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齊無惑來說,邱龍國是一個熟悉的名字。
齊無惑還記得好幾年前,自己的老師在引他入門之前,有叩問道心的一幕,那時候老師帶著他前往了邱龍國的國度之中,見到那位師兄——
那時的這位師兄玉陽子,已經是人仙的境界,開辟道館,門下弟子無數,說愿意普渡蒼生,愿匡扶人世,不愿意隨著老者入山修行。
最終被老師收回了道號。
自玉陽子化作了天陽子。
邱龍國…
齊無惑自這些將士的殘留元神之中,窺見了一幅幅畫面,見到李翟率軍攻破城池,卻是秋毫無犯,只將諸世家掃去,將人道之器,盡數收容,又見得了城池之上,有道門玄通陣法庇護,然而最終還是被李翟之人道戰陣攻破。
這個時候的李翟,踏著追尋自我道路的方向,渴望勝利,渴望完成自己的夙愿。
鋒芒畢露,銳不可當。
他不會輸。
邱龍國,也不會是李翟的對手,道人垂眸,感知到了氣運的變化,龐大的神念流轉,似乎窺見了遙遠的邱龍國,在邱龍國國主的皇宮之中,穿著華貴道袍的中年道人安慰著那皇帝,回答道:
“不必擔心,有貧道在,李翟的兵鋒,難以撞破我國國門。”
“我可是…”
他的心中,似乎是有一極讓他驕傲的東西存在的。
乃至于到了這個時候,他下意識開口就要道出這個理由,可不知道為什么,那一句話幾乎已經到了嗓子眼,嘴也已經張開來,卻是什么都說出來,只覺得悵然若失,坐在這地方,身處于何等清凈自在之地啊。
白玉為堂金作馬,四方玉璧,身穿綾羅。
有絲竹之悅耳,無案牘之勞形。
位居于萬萬人之上,名動于尊天師之名,不亦是逍遙自在?
可此刻卻只覺得悵然若失,覺得這些東西,這些華貴之物,旁邊國主,四下之徒,如一根根看不見,摸不著的蛛絲,纏繞此身,纏繞此神,纏繞此心,縱然是有一身的仙人道行,卻是乏力,卻是無奈。
一時間心中悵然長嘆,覺這三百年春秋,如一場恍然大夢。
困住了自己的身軀,也困住了自己的道心。
想要掙扎。
卻是再難以醒來。
亦或者,自己也只是清醒地看著自己沉入這紅塵。
天陽子心下復雜,只在此刻,卻不知為何,抬眸遠看人世神武九州之方向,有一種熟悉感,有一種羨慕之感,自心中性靈而滋生出來,這感覺如此突兀強烈,但是自己卻不知其因何而起,歸于何處,只怔怔失神許久,唯獨一聲長長嘆息。
而在這一瞬。
這橫貫于人間萬萬里,兩國之間,于金碧輝煌宮廷之中,穿白色道袍的中年尊天師,仿佛和神武九州人世之中,一身樸素道袍的道人恰好對上了視線,太上道祖兩位選擇截然不同的弟子,在這一剎那,仿佛都感知到了對方的存在。
云氣排開如浪潮,元炁涌動,山河仿佛不存。
這玄妙之感,只是剎那之間,便已是消散不存,唯冥冥之中神韻尚在。
齊無惑心中明悟,自語道:
“…他日,我和我這一位‘師兄’,恐怕是要見一面的。”
或者因果,或是宿命。
亦或者,行道者彼此之間,終歸是要擦肩而過。
后土皇地祇娘娘的信很快就回來了。
先是一如既往地對齊無惑稱呼自己為后土娘娘表示不滿。
尤其是對齊無惑對于媧皇的稱呼為娘娘這件事情,尤其是‘不滿’,且說是‘喜新厭舊’之小道人,便是在這信箋里面,也以一種頗為熟稔的態度戲弄一番后,方才詳細寫下來道:“你所說的‘敕封人道香火諸神’,我已知道了。”
“思路大體不錯,但是和山川地祇有一處不同。”
“這人道香火諸神,需得要在人間聚集之處封神,在實際上的操控之中,需要以人道氣運之力,代替原本的地脈之氣,另外,亦需要一處足夠高位格的存在作為核心,大略的敕封儀軌和方式原理,便交給藥靈與你。”
“若是可以人族自身之英魂鎮守人間各處城池的話,土地地祇倒可以更好些維系山川地脈,也算得是省卻許多壓力。”
之后是關于敕封之法的詳細論述。
齊無惑寫信道謝。
卻被小藥靈送來的第二封回信里面的一道神韻直接彈了一下額頭。
旋即得到了來自于陰司幽冥的傳信,是一位鬼差送來的,一身的陰冷之氣,把這信箋放下之后,就化作煙氣,朝著地下落下去,很快就消失不見了,似乎是不打算和眼前這個道人多說什么。
齊無惑翻看信箋,臉上神色頓了頓。
燃燈道人恰自旁邊路過,好奇詢問道:“無惑道友,怎么了?”
