名不顯的,沒有多少家底,每年老道士會畫幾張符,寫些春聯給人送去。
小道士把年貨擺在了桌子上,而后跑去看,看到多了幾個小甕,打開來,里面是腌漬好的素菜,便是開心起來,道:“是師太他們送來了今年過年時的年菜嗎?”道人和和尚之間倒也沒有那般大的沖突,都只出家修行人。
因為戒律原因,有許多流派的僧人是不開葷的。
也就在素菜上面做些講究。
又因冬日里沒有太多口味的綠葉菜吃,所以為了保存,對于腌菜琢磨出了很多的想法,做的腌菜小道士都叫是借飯菜,因為這樣的菜太好下飯,需得要跑去旁人家里借來米飯才夠吃,這自然是夸張的說法,但是也可知道這菜極好。
老道人寫完了對聯,和來訪的客人們閑聊著。
小道士翻找出了只有過年才會用的果盤,里面把各類堅果都擺上,冬日守歲的時候,老道人會熱一個鍋子,里面是白水滾煮著切成方塊的白豆腐,趁著熱氣騰騰地下嘴,最是好吃,旁邊有不遠處一間佛庵的師太送來的素菜。
一邊看著風景,一邊烤著火,有些相熟的人們會來串門,年長的談論閑聊著一年的事情,年少的則是就放開肚皮吃,有瓜子,紅棗,落花生,有點心,還有大橘子,掰開來吃,吃飽了就隨手,然后把橘子皮放在生著火的爐子上面去烘烤。
能聞得到帶著些焦味和果香的味道,一下深吸一口,肚子里面都暖烘烘的。
只要小心瓜子花生吃得太多上火,第二日便吃不得許多好吃的。
小道士說著開心得很,又指著始終沒生過火所以很有些陰冷的屋子,道:“當當當當,這里面可是最棒的東西啦,齊師叔,還有咳咳,岳小徒孫,等到了年節守歲那天,還有年節大年初一就吃這些!”
他打開了那個大的竹子編織的蓋子,里面擺放著一個個黑碗子,里面是各類的葷菜,是有燒肉切片,有四喜丸子,有取腐乳的顏色和味道做出來的腐乳肉,有裹了面粉炸出來的酥肉切片,因是葷菜,以油封了,又放在這陰冷屋子里面,冬日可封存許久,年節時候,需吃的時候取出來蒸熱了便是,方便招待親朋。
“嘿嘿,這些可是很好吃的。”
“你們啊,肯定會喜歡的。”
小道士明心眼睛亮瑩瑩的,他學著老師的模樣背著手,撫須道:“哼哼,你們可是要好好期待吧,那一天都會很開心的,就是可惜,老師總是說我還小,我還小,就不教我怎么樣做這些菜。”
“不過沒關系,再過一兩歲,我也可以學了!”
“哈,你個小家伙。”
老道士忍不住失笑起來。
齊無惑站在了煉陽觀所在的山坡上,往外面看去,見到了整個城池的喜氣洋洋,人世間的紅塵變化,如此地美好,來此不過是一兩個月,所見的諸多事情抉擇卻比起他過去的人生都多些,就連心情都似乎緩和下來。
去年的年節,他就沒能度過,今年似乎可以。
少年道人在這一日游街的時候,買下了一個大的福字,還有一個貼在進門后影壁上的小帖子,紅色的紙,上面蘸著金色的墨汁,寫下了的四個字,少年道人翻來覆去,覺得很喜歡。
諸事平安。
還有兩個飾物,一個是是用紅色的繩子編織的平安結,垂下來流蘇,還墜著個不怎么貴的小珠子,人世間的姑娘們過年節的時候,都是會買來這樣的飾物的,就掛在衣裳一側,垂下來,走動的時候,紅色的流蘇會微微晃動,是好看又不會費錢的小消遣。
少年道人用自己采藥換來的錢,買了一個稍微好些的。
上面掛著的是玉石。
委托了明真道盟尋來,這玉石據說可讓心境澄澈,永無煩惱。
自是祝愿。
少年道人在這個和另一個祝福學業進境,文曲祝禱的兩個玉石材料里面選擇了這個,畢竟文曲祝禱有用的話,牛叔一定會天天去煩那位文曲星君,人世間年節是希望開心,還是不要提起會讓云琴不開心的事情比較好。
另一個是用五色絲線編織的手鏈。
很多地方的習俗,會在端午的時候,還有年節的時候,用五色線編織手鏈裝飾,以作驅邪,至少是要佩戴半天的時間。
小道士明心好奇道:“齊師叔,這是姑娘家的啊,我們應該用這個!”
