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皇子的戰馬一路奔馳到御道前,才被攔下,有兩位禁衛躬身行禮,道:“殿下。”
七皇子大笑著打著招呼,說出了這兩位禁衛的名字,又神色自然,眉宇飛揚笑道:“怎么,連我去宮里面,都要被搜身嗎?”
兩名禁衛行禮道:“職責所在,還請殿下恕罪。”
“哈哈,自是開個玩笑了。”
七皇子翻身下馬,而后展開雙臂,任由這些人搜身,那一口錦州刀先藏匿在左手手腕下,當他們搜身來的時候,手指微動,無聲無息順著此刻華服寬大的袖口滑落,又以勁氣控制,去了右手手腕,這是在拷問一名蛇族探子時候學會的技巧。
他曾經靠著這個技巧親自混入了敵營之中,獨自瓦解了三千的一軍。
至于煞氣?
兵家戰將,本就是煞氣騰騰。
若是在邊關廝殺打滾的那幫漢子,大概率能察覺到不對,可這幫禁衛,只不過是在皇城根下打轉,穿著華貴的鎧甲,四處夸耀,卻如木偶一般為皇室看門罷了,若是列陣廝殺的話,一千禁衛未必打得過三百邊軍。
七皇子安然通過了檢查,懶洋洋地模樣,仍騎著馬走在這御道之上。
這御道極長,兩側墻壁極高。
前后皆有城樓。
只要前后大門一關,便是一座甕城,人道氣機壓制,兩側箭雨落下,道門真人也要飲恨,七皇子的戰馬放緩了速度,鮮衣怒馬的青年背對著來時的路,朝著那兩個禁衛揮了揮手,懶洋洋道:“待我回來,與你們喝酒。”
過去御道,方才下馬。
自有宦官將他引路到了偏殿之中。
說圣人便在其中,復又進去傳信,出來才說,圣人宣七皇子入內,七皇子雙手按在了那耗費人工物力極重的大門之上,猛然用力,這大門被推開,人皇所居住的大殿,哪怕是處理政事的偏殿,仍舊極恢弘。
兩側自有宮燈照亮方寸,七皇子站在門口,外面的陽光如同利劍一般劈碎了這大殿內的昏沉,年輕人的目光如同火炬,偏殿里面,那位世稱圣人的男子看上去才不過三十許歲,桌子上放著些簡單的飯菜,仍舊還在處理奏折。
七皇子的視線凌厲,可開重弓者,目力都極好,可以看得到那些奏折內容。
州郡之中,大豐收,百姓家中俱都有余糧,皆有賴于天恩浩蕩,是圣人恩澤。
下面用朱砂批注。
知汝獻媚之心,勿要有為,若行盤剝百姓之舉,必拿你試問又有說道刑律之中,有問斬者多少,請圣人定奪批注則是說刑律者,或殺或罰,皆當有律,然有好生之德,將卷宗呈上 像是這樣的卷宗有很多,那位圣人微微笑道:“年關將近,這些卷宗也就太多了些,但是涉及到民生,刑律,都不可以不查,倒是沒法子,只好在這里吃些東西,皇兒可吃了?”
他聞了聞,笑罵道:“醉天樓的酒菜,你啊伱,和那幫武勛子弟不要走得太近。”
“諸世家糾纏在一起,簡直像是一張網,你要是走得太近,難免會被波及進去,到時候哪怕你在邊關為將,也會有各種各樣的事情,而且現在,這些武勛子弟尚且沒有掌權,彼此之間,還可以約為兄弟。”
“他日都成了各家侯爺,彼此之間利益相斥,動起手來,你又該怎么做?”
“若是不動起手來,便是結黨,還是武將結黨。”
“你爹我尚能夠容得下你,你大哥可未必了,可記得?”