“沒什么…”
“只是和陰司的事情沒有談妥。”
齊無惑把這信箋遞給了燃燈道人,燃燈接過去翻看,看到上面回信的文字不多,且極官方,所說大概意思便是——不必勞煩道友關心,陰司幽冥諸事,自該有吾陰司幽冥處理,非幽冥之界域者,無權過問,更不可摻涉其中 燃燈道人皺了皺眉,不解道:“這是直接拒絕…?”
“可是無惑道友你不是希望和陰司幽冥聯手,在人間重現上古清明時期,各處皆有城隍的局面,來徹底的維系陰陽之間平衡,斷絕惡鬼幽魂諸事嗎?”
“奇怪,據我所知的,現在的陰司幽冥因為酆都城的緣故,本身實力就不是很強強,一直以來都是以陰德定休真君維系的陰德體系,讓一部分游離于六界的修行者幫助他們前往各地,擒拿惡鬼的啊。”
“這還不如無惑伱要做的事情。”
“他們為什么要拒絕?”
燃燈道人之前也曾和陰司幽冥打過交道,此刻倒是極不明白陰司之抉擇,齊無惑搖了搖頭,道:“或許就只是因為信上說的,陰司幽冥要保證,陰間唯有陰神負責,獨立于六界之外吧。”
“或許是我讓他們誤以為,人間要插手幽冥了,這樣來看,倒是我過于莽撞了。”
“不同意便不同意了。”
道人倒是很隨性。
他寫信箋一則是為了封神為了那些上榜者之后數百年有個歸屬,二來,希望人間可自行維系陰陽之間的平衡,至少是具備有一定維系陰陽平衡的能力,不至于徹底地依靠群仙諸神和陰司幽冥。
幽冥不同意,那也無妨。
道人親自行遍了各處地方,而后嘗試敕封這些名字留在了榜上的人為神,說是神,其實大部分只是維系著一小片區域的清明之氣,大多都只是在他們自己的家鄉之處,作為當地村子的土地,看著這生養自己的土地上面人們的生活。
而那個作為敕封神靈的核心位格,齊無惑自然而然地選擇了泰山。
畢竟一則那九座維系住了人道氣運和地脈之氣的石碑,就是來自于泰山山系。
二來,泰山也確實是具備有敕封土地的權能。
如是將地脈之氣,以人道氣運代替,成功敕封了許多的小土地,乃至于小灶神,村子里面,程水生親眼看著那些人們把自己埋葬,他坐在年少時候依靠著的大樹上,看著人們臉上的神色。
老者們慨嘆于故人離去,有著歲月痕跡的臉上帶著悵然,而大人們因為這個年幼時候扛著自己玩耍的長輩離去而悲傷,唯獨還不曾長大的孩子們,只是單純因為今日學堂私塾關門,不必讀書而開心不已,他們的年歲,還不能夠真切的理解到,什么叫做離別。
但是,這樣也不錯。
程水生依靠著老木,看著人們送別自己。
有年少者天資純粹,真靈未泯,未曾流于世俗,似乎看到了他,臉上一下給嚇開了一大跳,幾乎就要叫出聲來,腳步頓了頓,可是擦了擦眼,仔細一看,卻又是什么都沒有見到,這才放慢了腳步,小心翼翼地離開。
道人站在更遠處,看著生死之后,悵然復雜的程水生。
有百姓注意到了他,收斂起了悲傷,上前詢問這位道長,是否是來村鎮尋人。
道人只是搖了搖頭,道自己只是路過,就不打擾了。
他深深注視著這一個村子。
灑脫一笑,轉過身來,在悲哭的聲音和灑落在天空上的紙錢里面踱步而離開,程水生耳畔傳來那道人的告誡,具都是不可以仗著土地公的手段和神通恣意妄為等諸多惡行,老者見自身之死,不知不覺已淚流滿面,聞言‘驚醒’,轉過身來。
