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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爛柯,樵夫,方寸山

  趙季走過來的時候,極客氣地打了招呼,微一作揖,道:“兩位道長,小子是這山下隆山鎮的樵夫,代代在此砍柴做個營生,今日卻是昏了頭,入山迷了路,在這里轉了約莫一兩個時辰,也沒有找到回來的路。”

  “兩位道長慈悲,不知道這里是何方地界,走哪兒能回去那隆山鎮?”

  那黑發垂落,氣質平和的道人看著棋盤,語氣溫和道:“小友回身,循著來時的溪走一個時辰,每一次回轉皆轉向左側,第五次時候見到有一巨石,石下有樹,自那里轉而向下,即可歸鄉。”

  “你家人已等了許久,還是速速下山去吧。”

  樵夫知了回去的路,反而不那么著急了,想著自己應該是遇到了仙緣。

  家中老父老母身子不好,每到夜間都會夢中驚悸,若可求些丹藥,也可以緩解爹娘的心悸之癥,遲疑了下,又覺得自己這樣想法實在是可惡又貪心,面皮薄,不由發燙,支支吾吾了好久,說不出話來。

  又往前幾步,又看到了那一局棋,不知為何,在看到這一局棋的時候,趙季微微一怔,而后不由自主地就沉迷了進去,就仿佛這一局棋實乃是這世上最妙最為玄奇之物,心里面的好奇給勾起來。

  想了想,自己雖是迷失了前路,可而今已問明白了回去的路。

  這一條路委實是不算短,可他若是放開腳步,一路急奔的話,短短一個時辰也足以回家了,心下反而不怎么著急了,又有此仙緣,那自是先看了再說,這不看還好,只是一看,卻是不受控制地沉迷于其中。

  縱橫交錯的棋盤仿佛化作了星辰萬象,仿佛化作了整個世界,不斷吸引著趙季的目光,這個時候已經是和他心性無關,和他境界無關,只是一種單純的,生靈對于未知,對于浩瀚星空般的本能向往。

  可是就在這個時候,那年輕道人手指拈起一枚棋子,輕輕敲擊在棋盤之上。

  一聲脆響!

  這聲音如響徹在心底。

  如同常人癡夢之時,旁邊一聲洞簫聲,穿金裂石,碎玉之音。

  趙季一下驚醒過來,面色微白,恍恍惚惚了好一會兒,才是注意到了這聲音的來源,看到了那溫和道人落下一子,似乎有萬象流轉變化,他抬起頭看過來,眸光溫和,道:“小友,來路尚且還在,還是速速離去吧。”

  可是趙季已是被這棋局勾起來了心思,心神都在其上,當即有些局促,拱手作揖道:“叨擾道長,只是小子自小好棋,今日看到這棋局,實在是心癢難耐,覺得這天底下再沒有什么棋局比起這一局棋更有趣味了。”

  “實在是想要看完這一局棋。”

  “小子保證不會多說一句話,只在旁邊安靜看著,仙長慈悲,就允許晚輩在旁邊看看棋局吧?”

  他說這話,確實是誠心誠意,又極客氣,這道人之后又勸說他離去數次,可是勸了幾次之后,他卻忽而不說話了,只那目光蒼茫,掃過了趙季,掠過更遠,看到了趙季背后,山下的地方,頓了頓,然后嘆了口氣。

  旋即不復再勸,允趙季旁觀這一局棋。

  棋局本身,也已是精妙非常,更不必說,這棋局之中,神韻無雙,趙季看得入神不提,而那道人抬起一子,隨意落下,卻似是平地里起來了道驚雷,轟隆隆來去,對面男子面色剎那煞白,嘴角似有絲絲縷縷鮮血流出。

  而若是有大品層次的帝君來此,當可以察覺得到不同,這深山林地之中的一局棋,卻是靈韻極深,如萬川歸海,綿延變化,經過了這兩位對弈者之身,似乎是和這天地萬物萬象相聯。

  棋局,便是大道!

  棋局之內,即是乾坤!

