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最后的一國一州之城的人道氣運,其人道諸器被李翟派遣的軍隊高手送來到了京城當中,皆排放在了齊無惑的身邊,等待這個道人鑄造完成最后一鼎,即以這神通玄妙,鑄造此第九座鼎,補全大陣。
但是在這些精銳的鐵騎和戰將們,將這代表著人間一統最后之儀軌一環的關鍵材料送來之前,卻是有一位新的客人到來了。
是佛前金蟬。
和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兼具有佛前聽法之傲慢,佛心佛性之通透,以及金蟬兇獸之野性,第二次見面的時候,他退去了原本的傲慢,身上擁有了踐行佛法,行道者的堅定和執著,只是還存在有對于佛法應驗的過分欣喜。
這是第三次見面了。
他灰頭垢面,已是狼藉,眼底失去了往日的驕縱和神光,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濃郁至于極限的悲愴。
“許久不見了啊,道長。”
佛前金蟬的聲音低沉而疲憊。
他似乎已經經歷了整個人世間最為悲苦的事情。
這些經歷的分量沉重而有力,哪怕是佛前金蟬,也感覺到了自心神而誕生出的疲憊和哀傷,道人給他倒了一杯茶,然后兩個人仍舊是坐在了那一顆老樹之下,談論著往事。
僧人疲憊,道人已老。
“所以,這一次,你的故事又是什么?”
道人端著茶,嗓音溫和。
佛前金蟬的眼底閃過一絲漣漪,雙手合攏著茶,緩聲開口,講述著這一段故事。
他立下三大誓約。
針對貪財,好殺,淫欲。
貪財者被他勸說,放棄了偷竊,轉而以自己的下半生為蒼生恕罪。
愿終此一生清貧。
好殺好斗者最終在受害者面前痛哭流涕,拔劍自盡,最終斬殺的最后一個人是自己,卻也是斷絕了自己的殺戮暴虐。
最終,他去尋找到了最美艷也最危險的女子。
以佛法勸導,以佛理開解,知道那女子過去的故事,卻也幫助她化解了心結,這一切皆沒有動用任何的佛法神通,甚至于連所謂的他心通,漏盡通都不曾運用,而是單純的,任何一個覺悟者都可以做到的事。
那位花魁一開始嘲弄,到了最后希望得到這僧人之心,這是佛前金蟬,是佛門的高僧大德,面容端麗,氣質純粹安寧,又有普渡蒼生的宏愿,對于任何墜入泥濘中的人來說,這樣的存在都如同光一樣。
遇到如此美好的存在,墜下的生靈只會有兩個。
死死抓住,或者將他也拉墜泥濘之中。
看著如此的圣僧沉淪于諸苦痛欲望,不可輪轉,對于本身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在沉淪諸苦欲望的人們來說,甚至于有一種毀滅般的快樂。
花魁在一開始,就是這樣做的。
色誘,威逼,利用,甚至于不惜脫去衣衫,露出婀娜身姿鉆入僧人懷中。
可是自始至終,這個僧人只是用一種悲憫而溫和的目光注視著她,如是者不知道多少次,多少年,甚至于有一次遇到了生死危機,這位國中最美的花魁少女方才展露心聲,自小被父母賣掉還錢,這世上并無人愛她。
父母愛她,愛的是錢財;民眾愛她,愛的是容貌。
達官貴人乃是于修行者,愛的是她的肉體。
那時候僧人背著她走過月色,道:“貧僧可以愛你。”
僧人的眼神寬宏而慈悲,溫醇誠摯。
真修行者,有對蒼生之愛。
自從認識了這個僧人之后,絕美無雙的少女再也不曾做過花魁般的事情,有一日醉酒之后,明月在天,落于河流之上。穿著白衣的僧人盤膝坐于船上,看著少女傾城一舞,旋即輕輕在僧人臉頰上留下一點吻痕。
僧人成功了。
他讓自小生長于諸背叛環境之中少女明悟了何為愛人,何為愛自己。
齊無惑端著茶,聽僧人講述這個故事,眸子微垂,道:
“那么,之后呢?”
