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土皇地祇微微抬眸,不動聲色,而那神色慵懶的道人則是深深看了齊無惑一眼,道:“那可不是玉皇,那只是大師兄我自家煉丹的童兒罷了,其父乃是給玉皇旁邊卷簾子的,你怎么會覺得那是玉皇的?”
慵懶道人懶洋洋且輕描淡寫的反駁了齊無惑的話語:
“另外,叫玄都大師兄。”
齊無惑道:“師兄口中的卷簾者的孩子會失憶嗎?”
慵懶道人面不改色道:
“你大師兄我,煉丹的時候炸了爐子,藥效出錯了。”
“他吃了藥,吃壞了腦子。”
玄都懶散地坐下來,而后道袍的袖袍掃過桌子,笑著道:“難得客人來了,就不打算上一點好茶嗎?你說說,伱所聞的問題,我都確確實實的好好回答你了,對不對?”
齊無惑呼出一口氣。
眼前的道人神色慵懶隨意,但是面皮卻仿佛比起城墻還要厚實,完全看不出臉上的神色變化,可是齊無惑心中卻是相信自己的猜測。
后土皇地祇道:“他既已猜測出來,你何必要繼續隱瞞?”
于是玄都大法師放聲大笑:
“哈哈哈,我作為大師兄,怎么可以被小師弟一詐便要露餡?”
“豈不是沒有了大師兄的面子?!”
后土皇地祇對齊無惑道:“他今來此,便是要與你說道說道…”
玄都大法師坐在椅子上,朝著后面懶洋洋一靠,道:“畢竟你見也見了,娘娘先前詢問于我,索性都要解釋,娘娘若是知道了的話,那么大概率會與你說;況且,就算是不與你說…”
“玉皇見你,你見玉皇。”
“我實在不知道為何要隱瞞于你。”
“隱瞞了你,也最多只是讓你對待他的時候出了差池,最終搞出些預料外的麻煩。”
“除此之外,更有什么好處么?”
“況且——”
玄都大法師端起齊無惑送上的茶水,淡淡道:
“你是貧道的師弟,乃為太上門人,業已成仙,于五氣朝元恐也不遠。”
“自是可以知道玉皇的情況。”
齊無惑端坐于椅子上,認真看向眼前的玄都大法師,終于要知道些許的往事真相。
清俊卻又慵懶至極的道人咳嗽了聲,朝著后面靠著椅子,翹起二郎腿,砸了砸嘴巴里面的茶葉渣滓,然后懶洋洋道:“叫吾大師兄。”
齊無惑:“……”
“哈?!!!”
后土皇地祇娘娘噗呲一聲笑出聲來,然后扭過頭去,不看他們兩個。
一張方桌兩個木椅,一個是十六七歲的少年道人,一個是看上去二十六七歲的青年道人,一個穿著淺藍色的道袍,一個則是穿著青色道袍,彼此對視著。
齊無惑道:“玉皇之事,難道不是事關天庭和六界嗎?”
玄都大法師神色端莊:“叫吾大師兄!”
齊無惑:“……”
“不是玄都師兄你要告訴我嗎?”
玄都大法師氣如洪鐘:“叫吾大師兄!”
齊無惑道:“……”
少年道人端著茶,看著前面的清俊道人,語氣溫和道:
“我知道的,玉皇有恙,怕是失憶,難以掌控功體的緣故…”
玄都大法師深深看了他一眼,語氣徐緩道:“你知玉皇之根基是來自于何處?你知道他為何會失去記憶?可知道其重要意義,可知道丹藥之法?汝只如一葉障目而已,終究只自自己的視角看去。”
“盲人摸象不得全知,見解視角之中,多有偏頗偏激之處。”
“可想要知道另一個視角的故事?”
“若不得公允,如何做出正確判斷?”
齊無惑:“………”
玄都大法師似笑非笑:
“喚吾大師兄。”
少年道人嘆了口氣,有些不明白玄都這執念是來自于何處,終究道:“大師兄。”
“叫吾什么?”
“玄都大師兄。”
“嗯,甚好,甚好!”
咔嚓!