他抬了抬手,手里面是一把新的木劍!
木劍的劍鞘上面還畫著一個不怎么好看,若是被嘲風和椒圖看到,一定大聲嘲笑的龍,小道士揮舞著新的木劍,然后舞了個劍花,背負在身后,一副高手氣度的模樣,然后道:“怎么樣!”
岳士儒瞠目結舌。
呂祖將劍垂掛于此,難道這位小師叔祖,竟不修劍術的嗎?!
自己年幼時候讓這方圓十里,菜花無頭的劍法都比這個帥氣好吧?
而少年道人反手將那紅繩玉墜收入手中,溫和回答道:
“嗯,很好。”
于是岳士儒面對著這狗屁不通級別的劍法,也是肅然起勁。
真人說好。
那一定好!
我覺得不好。
那肯定就是我的問題!
得好好的觀摩觀摩!
岳士儒認認真真地和小師叔祖鉆研著劍法,小道士覺得有人陪著玩耍,很是開心;老道人在煉丹砂,旁邊三黃雞邁著四方步,低頭啄著用果木烘烤過的瓜子,思考自己的雞生怎么從來沒吃過這種種子?
又嘆息,為什么沒有幾只小母雞?
少年道人的性靈‘聽’到了這三黃雞的慨嘆,忍不住笑出聲來。
手握紅繩玉珠,眼前所見盡數平和。
前方道觀,背后紅塵。
少年負劍。
縱然是到了人世間每一個人都會開心和放松的時候,少年道人雖然也不例外地感覺到了一種放松的感覺,卻還是沒有放松自己的修行,當日仍舊進行道門的煉炁,不疾不徐,不去強求,只是自然而然地往真人的層次去修行。
元神澄澈,性靈自然,映照萬物。
齊無惑忽而見到了風起,聽到了道觀之下風鈴抖動不停,下意識睜開眼睛,走出門去,看到了外面云層突然變得極厚極重,眸子瞪大,整個城池忽而擴大,道人旁邊,陶太公所贈的玉書展開來,上面呈現出的是整個中州的山川城池。
整個中州都籠罩在了恐怖厚重的黑色云氣之下,翻卷騰起。
少年道人眼前一花,又看到了小藥靈在那里睡著覺,蜷縮著的模樣,齊無惑微笑要招呼他的時候,忽而聽到了一聲怒咆,而后一只籠罩在了黑色氣機之下的猛虎張開口,一口將那小藥靈吞入口中,利齒咬合,只剩一聲稚嫩的慘叫。
齊無惑瞳孔收縮,猛地踏前,卻忽見腳下是斷崖。
見群山峻嶺。
盡數燃燒,化作了火海。
忽而心口一痛,低下頭來,看到一把劍刺穿了自己的心臟,眼前泛起漣漪,倒影背后的光,是那被他斬殺的山魈,眸子散發赤色。
少年道人猛地睜開了眼睛。
呼吸稍有急促,額頭生出薄汗。
剛剛的一幕幕,只是幻覺般的畫面,而且過去的時間不長,少年道人自語:“道門修者,心血來潮,心則性也,這是性靈在示警…有什么事情要發生了,小藥靈有殞命的危險,而且在提醒我,我不能參與其中,否則的話,會有殞命的可能…”
他按著心口,那一剎那的死亡真實感覺極重!
就像是人在做夢的時候一腳踏空墜崖的剎那強化了數百倍。
“心靈澄澈,躲災避劫的緣由就是這樣嗎?”