  著神意于棋子之上,對弈,便是交鋒,這山下來此樵夫眼中,不過只是兩位隱士在這山中對弈,下棋,而在他們彼此眼中,這是廝殺,這古神真靈,落下一子,就如同是挖開溝壑,引動山河流轉,磅礴洶涌。

  道人一子落下,便是山崩地裂,一劍橫欄。

  如此一子一子落下,趙季恍惚之間,似是觀盡了整個世界的萬物萬象,見波瀾壯闊,海濤洶涌,又見到電閃雷鳴,轟擊于火山之上,引得雷火交錯,驚懼無邊。

  這諸異相交鋒,一次次,一輪輪,似無止盡,似無窮盡。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

  似乎極為漫長,卻又似乎只是一剎那,不,在天地交錯的層次上,若是以這山河的痕跡作為縱橫交錯的棋盤,以天上星辰的運轉和流動當做了棋子,再以明亮且燦爛的雷火,當做了棋子落在棋盤上的那一聲聲脆響。

  這本就是一剎那的棋局。

  只是伴隨著這一子一子的落下,一子一子的對弈,棋盤上的局勢逐漸地清晰明白起來了。

  到了最后,哪怕是以趙季的眼力和棋藝的造詣,卻也可以看得出來,那道人占據了絕對的上風,不急不緩,不緊不慢,只是一子一子落下,就逐漸蠶食了對方的力量,最終積蓄出來了磅礴大勢,似乎隨意一動,便可引動波瀾萬丈。

  最終那古神似終不可積蓄下去,拼盡全力,復又一子,大勢磅礴,河流洶涌,吞云吐氣,勾連大道神韻,磅礴壯闊,似乎化作了無量的神通,那道人平和,抬起手指夾起一枚棋子,平靜落下。

  一聲脆響。

  于是似乎那一條大龍被在中間,攔腰截斷了。

  有清脆的聲音綿延而來,時間仿佛凝固了,旋即這清脆的聲音似乎被拉長了,變得綿延不絕,咔嚓咔嚓的脆響之中,棋盤忽而自中間碎裂了,那古神忽而張口咳出一大口鮮血,一直壓抑著的傷勢在這個時候,似乎是終于徹底壓制不住,面色煞白。

  猛然拋開了棋局,欲要朝著天闕而去,只是他才剛剛有所動作,忽有破空聲音,那道人的手指已平平點在了他的眉心,沒有帶著什么銳氣,那道人平和注視著祂,仿佛跨越兩千多年的歲月,重新來到了當年,那個終劫最為氣焰磅礴的時期。

  此刻所見的目光,和當初那個持劍對峙著他的道人,一般無二。

  時間在這個時候似乎失去了價值和意義,道人微微笑了笑,溫和道:

  “你輸了。”

  輕描淡寫的三個字,卻仿佛在瞬間打破了這古神的心境,他先是被重創,后來和齊無惑對峙千年,又舍棄了神魔真身,此刻在這里的,終究是一道被消耗到了極限的真靈神意。

  不甘!

  極度的不甘心!

  他怒喝一聲,再度爆發出強橫無邊的氣勢和強大的炁。

  只是這一次,還沒有等到他的力量凝聚,沒有等到他的炁匯聚,道人順勢往前一點,以一尊御尊極致的截劍爆發,只一瞬間,就洞穿了這被消耗到了極致的,最強的神魔,劍氣在洞穿祂之后,仍舊是綿延不絕,朝著后面流轉而去。

  只是這威力巨大到了足以將這終劫神魔最后真靈打碎的力量,落在了山間草木之上,卻只讓草木的嫩芽微微晃動了下,如同一縷清風拂面,那開天辟地的古神怔怔然看著這一劍如風拂山林,知道眼前道人之境界,已高如超脫。

  似只一步之遙。

  許久后,終于似乎嘆服,他閉上了眼睛,最終只說出一個字。

  “服。”

  自眉心劍痕開始,有一道光流轉,裂隙朝著四方緩緩蔓延,最終有一陣風拂面而來,化作了一道道碎裂的光芒,落入塵世之中,再無半點留存的痕跡,而齊無惑緩緩收回了手指,眼前對峙兩千年的敵人,終究還是敗于此身之手。

  其身傲慢恣意,終究隨著微風而去,漸漸消失不見。

  而直到這個時候,趙季方才緩緩轉醒,茫然之時,看到這棋盤上,棋局已定下,而棋盤之上也有一道猙獰刺目裂隙,讓這棋盤當中碎裂化作了兩截,環顧周圍,卻是見到另一位對弈者,已消失不見,不由訝異不解,道:

  “這…仙長,那位前輩呢?”

  他看到坐在那里的道人起身。

  似乎許久沒有自由活動了似的定了定,而后伸出手,在和其對弈的那位置上,卻有一枚石頭飛來,落在了他掌心之中,這正是這下一個紀元開天辟地之神魔最終殘留下的一縷力量和真靈,化作了這一枚靈石。

  齊無惑將此物收了,目光平和,看著這一局棋,道:“他,已去了。”

  趙季疑惑,慨嘆道:“原來那位前輩輸了棋,提前走了啊。”

  他此刻卻是不好意思道:“方才小子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如發癡狂一樣,叨擾了前輩兩三個時辰,卻是極不好意思。”他深深一禮,道人溫和頷首,眼底慈悲,樵夫不解其意思,站起身來,卻是覺得神清氣爽。

  就要辭別,道人卻喚住了他。

  趙季只覺得自己性靈澄澈許多,不像是當初那樣,在學宮呆了數年,只修持了一個雜家基本功法,行禮詢問道:“仙長還有什么吩咐嗎?”