虛空之中傳來了清脆聲音,這一剎那的光影被以一種極為玄妙的法門直接留下來,齊無惑看到清俊道人反手把這一剎那的畫面抓在手中,而后極為迅速,直接起了一道法決,這畫面化作了兩道流光,直接朝著天空之中的東面和北面飛過去了。
嗖一下消失不見。
玄都大法師呼出一口氣來,滿意道:“如是,便是暢快了。”
他看著齊無惑,又看著后土皇地祇。
總算是把這個總是惹得自己丹爐都要炸了的小家伙的事情解決了,于是神色微斂,道:“如你所言,玉皇之事大多無錯,祂確確實實處于失憶之中,但是你不曾猜到的是,這失憶,其實和神魂消散沒有區別…”
后土皇地祇的神色微頓。
玄都將自己所知的東西告知于后土皇地祇。
亦是告知于齊無惑。
許久后,玄都停住了講述,端茶而飲,齊無惑閉目似乎想著什么,而后土皇地祇卻是嘆息一聲,道:“果然如此,我觀他神魂孱弱,和身軀并不匹配…”
玄都大法師輕聲道:“吾師讓我庇護他,煉丹以維系他的身軀。”
“只是后土皇地祇娘娘應也知道,天界乃是第二劫紀之后,昊天鎮壓諸仙神而成就的,諸仙神自有其道,自有其法,只是昊天乃是無可指摘的絕對強者,昊天隕落之后的玉皇,亦算得上是昊天大帝君的繼任者,八千年之前,仍可鎮諸天神佛,可稱為極。”
“八千年前,玉皇之劫后…”
“而今的玉皇,就只是個孩子了。”
“老師因為這件事而行走于天下,是在尋道,也是想要找到讓玉皇恢復原本模樣的方法,但是始終沒有收獲。”
后土皇地祇低聲道:“八千年前…”
玄都大法師沉聲道:“八千年前,后土皇地祇您和勾陳大帝爭鋒,勾陳先斬玄真,又誅龍皇,和而今之劫極為類似,最終演化為了雙御之爭,北帝制衡南極,四御竟然都不在他的身邊。”
“而玉皇親自持劍而攻,此戰之后,其神魂受重創。”
“于重創之下,但是仍舊親自出手,分開了后土娘娘您和勾陳大帝的戰局,勾陳因而閉關,又分開了南極長生大帝和北極紫微大帝的制衡,令此天庭重新恢復到了一種穩定的局勢之下。”
“平定四方,斬殺妖邪,與北極紫微大帝密談,是夜持劍沉睡于凌霄寶殿。”
“那時候的老師去見了玄真最后一面。”
“是吾持紫金八卦爐在天闕的。”
玄都大法師閉了閉眼。
他還記得八千年前,那位持劍的皇者踱步行過自己的身邊,眉宇凌厲,眸光溫和,他身上有著極為濃郁的血腥味道,沒有誰知道他那一日經歷過怎樣的戰斗,唯獨知道,一柄斷裂的古樸戰斧放在那里,散發出蒼茫雄渾的可怖氣息。
玉皇按著劍,屬于天的氣息永遠籠罩于天穹之上,蒼茫而浩瀚。
勾陳,后土,北帝,南極皆在四方。
玄都聽著喊殺聲。
仙神們的野心開始滋生了,欲要真正意義上的在道的道路上更進一步。
但是天!
還在上面。
閉目一夜。
玄都大法師在外面等待了一夜,而后當第二日,第三日的大日再度升起,混亂漸漸消止,等到了三十三日之后,大日重新普照萬物的時候,天界和人間的混亂結束了,那籠罩天穹的氣息這才散去了。
哪怕是這個時候都帶著皇者巡游四方的威嚴和冷峻。
玄都沒有聽聞玉皇的聲音,他等待許久,終究忍不住心中的擔憂,踏入凌霄寶殿的時候。
見到了那柄劍已墜在地上,那縱然重傷仍舊沉靜的男子已經消失了。
玉皇的御座之上,只是一名十六歲少年,懵懂地看著自己。
玄都大法師看著齊無惑,平和地將先前的一切講述出來,而后詢問道:
“玄微師弟,可知玉皇?”