卻只見得了遠山蒼茫,白色紙錢飄落天地,道人背影悠遠,步步遠去。
恍然如夢。
齊無惑體內的鬼之炁,地之炁皆有漣漪逸散開來。
隱隱然越發和天地,和這人間契合,道人卻也不甚在意,并非為此而為,故而任由其隨意起落,隨意消散平復,唯此道心不易。
時移世易,倒說不上,只是伴隨著這封神榜上名字緩緩增加。
絕地天通之內的人世間,以一種特殊的方式開始了蛻變,人道氣運以九鼎之一為核心,沖天而起,旋即朝著四下鋪展開來,威武王李翟的兵鋒橫掃左右,直指前方,開拓道路,也令得人道氣運可以覆蓋更為遙遠的方向。
又以泰山之力,敕人道氣運為墨,封諸元神為各地土地,灶神。
就如同京城稷門附近那九座巨大石碑定住人道氣運一般。
磅礴的,絕地天通化的人道氣運,就這樣以威武王兵鋒為邊界,以九鼎為核心,以人間香火敕封之土地為釘,穩穩地鎮住,和這人世間徹底相聯,正如人行于大地之上。
在天界諸神不曾觀測,不曾知道的時候。
人間越發沉,越發穩。
而那翻閱卷宗的道人體內。
亦有一絲絲縷縷的異變發生,就仿佛他的修為也隨著這人間前所未有的巨變而變化一般,人之炁緩慢而穩定地推升,而人之炁的提升也牽扯著鬼之炁和地之炁的流轉,是所謂五炁流轉。
日進一,日進一。
雖日日微渺,卻一日不停。
似百川之入海,終有一日,將會匯聚為那磅礴大勢。
復又入冬,春去秋來,初雪落地的時候,人間卻發生了一樁變化——有許多土地受創受傷,而攻擊者竟是陰司幽冥,此事之驚愕,即便是齊無惑,也覺得不可思議,只是好在人間香火土地和地祇彼此之間關系不錯,未曾有太大的傷亡。
唯第二日的時候,有陰司幽冥鬼差前來,拜見齊無惑。
奉上一封信箋,道人展開這信箋來的時候,神色隱隱繃緊了,在這一封仍舊寫得極客氣的信箋之上,說起來的,是之前的事情——只是這一次,陰司幽冥不再是不同意人間修建城隍廟。
“吾等知曉,汝等人間,擅自攔截幽魂,令其久駐人間。”
“實是違逆陰陽之大道,違背吾陰司幽冥之理。”
“今知汝苦衷,允汝時間,唯希望人間可知陰陽之理,速速解開束縛,令諸人間之魂魄勿久留塵世,速返幽冥!”
“否則,十大陰帥,陰間鬼差,頃刻便至,勾魂索,萬魂幡,盡數收取。”
“打入十八層地獄之中,飽受無間煉獄苦楚!”
陰司幽冥的陰差不是黑無常和白無常,而是另一位。
道人溫和道:“…陰司幽冥掌管輪回,是為了防止厲鬼作祟,攪亂陰陽,而現在人間土地神是死后封神,三魂七魄,天地二魂已經歸于自然,唯獨命魂駐留,并未作惡,而是以后土皇地祇娘娘所傳之敕封法敕封,是為正神,并非厲鬼。”
這陰差嗤笑道:“哼!”
“你說是正神便是正神?!”
“人間的道長啊,吾等所做所為,已經徹底觸及我陰司幽冥之底線,也是念在你也是那得道真修,這才提前告知于你,否則的話,就你敕封那些個小小陰神,我等早已將其捆起來拉走,打入煉獄了!”
老青牛握著掃帚逼近,一雙牛眼里面隱隱有一絲絲煞氣。
燃燈道人想了想,反手提起了旁邊的高架燈。
道人抬手攔住他們,道:“便是陰司,也該審判之后,再行處理才是,豈能因為這一件事就如此?不知道陰德定休真君何在?”