  這道人看他,溫和道:“他日你若是覺得,心中憋悶難以忍受的話。”

  “可以去此地隱居一段時間,自有山林與伱閑居。”

  這道人手中不知道什么時候多出了一個錦囊,遞給趙季。

  趙季雙手接過,卻是當真得了仙緣!

  回家之中,和爹娘說了,想來他們也會開心的。

  就用這個話題來打破今天早上出門時候的僵持,卻是最好。

  于是這樵夫千恩萬謝地謝過了。

  轉身歸家,只是在這回家的路上總感覺到有些不對勁。

  不知道為何,總也覺得,回來時候,見到的道路和那時候已不一樣了,他走到了先前那位道人說過的石頭旁邊,轉身的時候,卻是疑惑不已,道:“奇怪,奇怪,我明明記得這里本來是一棵小樹的啊,怎么這樣大了?”

  一絲絲不協之感浮現在他的心底。

  他本來在這個時候,就已經知道不對的。

  可是在這個時候,他歸心似箭,太想要回家中,太想著爹娘,想著那一句未曾說出來的抱歉,急急回鄉之時,卻是發現這鎮子怎么轉眼之間,就又變大了許多?人們身上的衣裳風格,和自己穿著的也不太一樣。

  道路上多有些不認識的面孔…

  不,或者說,全部都不認識。

  一絲絲恐懼攥住了他的心,他近乎于狂奔地跑到了自己的家中,卻發現家中已返修過了,唯獨門前那一顆老樹還在,越發雄壯,趙季伸出手用力拍打著門,大喊道:“爹!娘!開門啊!”

  “我是趙季!我回來了!”

  他把門拍得啪啪啪響動,大門被打開,趙季心中一松,可是立刻發現開門的是一個看著有幾分眼熟卻絕對不認識的年輕人,滿臉警惕地道:“你是誰?!”

  趙季面色發白,道:“我,我是趙季!”

  “你是誰?你為什么會在我家?”

  那年輕人疑惑道:“什么你家?這是我趙家的老宅!”

  “你是來找事的嗎?”

  “你家?”

  趙季呢喃幾聲,卻忽然激動起來,奮力推搡著這門,大喊道:“不對,這是我家,我爹趙安成,我娘劉英紅,他們在哪里?你把他們怎么樣了?讓我進去,讓我進去!”

  他也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一下把門推倒了,那年輕人都跌跌撞撞坐倒地上,趙季踉踉蹌蹌卻又很快地往前奔去,一下撞開另外幾個聞詢趕來的年輕男女,撞進去了,卻是一怔,前面卻是祖堂和排位。

  他看到了自己父親母親的排位,看到了自己兄長和嫂子的排位。

  甚至于看到了自己那個才出生幾個月的外甥排位。

  趙季如成木偶一般呆呆站在了那里,嘴唇顫抖。

  喉結起伏,卻是一個字說不出來,外面那年輕人闖進來,捂著肩膀道:“你到底是誰?!開什么玩笑?!我先祖已去世兩百多年,你突然進來了是什么意思?”

  趙季如夢囈般道:“兩百多年…”

  那年輕人狐疑,旋即忽而想起來了家中一個傳說,說有一位先祖年輕時候上山,再也沒有回來過,不由怔住,道:“你是,你是先祖趙季?!”

  “先祖,趙季?”

  “是啊,傳說當年先祖的弟弟趙季先祖有一日和他父親吵架了,上了山,就再也沒有回來,趙安成先祖抱憾終身,一輩子再沒沒有沾過酒,可是,這怎么可能?”

  “那已經是三百年前的事情了啊!”

  “三百年前…”

  趙季嘴唇抖了抖,忽而想到了那位道人連續幾次勸說自己速速離開,自己不愿意離去,心中明悟,卻仍舊還是不甘心道:“不,不可能,我只是去砍柴而已,我只是!”他伸出手自腰間抽出了斧頭,可是這個時候,那出發時候磨得發亮的斧頭卻是已生銹,那斧柄已軟爛如泥,落在地上。

  趙季面色蒼白,怔怔失神。

  只余放聲大哭:“爹,娘!”

