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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3章 功過賞罰

  突然的異變,本該是被斬去此生龍身,放去地府輪回的老龍王,竟然代替了胡亂下雨,攪亂天地秩序的龍子敖武烈撞在了斬龍臺之上,竟是為了自己的兒子,主動放棄了那一線生機,主動承擔了主要責任。

  這樣的異變讓眾人都齊齊地說不出話來,靈妙公面色悲愴。

  先前其余地祇因敖流不必被殺到魂飛魄散而眼底欣喜,唯獨靈妙公知道敖流會做出什么選擇,他是不會選擇自己存活而兒子被推上斬龍臺的,尤其是在一個父親發現自己的兒子終于悔悟的情況下。

  只是太白星君卻看向了天猷真君。

  以后者足以戰平大圣的手段,重傷的真龍不會是他的對手。

  天猷若想要阻攔的話,一抬手就可以扣住敖流。

  然后讓敖武烈上斬龍臺。

  但是這位身材高大,面目威嚴甚至于隱隱三分猙獰的神將只是垂眸,是在北極驅邪院的底線之下,默許了老龍王的選擇,六界內外的法則各有其秩序,地祇不歸天庭,而天庭負責律法和懲處的,是司法大天尊。

  唯獨涉及到了顛覆六界秩序這個層次的底線。

  雷部,斗部解決不了。

  才會上到中天北極,令北極驅邪院出動。

  涉及顛覆秩序者,皆重判以維系秩序。

  至于其他,并不在北極驅邪院的職責和目標之內。

  人世間就是出現再嚴苛的廝殺,也是屬于人間之事,譬如錦州之事,妖國殺人,就和人族殺妖一樣,萬靈爭斗,亦在天地秩序之中;若有神靈妄為,則是司法大天尊職責,三界鬼神膽敢觸及天地最根本的秩序時,則直接由北極驅邪院監管。

  從司法大天尊,到雷部,斗部,直到最后上書北極紫微大帝,派遣驅邪院出面。

  幾已算是層層加碼。

  走到這一步,便是相當于人間界的死刑宣判。

  天猷終究還是在維系住底線的層次上,默許了龍王敖流想要保住自己兒子的私心。

  少年道人忽而抬手剎那之間寫作靈紋。

  輕聲道:“敕!”

  流光變化。

  敕令之命下,短暫地凝聚了老龍王的命魂。

  而天魂,地魂,以及七魄,早已在斬龍臺時就粉碎了。

  天猷抬眸看向齊無惑,靈妙公等地祇,以及太白星君等諸北極驅邪院戰將也看向了他,天猷漠然道:“蕩魔,你的敕字,難以凝聚他的魂魄,三魂七魄也只剩下了一條命魂,傾你全力,不過難以維系一炷香時間,你要做什么?”

  少年道人不答。

  地祇有人罵一句,惺惺作態!為何不方才判決之時手下留情啊!

  雖是判官,稍微抬一抬筆鋒,又如何?!

  卻也無人敢于喝罵北極驅邪。

  天猷卻已看出了這個少年人的想法。

  公是公,私是私,為公當斬,這一次廝殺齊無惑全稱參與,見到過死亡慘烈,拼盡全力,損害自身道基且耗斬我壽元三甲子,才勉強維系住,可即便如此,死傷極重,敖流在重傷之后,不曾上報蓬萊司,而是選擇傳位于子,瀆職有罪,不斬不足以應對中州之百姓。

  但是作為個人,終究不是只有道心,也難以做到大道無情。

  也因此才會有劫難之說法。

  人之復雜,莫過于是,如此已是入劫應劫,天猷真君平淡道:

  “汝已完成職責,可退下了。”

  齊無惑道決微動,一行禮,在北極驅邪和地祇共同的復雜注視下轉身離開了,以自身維系住了敕字,這樣又不像是判官了,和北極驅邪院的立場有所背離,可偏又是他自己親自做出判決。

  雖然眾人都知道,哪怕齊無惑做出的是其他,天猷也不會允許,但是這少年道人心中所判定也確實如此不假,就算是他自己下決斷,也是會斬龍。

  少年道人遠去。

  天猷垂眸看向,在他的判決之中真正該魂飛魄散的敖武烈。

  “汝有什么想說的?”