“之后,天下大亂…”
“不,不能夠說是天下大亂,應該是威武王的兵鋒終于掃來了,要將這個充斥著惡人,背叛,以及最后亂軍的地方掃平,而在這樣的壓力之下,貧僧所作所為,渡化那里的人,引來了那城主的困殺。”
“我將佛法逼出去,化作了舍利子,留在這里。”
佛前金蟬的臉上浮現出了明顯的痛苦之色。
十七年前,那自傲而輕慢,卻又虔誠而熱烈的僧人所作所為,是對自己的佛法有著無上的信心,卻如同一劍劈斬,最終落在自己的身上。
他的身軀顫抖著,最終卻還是平靜下來,道:“那城主也有修為,其修為的境界,甚至于可以說一聲不弱,貧僧自廢功力,被其囚禁,我那時候甚至于還是充滿自信,我要以我之死去渡化這個城池之人,遵循佛法。”
“或許,正如道長你所說的——”
“當我說我要普渡蒼生,驗證佛法的時候,就已經是在俯瞰著他們了,貧僧在試探人性的隱微幽暗之處,卻不曾想過,我會被人心人性的光明之處灼傷雙目。”
“她救了我,她答應了城主要求她陪他一夜的要求。”
“卻也沒有違背她對我的承諾,她穿著干凈的衣裳,用匕首自盡了。”
“最后她說,她也愛我。”
“可是,可是不該是這樣的,我本來該有無上的修為,我本來該是佛前金蟬,我本來只是需要抬抬手指,就可以解決這一切,凡人的悲歡離合,本來該離我很遠很遠才是。”
佛前金蟬身軀顫抖。
驕傲的僧人終于被這在他的眼中,極惡極悲極可憐悲憫的人拯救了。
這樣光芒的佛性,這樣純粹的人性,擊碎了金蟬心中的驕傲,留下的卻是猶如手掌拂過極快的刀鋒之后,綿延不絕的細微痛苦。
金蟬雙目垂下來了,他神色痛苦,道:
“可是,我所說的,貧僧可以愛她,只是因為,貧僧修行佛法,貧僧愛著世間一切蒼生,而她,只是蒼生之一。”
“可她最后說愛我,卻只是因為,我是我。”
“兩者的分量,并不對等,并不公平。”
“不該是這樣的,不該如此。”
在那時候,從牢獄之中出來的僧人遍體鱗傷,卻抱著穿著白衣自盡的女子,痛苦嚎哭長嘯,彼時大雨雪,才不過數日之后,威武王的兵鋒踏破這城池,長槍所及,鋒芒無比,僧人心中竟然生出痛苦之心,怨憤之心。
怨這威武王的兵鋒為何不早來?
他用一枚白玉,用佛門的繁復儀軌,封住了那女子的身軀,背著棺材一步一步走去尋找諸佛,希望諸佛可以渡她入佛國之中,最終卻被諸佛所背棄,他們見到他失去了修為,佛光澄澈,只是說:“卑劣女子,是下下乘之身,污濁不凈,不可入佛國。”
金色佛光離去,澄澈光明,佛前金蟬大笑長哭,白玉散開,儀軌無用。
他的僧袍不復干凈了,腳下是泥濘,僧袍上面沾染著血。
在大雨之下,他用雙手掘開了一個墓葬,鮮血淋漓。
將她葬在月色下的草原。
然后踉踉蹌蹌,一步一步,行走人間,來到了這里。
僧人端著茶,詢問道:“道長,佛法在何處呢?佛法無量,平等一切蒼生,可為何又說不可接觸女子,佛法無量,平等一切蒼生,可諸宏愿之中,為何有女轉男身,為王臣女或為帝王這樣的報答?”
“由此宏愿,不也已經證明,佛眼中的蒼生并不相同。”
在佛前金蟬詢問齊無惑的時候。
那九座石碑之上,以道為中心,兩側各自都有四座石碑,其中丘在一座石碑之上留下了許多的文字傳承,而此刻,在道之中心另一側,九座石碑唯一一座空白的石碑,卻泛起了無數漣漪,似乎化作流光。
澄澈純粹,慈悲無邊。
這個時候,答應下來,便可以讓此石碑凝固傳承。
九碑的最后一座完成。
可是,這雙鬢斑白的道人頓了頓,卻是回答道:“貧道不知道。”
“那么,道友覺得,什么是佛?”
“呵…”
疲憊的僧人溫和笑了笑,道:“還是如同十七年前說的那樣是嗎?”
“貧僧會再度前去人間走一走的。”
第一次,是我佛西來,要傳法于人間。
第二次,渡化諸惡,舍棄修為,以法理渡化蒼生。
道人詢問道:“這一次,道友要去見什么?”