齊無惑未曾開口。
玄都大法師笑了笑,那慵懶的臉龐之上難得有三分認真,道:
“不知道你是怎么樣在看諸天仙神的,但是,在我眼中,其實他們沒有太大的區別。”
“司法天尊欲要以玉皇為自己的背后之支撐,以自我之道,代替天庭律法;北極紫微大帝在背后,執掌玉皇為印璽,若無北極紫微大帝不知有多少仙神,割據而去,但是北極紫微大帝的道路,不需要玉皇。”
“需要的,是玉皇代表的正統。”
“南極長生大帝的立場則最是不同,大師兄我看不透他。”
“曾與其論道,他似乎想要萬物皆長生,徹底沒有死的那種世界。”
“最簡單的方法是令短生者皆死去,然后輪轉修道,修不得長生就立刻去輪回,然后再來,如是不斷輪回,百代千代萬代而來,終有一日求得長生;而如是再來千百無數次的嘗試,終究有那么一日,或許是百千億萬劫難之后,整個世界都會只有長生者。”
“此舉為遴選。”
“玉清師叔唯在意秩序,因為萬物輪轉,道生道滅;上清師叔恣意灑脫,若是有大劫難出現,必會拔劍;老師,老師所作所為,過于高渺…只是當年之事,不知道為何,老師心中頗有遺憾芥蒂。”
玄都大法師聲音頓了頓,看著眼前這個少年道人,道:
“你不該如此拒絕真武封號的。”
“不拒絕,你可入天庭親眼看看這一攤渾水——”
“但是你既是個少年性子,總也那般沉穩也不好,哪里有少年人不固執己見,鋒芒畢露的呢?畢竟你師兄我也不是沒有干過這樣的事情,靈觀大帝這封號我是直接砸到了凌霄寶殿里面的,太上老君的職位我也沒去。”
“這樣的話,我說你好像沒有什么底氣。”
玄都大法師忽而發現自己想要告誡晚輩,卻發現自己的身子都不正。
就仿佛剛剛從牢里出來的前輩告訴弟弟要遵紀守法一樣沒有說服力。
咳嗽一聲,義正詞嚴:
“你的話,拒絕了似乎也可以,以你現在的修為入這旋渦之中,終究太早。”
“記住,玄微,你既在外,便該見蒼生,見老師之道,見玉清師叔之道,見上清師叔之道,見玉皇之道,見吾之道。”
“最終,你自己要做什么,不要被我們影響。”
“等你有朝一日,修為可稱真君者,再席卷這一灘渾水。”
“最好把這一攤渾水抽干。”
玄都大法師溫和笑了笑,說這句話的時候,神色認真,是真正的說出了自己對于師弟的期許,而后伸了個懶腰,道:“吾今來此,是為了釋你和玉皇之間的誤解而來,而今事情已說完,也該離開了。”
“對了,卻要記住,那臭小子一定還會偷偷來找你,有后土皇地祇娘娘在,安全的話,吾倒是不甚是擔心,唯獨一點——”
“你不要把他當做玉皇。”
“這小子的戒心其實很強,畢竟死了六百多次,不要信這小子臉上的表情。”
“他也不會對你徹底相信,但是對于拒絕了北帝和天界敕封的你,他終究會對你有一定的好感和信任,天庭的生活太過于壓抑了,在你這邊他能放松些許,既不用擔心你是北極紫微大帝的心腹,也不用擔心你是哪一位仙神的后手。”
“多少可泄泄悶氣,或許,可以讓這個意識存活更長的時間…”
玄都大法師說到這里的時候,心中稍微有些嘆息,神色卻只慵懶。
站起身來,便是要離去,腳步忽而頓了頓,回頭道:
“啊,對了,還有一件事情。”
玄都大法師伸出手從袖袍里面掏了掏,掏出了一卷玉簡,而后拉出齊無惑的袖袍,直接把這寫著《太上丹決》的玉簡按在齊無惑手掌上,用力按了下,無比認真地道:
“小子,你大師兄我可是,早早早之前就讓天蓬玉真壽元這個家伙,把這《太上丹決》悄悄給你的!”
“是那小子不給你,還給替換成了《元始祖炁》。”
“元始祖炁是你中州之時換來了的,可是至少不該把這《太上丹決》給我扣下!”
“天蓬玉真做事可是好不地道!”
玄都大法師咬牙切齒。
旋即雙手按著眼前少年道人肩膀上,用力按了按,認真道:
“玄微,聽你大師兄一句話,不要跟著他學壞了!”
“聽大師兄的!”
“嗯?!!”
天蓬大真君的眉頭忽而皺了皺,左右環顧一番:“嗯?卻是有誰,在說吾么?”
“靈性竟有些感應?”
左右環顧,似乎也沒有察覺到這感應的來源,只得放下,而后伸出手揉了揉眉心,抬眸遠遠看著那北極紫微帝宮,想到了那個直接翹了真武名號的小師弟,不由得嘆息,卻也不知道北極紫微大帝是什么想法,怒倒是不至于,但是肯定也會覺得這道人過于桀驁不馴…
小師弟是否有些太固執倔強了?
旋即又想起了自己一出山之后,直接眉宇飛揚,提著劍就打到北帝門前。
然后直接和北極紫微大帝互毆了好幾年。
最后被打得鼻青臉腫才服氣。
不由地自嘲笑了一下:“得,吾也不要說他了,玄都不愿當老君,我當年也是一路打穿了驅邪院,打上門去挑戰這所謂的御之中最強;太乙蹲在上清藏書閣蹲守師叔,一步都不退,把上清師叔堵得頭皮發麻。”
“我們三個好像也沒什么資格說他…嗯?”
忽而一道流光,自人間飛上來,直奔著天蓬而來。
天蓬大真君訝異:“玄都的傳信?”
“難道是有什么大變化?!”
天蓬大真君接住了這傳信,心有擔憂。
而后立刻開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