  敖武烈看著自己父親的尸骸,身軀顫抖,淚流滿面,許久后,膝行轉身,忽而重重叩首,咬牙切齒,雙目泛紅:

  “我,求‘活’!”

  齊無惑護持住了敖流的一點命魂,但是后者還未曾短暫蘇醒。

  這等狀態,說到底不過只是如人間人重病后的回光返照,宣判的地方其實算是地祇舉行后土祭時的地方,遁地而出站在山頭,少年道人看到了天邊微亮,大日雖然還沒有升起來,天邊已泛起了魚肚白,可以看到一處處村落升騰起來的黑煙,尚且沒有完全散盡。

  今日本該是年節。

  但是現在空氣中只留有悲愴的哭聲,還有哭得沒有力氣之后的低低嘶聲。

  因為邪氣魔祟之亂,中州有山脈坍塌,崩斷,依靠著這些山脈而生的人必須面臨著抉擇,是否要遠離家鄉和那些數百年來一點一點開墾出來的山田,而變成了流民,前往其余的城池討生活,一點一點重新來過。

  活著的人,有活著的人的悲傷。

  而死去的人則是不必再想這些。

  少年道人沿著山路而走,看到了破碎的土地廟,看到了徹底消失不見的村子,看到了被某種神通直接從中間撕扯開的鎮子,看到了被某種特性的力量腐蝕,連地面都出現了濃烈的腐蝕痕跡,至于被波及到的部分,則是徹底消失不見。

  而遠遠看去的時候,城池坍塌了一部分的城墻,鮮血流淌,中州府城的兵士們被抬走了,齊無惑站在中州府城的門口時,看到的是無數的男女,有老有少,他們哭嚎著撲在那些血肉模糊的身影上。

  他們想要找到些熟悉的地方。

  卻又害怕找到。

  但是最害怕的,是真的沒能找到這些。

  少年道人看著一張張面龐,他們和被邪氣侵染的妖孽廝殺到了最后,以血肉之軀填補了城墻的裂隙,看到了他們握著兵器怒目圓睜,風吹而過,長槍如林,森森帶血,但是戰士卻不能站起身,唯風吹而過,槍鋒微鳴,如長嘯怒喝,死戰不退。

  卻也皆死盡。

  此戰,中州府城七萬府兵,戰死七成。

  雖為府兵,已抵自古精銳之戰績。

  玄甲,白甲,還有布衣。

  “我的兒呢?!我的兒子呢!!”

  “您的兒子…戰死了。”

  “那我的孫子呢?”

  “…也戰死了。”

  “不,不可能…我有三個兒子,三個,他們肯定還有活下來的對吧?肯定有的!三個啊!我家老頭子就是死在邊關了的,伱不能說我的兒子都死了啊,對吧?肯定還有活著的…”

  “那錦州的災都沒能留下他們,靠著那場雨咱們活下來。”

  “這次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一名白發蒼蒼的老嫗死死拉著一名戰袍染血的男子,后者面容痛苦,最后低下頭,從一堆東西里面找了找,拿出了三個染血的腰牌,握槍的手第一次顫抖地不成樣子。

  那些是戰死者的腰牌。

  悲苦哭嚎,可發現親人還活著的欣喜混雜,聲音嘈雜。

  但是他們看到少年道人的時候,卻都下意識地讓開了一條道路。

  因為他們看到過道人們持劍廝殺的模樣,看到那少年的鬢角蒼涼,腳步都隱隱不穩當,那老嫗忽然伸出手拉扯住少年道人的袖袍,眼底悲傷渴求:“道長,我的兒子們都死了…”

  “罪魁禍首被你們殺了吧?”

  少年道人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是計都嗎?計都設計了一切。

  是老龍王嗎?他沒有將職位上交蓬萊司而是交給兒子,縱有冤情,縱有陷害,但是秩序失衡,中州險些陷落,卻也是真相…

  但是如北極所說,因為他而死的眾生是否也有冤情?