  趙季似是受了莫大沖擊,輾轉數次方才醒來。

  醒過來的時候,終于明白發生了什么,他看了那一局棋,看了足足三百年,三百年過去,修行刻苦,若是沒有道心,踏不破先天一炁,常人也只有百二十歲的壽命,到了現在,他熟悉的一切都已經離開了他。

  拉扯他長大的爹娘,終究沒有等到他的報答和盡孝。

  他拖著身子,去拜了父母的墳墓,想到那一日終究不曾說出的抱歉,痛哭流涕,幾經昏厥,后又遲疑去了當年青梅竹馬的地方,詢問周圍的人家,是否有一家張屠夫,卻得到回答道:“張屠夫?”

  “這里百來年的老字號,都是離屠夫,哪里有什么張屠夫?”

  “姓張的?或許是有吧,不過怎么也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客人,你要買豬肉嗎?是好豬肉啊,前腿肉,肥嫩,拿了最好下酒!”

  趙季自這里走了出來,見人來人往,大哥的子孫們似是以他這一位老祖為得以炫耀的資本,常常遍邀賓客前來夸耀,忽有一日夜間,趙季躺在床鋪之上,聽外面賓客談笑,只覺得煩惱吵耳,輾轉反側,不得以安眠。

  忽而想到了那位仙長給的錦囊,將其取出打開來,里面寫著三個字,并一張地勢圖,

  趙季呢喃道:“方寸山…”

  再做樵夫。

  他呢喃幾遍,忽而大笑,笑而有淚。

  終究是明悟。

  又提了一砍柴的斧頭。

  佩戴在腰間,推門而出,旁人皆攔不得他,只看他徑直朝那方寸山而去了,旁人追去,卻如何追逐得到,遠遠不見了身影,只是聽到了這人悲呼長吟之聲,且吟道:

  “觀棋柯爛,伐木丁丁,云邊谷口徐行。賣薪沽酒,狂笑自陶情。蒼徑秋高,對月枕松根,一覺天明。”

  “認舊林,登崖過嶺,持斧斷枯藤。”

  “持斧斷枯藤!”

  人世之間,多有奇人,奇事,奇景諸事。

  卻也難以流傳過廣。

  其中的波瀾壯闊,卻也是唯獨此間人自己知道,實在難以和外人道也。

  泰山之巔,琴韻清幽。

  白發女子撫琴,神韻曠古絕世,云開霧散,卻唯明月相伴。

  云琴讓自己女兒睡去了。

  這孩子總是讓她有些頭疼,就是因為這孩子太像她了,總是喜歡偷懶。

  平日玩耍的時候,精力充沛得好像是永遠都用不完似的。

  可是一輪到了修行學習,就立刻開始打盹,困倦得不行,若是要責怪她,就只是乖巧坐在那里,滿臉無辜可憐,媧皇娘娘和后土皇地祇娘娘都沒脾氣,伏羲又極寵溺她,唯北帝可以讓她去練劍,可很快就會被伏羲破局。

  如此一來二去的,就連云琴都有些無奈,今日本來是讓她修行的,可是孩子又困倦了,沒奈何,云琴就只好讓她回去睡了。

  她自己卻是睡不著,心事多,以此身此刻的修行境界,卻也實在是用不著睡眠了,只在此地,對月看紅塵,撫琴清幽,獨自一人的時候,就總會不自覺地回憶過往,此刻回憶年少時候事情,不覺到傷心處。

  見月色之下,有鳥兒成雙成對而去,撫琴之聲也是頓住,再撫不下去。

  云琴沉默許久,輕聲呢喃道:“一千年,又是一千年。”

  “你又要讓我等待幾個一千年呢?無惑…”

  她輕聲自語,聲音悅耳溫柔,卻似是讓人心碎。

  卻又深深吸了口氣,仍舊如同年少那樣,伸出手掌輕輕拍了下自己臉頰,然后握拳,似乎給自己鼓氣,道:“不過,不管是幾個一千年,我都會等你的。”

  “然后,惡狠狠地咬你!”

  “咬你!”

  云琴獨自一人,做咬牙切齒的模樣,還是和當年那時候一樣。

  卻忽而有輕笑聲音響起。

  時間仿佛凝固了。

  云琴的眸子一下子瞪大了。

  云霞,月色,山下的河流,還有拂過的風都成為了此刻的注腳。

  白發女子微怔住,她似是不敢置信,一點一點,轉過身來,看到月色之下,山高云遠,有道人安然而立,嘴角噙著微笑,亦如當年,一時間,仿佛外物都離開,天地萬物和一切都失去了意義。

  只有那白發女子和道人看著彼此。

  此刻無言。

  燕子欲歸時節,高樓昨夜西風。

  求得人間成小會,試把金尊傍菊叢。

  歌長粉面紅。

  斜日更穿簾幕,微涼漸入梧桐。

  多少襟情言不盡,寫向蠻箋曲調中。

  此情千萬重。

  齊無惑輕聲道:

  “我回來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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