在提起陰德定休真君的時候,這陰差的神色頓了頓。
旋即淡淡道:“陰德定休真君自然好好的。”
“總之,敕令已帶到了,道長,好自為之!”
“陰間諸事歸陰司管!”
“這可是玉清元始天尊當年親口所言。”
這陰差離去了,老青牛惱恨地把手里的掃帚扔下,惡狠狠道:“無惑,你為什么攔住我,這家伙看著就不順眼,老牛我要把他倒著掛起來,然后抽個十七八圈兒!叫他知道為什么牛眼淚可以看見鬼。”
燃燈道人若有所思道:“看起來,十殿閻羅內部出問題了。”
“至少陰德定休真君是愿意站人間的,不過看起來他們狀態不是很好。”
齊無惑想了想,道:
“涉及到了人間和天界的紛爭,所以十殿閻羅想要站中立吧。”
老青牛哼哼唧唧道:“站中立?”
“哈,這根本就是在拉偏架。”
“他們往日都做了類似城隍的陰德體系,現在非但不同意了,還專門找事兒。”
“沒有天界的人開口,我卻是不信!”
老青牛來回走了兩圈兒,又咬牙切齒道:“可是這事情怎么辦?陰司幽冥沒法子對你怎么樣,可這樣一封鎖的話,無惑你打算封神的事情就全被斬斷了,是從根子上斬斷了的!”
“可是,可是陰間諸事歸陰司管,卻又是玉清元始天尊大老爺的話!”
“這,這事兒可怎么辦啊?!”
“若是封神儀軌斷了的話,人間三百年后…可惡,我去找玉清道祖…”
齊無惑伸手攔住了牛脾氣上來了的老青牛,道:“牛叔,你冷靜些。”
“冷靜?怎么冷靜得起來啊!”
“無惑,這是天上不知道哪個老不死的,靠著他的關系和陰司那邊兒有了聯系,陰司不會逆亂生死這種底線,但是在合理范圍內壓人間一壓,卻也算是站隊了!”
“畢竟之前曾聽我那個二弟說過,酆都城有異動,十殿閻羅數次被驚動了,他們十個又都是真君,足足十個人啊,除去了陰德定休真君黑白無常這些殺氣重的,總也有些想要和天界搞好關系遠離酆都這個危險源頭的啊。”
老青牛惱恨,道:“無惑,你不要攔我,這事兒這幫家伙搞盤外招!”
“連這等手段都拿出來了!”
“臉皮都不要了!”
牛脾氣自是牛脾氣的。
脾氣炸了是誰都拉不住,但是這道人不知道哪里來的那一股磅礴力量,竟然死死拉著了他,道人安慰他道:“且先等一等,或許會有什么轉機。”
老青牛沒好氣道:“轉機?什么轉機?”
“除非現在那個只出現一次的泰山府君立刻出現在我面前!”
“然后還得站你!”
少年道人輕聲道:“或許呢…”
老青牛都氣得牛黃都要出來了,道:“無惑,我知道你道門沖虛,可是人間被這樣針對的話,你都不生氣嗎?”
“我?我有生氣的。”
齊無惑想了想,認真回答。
于是老青牛就真的給氣得沒脾氣了:“你生氣了,怎么還不叫我去找救兵啊?”
道人道:“因為你就算是去的話,老師也不會答應你的。”
“況且,我覺得牛叔你剛剛說的那個,很有可能啊。”
老青牛狂翻白眼。
道人溫和笑起來,給老青牛沏了一壺茶,讓他好好喝一杯,去去火,而道人神色溫和,手指垂落而下,他沒有說謊,他自然是生氣的,修道者又不是修得成一團棉花,被人針對還不惱怒。
況且人間之前路,已被斬斷,自不能袖手旁觀。
少年道人手指微微勾勒了下,一個古樸的文字在他的手指指尖浮現出來。
那是他學會的第一個神通。
也是學會的太赤靈文。
其含義為。
唯尊者令!
其名曰——
敕!!!
幽幽黃泉之下,周回三千余里酆都鬼城,七十二司正掌使,幽冥鬼神,并剩余下的兩大鬼帝齊齊有所感,酆都城震顫,晃動不已,唯獨平淡聲音,在道人心底,也在這酆都城之中,緩緩落下——
“令——”
“酆都,出世。”
三更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