  那老婆婆伸出手死死抓住他,最后是被那位兵士拉開了的,她看著少年道人,哭喊著道:“他們沒有白死吧?!他們不是白白死了的吧?!對吧!”那兵士拉開了老婆婆,能感覺到少年道人身上廝殺之后殘留的氣息,道:

  “道長,多謝了…我看到你出劍了。”

  “多謝…”

  “如果不是你們的話,我們或許撐不到最后。”

  “只是,我們終究付出了些代價。”

  “是啊,多謝。”

  還活著的兵士們道謝,他們只能拍拍少年道人的肩膀,表達自己的情緒,道袍之上,也是血痕,步步前行,他看到之前那位賣芝麻餅的小販靠坐在了墻壁上,斷了一臂,臉上自額頭到嘴角,有極猙獰一道傷口,已在彌留之際,雙目逐漸散去神光,懷里抱著玄劍。

  他的妻子跪在旁邊,已經泣不成聲。

  “說不讓你去的…”

  “不讓…”

  三歲的孩子拉著父親的手指:“爹爹,吃芝麻餅…”

  男子雙目已漸失神,眼前視線渙散,又聽到了戰鼓的聲音,前面風起旗動,玄甲成林。

  九州勇烈,神武玄甲。

  殘留三千鐵甲校尉。

  戰后殘活者。

  不過兩百三十七人。

  其余,皆死盡于此戰。

  無一人退。

  他們并沒有違背自己當年在劍下立下的誓言。

  墨甲玄氅,呼軍號以往救,懲惡扶善,護國安民。

  少年道人一路行過,他以先天一炁能救則救,最后走到了那一顆老樹之下時候,因為過度消耗,鬢角白發似乎有擴散的趨勢,腳步已經有些踉蹌,坐在那棋局之前,沙啞道:“敖流先生,可有所感…”

  被他護持的命魂散開,化作了淡淡透明之感的敖流,坐在了他的面前。

  兩人面前,卻仍舊是那一局棋。

  敖流面容悲傷,道:“…小友,何苦救我這一時?”

  少年道人看著眼前的龍王:“那你又何必要舍命去斬龍臺?”

  眾生有情,大道無私,終究是相斥的,但是又有誰能徹底舍棄?

  敖流知道齊無惑的意思,知道他仍舊記著當日之情,為公當斬,但是顧念之情,卻也該盡全力,看著眼前少年道人那被斬盡的壽和根基,嘆息一聲,環顧周圍,呢喃道:“此劫終究還是引動了…”

  “我沒有想到,最后看到的中州會是這樣。”

  少年道人沉默許久,問道:“先生后悔當日救人嗎?”

  敖流輕笑出聲,道:“你終究還是年少啊,孩子。”

  “天猷真君讓你判我,但是最終下決定的,還是他,至于計都所說的。”

  “因為我救人而波及我…”

  “那你的意思是,老夫該小心翼翼,以祈求惡人不要盯上我嗎?哪里有這樣的道理,中州和錦州不同,錦州是單獨的,更傾向于人世間的混亂,不涉及到秩序;而這一次,他們是想要借助三千六百年大陣為契機打破秩序的平衡,而既然要打破陣法。”

  “作為天下之中土的中州,又怎么會被他們忽略呢?”

  “這本就是必然會被當做七大節點之一的地方啊。”

  “老夫不救人,也或者救人,也不會影響到他們的目標和結局。”

  敖流呢喃:“說到底,不過只是選擇罷了。”

  “若是司法大天尊,會考慮更多,在情理法理之中取一均衡;但是北極驅邪院是最后一環,遵循大道無情,他們選擇秩序而忽略一切;計都求道心誠,要混亂天下;而老夫,見其生不忍見其死,所以才做那些事情罷了。”

  “天道無情,至公無私,殺天下蒼生不會引天道震怒,救天下蒼生也不會引來天道的獎賞,無論我還是他們,所求的,不過只是一個我字。”

  “遵我道行,從不后悔。”

  “只有選擇,沒有對錯罷了…”