他勸戒了幾聲,伸出手把桌子上的那些卷宗都掃在下面,又把食盒里面的諸多東西都擺開,笑著道:“不過不管你吃了沒有,還是來陪我吃些東西,正好,一個人在這里面看著這些卷宗都煩了,找個人吃飯是好事。”
“來啊,給我兒也上一副碗筷,再去做些菜色。”
“是。”
七皇子心神微有動搖,而后拱手道:“臣,見過圣人。”
于是皇帝臉上的微笑微頓了些,抬起頭看著這身材高大,才剛剛弱冠之年的兒子,聲音頓了頓,放下了食器,只坐在那椅子上,搖頭笑罵道:“稱臣,不稱兒,看來今日來這里,倒是為了什么正事。”
“說吧,你又惹來什么禍?是打了哪家勛貴的兒子?還是說和哪位翰林院的大人吵鬧起來,他們看不過你,又要在朝堂上面參你一本?說吧。”
“當年你年幼就給我添了不少麻煩。”
“不過現在,他們爹都不如你爹厲害,所以盡管惹禍便是,這一次爹罩得住你。”
“但是,勿要傷及百姓,勿要為非作歹,勿要去欺壓良善。”
七皇子正坐于皇帝對面,緩聲道:“臣今日讀書,有事不解,思及圣人言,所以來此詢問,希望得到答案。”
皇帝笑罵道:“你竟然也會讀書?”
“當真稀奇。”
而后往后躺靠在椅子上,道:“且問吧。”
七皇子正坐而詢問道:“為人弟者,該如何?”
皇帝忍不住笑著回答:“兄友弟恭,是為孝悌,要尊敬兄長,如此是和孝道一樣的大道。”
“這是三歲小兒都會懂得的道理啊。”
“怎么?和你哥哥們出矛盾了?你們畢竟是血親啊,手心手背似的,可是要相互扶持的,這世上等到了爹娘走了,就只有你們的關系最親近了啊,有什么事情,都可以攤開來說的,可勿要爭斗啊。”
七皇子垂眸,道:“原來如此。”
“那為人父者,該如何?”
皇帝微微皺眉:“為人父者,該言傳身教,以教子孫。”
“自有不當人子,亦有不當人父者。”
七皇子趨身上前,因為是朝堂之中的正坐,故而是膝行數步,距離那位圣人之中,已經只隔了一張桌案的距離,而圣人則是微微皺眉,七皇子抬起頭來,眸光灼灼,沙啞問道:“那為君者,該如何?”
皇帝的臉上已經失去了笑意,眸子看著只是三步之遠的七皇子。
七皇子沒有暴起,如同蟄伏著的猛獸,而皇帝也沒有立刻震怒起身,沒有大聲呵斥,空氣如同被繃緊的弓弦,雙方都在克制,這樣的克制來自于內心之中的血脈和最后最后的僥幸,皇帝回答道:“治國之道,愛民而已。”
“愛民,愛民。”
七皇子忽而笑數聲,道:“夫為將者,護國安民,掃除國垢,今臣所問——”
“為弟者若叛兄殺兄弟者,可殺否?!”
“為人父而行大罪孽者,可殺否?!”
“為人君者而殺戮百姓,以求榮華富貴者,可殺否!”
七皇子死死盯著眼前的父親,一字一句,氣機越發凌厲,而皇帝面色終于驟變,猛地起身喝罵道:“你今日來此是來發瘋的嗎?!七郎,要發瘋的話,滾去邊疆,去找那幫妖族發瘋,勿要來這里,朕還要處理奏折。”
七皇子道:“錦州。”
皇帝的身軀微頓,眸光凌厲。
七皇子道:“錦州的事情,是不是你做的…”
大殿安靜地可怕,七皇子嗓音沙啞詢問:
“兒子只是想要一個答案,爹。”
皇帝喘著粗氣,重新又坐下來,眸子死死盯著眼前的七皇子,道:
“是。”
七皇子心中最后僥幸散去,兵家血勇,幾乎是咬著牙問道:“為什么!”
“為什么!”
皇帝道:“什么為什么?!”
七皇子猛地按著桌案起身,兵家自古剛勇,以及對眼前父親的絕望痛苦,毫不退讓,怒道:
“那是數百萬黎民百姓,你怎么能做出這樣的事!為什么!”
皇帝袖袍一掃,將這桌子上的飯菜都打落在地,沾染卷宗,眸光如刀,毫不退讓,怒聲道:“你當抉擇是什么?!”