這僧人疲憊,佛前金蟬眸光掃過了那邊的燃燈道人,輕聲道:“第三次入塵世,貧僧只是眾生,自眾生中來,也將會回到眾生中去,談論什么渡化呢?因為蒼生心中便是有佛,貧僧此番要去人間,去見萬佛諸相。”
“也想要回答她的問題…一十七年之后,貧僧會再回這里。”
“希望那時候,我可以明白。”
于是第九座石碑上的佛法漣漪還是散盡了。
齊無惑目送金蟬離開,他感覺到,自第一次自己靠著御境的境界攔截了他,從那一次輪佛論道開始,佛前金蟬的命格和道路似乎就已經隱隱然有些偏移了,齊無惑忽而想起來當年的另一個約定。
他又一次去尋找到了藥師琉璃光如來轉世身。
那曾經少年的轉世身,現在也已經是三十多歲的男子,臉上帶著疲憊,但是見到了齊無惑來到這里,還是熱情地招待著他,道人再度詢問道:“伱覺得,現在的人生,如何?”
明想了想,認真回答道:“父母已經逐漸老邁,但是幸虧不曾有過傷病,還可孝順高堂,孩子雖然頑皮,卻也天真可愛,漸漸長大,妻子年少相知,兩小無猜,自然還是很好的。”
他有疲憊,也還很認真地活著。
道人詢問他的佛珠還在嗎?
明頓了頓,眸光溫和,看著奔跑的孩子回答道:“孩子玩耍著呢。”
他現在有三個孩子,最年幼者還不到十歲,是最為活潑亂動最是頑皮的時候。
齊無惑起身告辭的時候,已經三十四歲的明送他出了村子,看著鬢角斑白的道人,還是忍不住詢問道:“老道長,您詢問我這樣的問題,是為了什么呢?”
“為什么么?”
“我也不知道,就當做是和故人的約定吧。”
道人溫和笑了笑,今日下雨,他撐著一把青色竹傘,走入了煙雨朦朧之中,語氣平和:
“十七年后,貧道再來見你。”
藥師琉璃光如來的轉世身明看著他遠去,心中還是有些不解,想了想,父母的身體不大好,要煎藥;長子也已經到了談婚事的年歲,幼子卻還是頑皮,妻子的身子似乎有些虛弱了,得要好好休息休息。
他轉過身,腳步匆匆走入紅塵;在他背后,佛前金蟬恰好離開。
兩人的腳步一頓,都似乎有所感應。
九碑之前,人道氣運流轉,御清之樹隱隱晃動,似乎有花盛開,可是今日好大雨,男子忙著家人的事情,金蟬垂眸想著人間,一個步履匆匆,走入紅塵,一個腳步疲憊,丈量人間。
于是那花尚未開放,終于還是散開來。
這時候,佛何在,道慵懶,儒家行走于列國。
威武王李翟的兵鋒調轉回撥。
約定最后一個一十七年之約。
唯道人回到了守藏室之處,諸多人道之器已經擺放在前面了,周圍有著披堅執銳的甲士,最初的那位侍衛已經不在了,而年已過去五十歲,眉宇平和,積威甚重的李威鳳站在前面,他保養得很好,須發卻也還是見到了銀絲。
輕聲道:“有勞夫子了。”
道人平和頷首。
他走在了這人道諸器之前,袖袍一拂,無數的器物升騰而起,不見任何的其余玄奇手段,就已經化作了一座古樸巍峨的鼎,這鼎出現,就已經吸引了一道道的目光。
所有修行人道氣運的人,都知道這代表著什么。
就連伏羲目光都落下。
代表著社令體系,地祇體系,城隍體系,以及人間氣運的最終契合。
這是這個時代,自上而下,無數人拼命了這么多年,才完成的,屬于他們這個時代每一個人的儀軌,河圖洛書已經推演了無數次,道人的手指輕輕抵著這最后一座九鼎,道:“去吧,去吧。”
剎那之間,這最后一座九鼎化作流光,飛向天空,浮現在最后一處陣法節點的地方,旋即大放光芒,猛然落下,契合于最后一個陣法位。
整個人世間都仿佛凝滯了。
一切蒼生,萬物的吐息,風,云,交談,論道。
一切的一切都在這個時候停止住,人道氣運的流轉停了下來,就連河流都不再奔涌,仿佛一切皆是成為了幕布,都在等待著期許著這人間界自己儀軌的最后一步,徹底完成。
今日,
九鼎歸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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