  “只是,苦了蒼生。”

  祂垂眸,忽而笑道:“也多謝你,耗費自己的根基來讓我還能再看一眼中州,來吧,還有這最后的機會,再下一局棋…”少年道人以先天一炁,幻化棋局,一龍一人,一魂魄一道士終究在此地再下一局,棋局仍是斬龍局,棋子落下。

  而那老龍王微微嘆息著,逐漸變得透明。

  祂只剩命魂了,最后斟酌許久,落子,忽而天邊有龍長吟。

  是老龍王自身的真身精血。

  他消耗了最后的命魂之氣,引動了自身的真龍身軀,少年道人抬起頭看到那龍長吟,最終散開,化作無邊精氣,猛然擴散,化作了落雨,亦如當年,雨水落下,這是曾經引得妖族分裂,龍族出走的真龍精血,哪怕散做雨水,灑落中州如此大的范圍,仍舊有其效力。

  令重傷者化作輕傷,將死者回了一口氣機。

  而活者彌補根基。

  真龍死于此,且對蒼生并無怨氣,這般情況下,中州元氣,當無損。

  少年道人手持棋子,知老龍王的抉擇,沒有阻攔,閉上眼睛,鬢角白發微揚,強調氣機,道:“太上敕令,超汝孤魂。”

  不是對眼前的老龍王。

  而是伴隨著這接近真君精血級別的落雨,將法咒之力撒遍中州。

  老龍王已施法了,齊無惑只是引動了老龍王最后的力量,完成此法決。

  魂魄則洗去怨恨,以助其輪回再來。

  一尊真龍,千年道行,轉眼散盡了,老龍王的命魂蒼白平淡,含笑落下最后一子,縱然少年道人的敕字也不能讓其凝聚太長時間,后者也沒有再說什么,只是不顧一切催動自身的元炁。

  因為先前那南極長生大帝之酒的緣由,終究輔助老龍王完成了此生最后一次落雨。

  斷裂的山脈終有一日化作溝壑,其中也會再度生出萬物蒼生,化作絕景。

  “你我所做,不也是選擇嗎?”

  老龍王微笑,落下一子,三魂七魄最后的命魂也散開了,意識逐漸縹緲,那雨水也再感受不到,要魂飛魄散。

  但是萬物忽而死寂。

  時間流動仿佛遲滯,齊無惑可見雨水落下,串成珠鏈般。

  一滴雨水落下來,滴落在敖流空白的意識之中。

  命魂未碎,未曾復蘇,卻也未曾轉世,而是混入這落雨之中,灑落于天下,雖然沒能輪回而去,不知所在,卻也未曾魂飛魄散,斬龍臺上走一次,三魂七魄散去了二魂七魄,卻也終究留了其一,得到了一縷生機,灑落之雨和這一場落下雨水不同。

  少年道人抬眸,看到這一滴落雨來自于楊柳葉,晶瑩剔透。

  看到前面一名模樣溫和,雙眸平淡的男子不知何時出現,不知如何出現,只是道:

  “七年前一場雨救活蒼生一線生機。”

  “吾也給你一場雨,還你一線生機。”

  “是所謂一飲一啄。”

  “北極驅邪院是底線,功過不可相抵。”

  “而天地之間,賞罰亦當分明。”

  少年道人起身的時候,不覺消耗甚巨,身子踉蹌了下,按著桌子才能站穩,他感覺到了一絲神韻,忽而意識到先前自己和敖流落雨,普度魂魄的時候,似乎也得到了這人的氣機相牽引幫助,只是眼下直到其現身,齊無惑才察覺,詢問道:

  “你是?!”

  前面中年文士長身玉立,眸光平和,袖袍之中臥著一只白凈貓兒打盹,左手拖一玉凈瓶,其中有楊柳枝葉,其上露水晶瑩剔透,另一只手撐著傘,氣質尤其清凈,掃過眼前劫氣纏身的少年,微微抬眸,心中自語——

  劫劍三。

  敕字令。

  袖袍一掃,也落坐桌前,回答道:“貧道。”

  “太乙救苦。”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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