齊無惑忽而聽到了陣陣鳴嘯。
低下頭,看到腰間一側懸掛著的那一面,和北帝有千絲萬縷關系的鏡子劇烈的震顫著,散發出一層層光明,將這經閣照亮,齊無惑的性靈清晰,他意識到了什么,抓住了這鏡子,邁步走出來。
他看到風起,因有酒旗舞動。
他聽到了道觀上的風鈴舞動無比。
抬起頭的時候,看到了明明白日,卻已可見群星萬象,似乎已經定住不動,遠遠地已經看到了云氣下壓,層層厚重翻卷,人們的心情并沒有因為這樣的事情而受到影響,只是開心玩耍,在談論著會不會下雪。
聽到了有說著討喜話的人們高聲地道:
“諸事平安!”
“諸事平安啊!”
岳士儒忽然有所感覺,轉過頭,看到那少年道人站在原地,道袍揮灑。
齊無惑閉目,從性靈的提醒之中知道這次恐怕有異常,而群山地祇是第一個受到沖擊的,老道人好奇看向少年道人,笑著問道:“齊道友,怎么了?是有什么東西忘記買了嗎?”
“沒什么…”
少年道人回過神來,笑了笑,回答道:“只是有事情忘記做了。”
想了想,又道:“人道氣運昌盛,可抵御外物。”
“今日若沒有什么事的話,不要出城了。”
老道聞言微怔,旋即一雙白眉皺起,道:“老道知道了。”
少年道人本來起身,右手按著了劍匣,去一定要去的,若是知而不去,獨善其身的話,那就是玉節山神一般的人了,難道自己只能苛責旁人,論到自己的時候也要退避嗎?那不是行道之人,況且小藥靈這個朋友也會陷入危險。
于公于私,責無旁貸,道心不曾泛起絲毫漣漪遲疑。
但是忽而想到了那位大道君對于殺賊劍的評價,又想到了性靈示警之中,自己持殺賊劍出的話,會有殞命的可能,于是放下手,想了想,又把那平安結取出來放下。
若是染了血,不好送出去。
今日除夕,萬象更始,當守歲,宜宴客,宜祭祀,祈福,酬神,求財,見貴人,訂婚,嫁娶,修造安葬,青龍作灶。
曰:諸事皆宜。
忌出行,忌赴任。
少年出門去。
判官赴任來。
岳士儒怔住,這個時候出門?他忽然想到了那被魔氣瘴氣侵染的山魈,眸子微瞪大,似乎猜到了什么,少年道人手指提起抵著嘴唇,背后的小道士明心仍舊開心,而老道人已經急急收拾東西,打算去告知于一些人不要出城。
少年道人走過呂祖樓,想了想,道:“今日有事,要不要隨我走一趟?”
那劍嘶鳴,似在嘲笑。
少年道人手起那上清大道君曾指點的劍訣。
于是煉陽劍沉默下來,忽而猛地鳴嘯數聲,徑直離開劍鞘,直入少年掌中,長劍在握,此劍似知有殺伐,知有劫氣大盛,尋常兵器如有靈性,自是驚懼而退,而此劍察覺到劫氣卻反倒是更加的痛快,嘶鳴不已,如在長嘯。
那劍身之上原本的文字忽而被直接震散來。
地板之上忽震顫,岳士儒看到那劍身上的文字直接被剝離,而后落在地上。
每一個字都無比沉重。
似乎落下都讓道觀都重重地顫栗了一下。
頃刻之間這道觀地板之上多出了一行恣意灑脫的文字。
持此劍行于天下,殺戮過重,已難自抑,數度傷己,反噬于吾,棄之于此,留法脈其一以鎮壓之,煉陽為名,以至陽至剛之氣消磨陰寒殺機——呂純陽 劍身之上,重新恢復原本模樣。
岳士儒怔怔失神不能言。
此劍已非呂純陽之劍。
此劍已非呂祖之劍。
此劍已棄呂祖。
少年道人持劍,一側懸掛北帝鏡,一側垂落判官印,木簪道袍,袖染雷紋。
且道,紅塵萬象,諸事皆宜。
“愿,諸事平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