“是什么?是你可以反復思考斟酌的事情?!”
“那是此生難遇的戰機!”
“機會轉瞬就會消失!”
“下決定的時候只有一瞬間,一瞬間知道嗎,你也是人,我也是人,所有人都知道,情緒上來的時候,是根本沒有辦法控制住自己的,做決定的時候的決意想得很好,事后誰沒有后悔過的時候?!”
皇帝拉著自己兒子的衣領,直接指著那些落在地上的卷宗,道:
“你來看看這些奏折!”
“再看看這天下!”
“滿殿的青紫大夫,滿天下的文家衣冠,滿世皆是的百姓!”
“千金就能讓朋友反目,區區一家的遺產,幾套屋舍就可以讓血親兄弟老死不相往來,一個縣官的位置就能讓那些讀了十幾年,幾十年圣賢書的讀書人搶的狗腦子都打出來,你覺得他們在我之位置會怎么樣?”
“而當年的我面對的,可是天下最大的位置,就在你面前,你只要點點頭,就會是你的。”
“捫心自問,誰能忍得住?”
“哪怕是圣人也有動念的時候,而昏了頭的時候,做出了的決定,根本沒有后悔的機會。”
“是以最快的速度傳遞出去,我想要扭轉的時候,已經遲了,遲了知道嗎?!那一步走錯了,就是萬劫不復,當時六十萬鐵騎已經陳兵不動,那時候的要是再敢回頭,我唯有以一死以謝天下!”
皇帝死死盯著自己的兒子。
七皇子道:“那是幾百萬人啊…”
“幾百萬人,是。”
“但是換任何人,誰人能以自己的命去換別人的命?”
皇帝松開了手,語氣和緩道:“寧教天下人死而我獨活,皇帝稱孤道寡,本就是天下最大的獨夫,若是沒有這樣的覺悟,還做什么皇帝?”
“那些讀書人說,君子遠庖廚,是因為見其生而不忍見其死,說這是仁,哈哈哈,何其笑話,他們不也在吃肉?若是不見到烹羊宰牛的模樣,吃肉便說是仁,那我不曾見那三百萬人,而吃他們血肉,不也是大仁!”
“如此可知道,這天下蒼生,數百萬的讀書人,都不過只是那冠冕堂皇的衣冠禽獸。”
“苛責于我,不過是因為,吃肉的不是他們罷了。”
皇帝復又道:“若是當年錦州那些人在我面前,我肯定會做出和大哥一樣的選擇;若是此刻的我再度做當時的決斷,我會讓那鐵騎入錦州,因為我知道,鐵騎必然損失巨大,我不必在這里,耗費如此多的人命去拖垮大哥,但是沒有。”
“但是沒有,當時在我面前的,就只有那無上的權位,和一個數字。”
“而當時的我,并沒有現在的經驗和氣度。”
七皇子道:“數字?”
“是,數字,換取至高無上的權位。”
“哪怕腳下是三百余萬的累累白骨?”
皇帝喝罵:“我兒愚蠢!”
他語帶傲慢:“自古以來,哪個英雄的腳下不是累累的白骨?”
“唯有站在此地,才能實現吾之宏愿。”
“為此愿死,他們也該,并無遺憾了。”
“再無遺憾?累累白骨?”
“英雄?”
七皇子呢喃數次,忽而大笑數聲,怒不可遏,兵權謀者,審時度勢,知進退,懂隱忍;但是兵形勢者,如兵家鋒芒,可斷不可折,唯一腔血勇,怒發沖冠,抬手猛地掀開了這桌子,才三步之遠,不過一步就已跨過,心中之憤怒不平,絕望痛苦,匯聚如一爐,終究化作一聲怒聲咆哮:
“奸賊!!!!”
背后氣運猛然咆哮,化作猛虎,猛虎咆哮復咆哮,隱隱變得越發真實。
“死!!!”
兵家血煞猛然炸開。
斷父子之恩,絕骨肉之情。
剎那之間,伴隨著兵刃決然入體的聲音,鮮血灑落在了卷宗之上。
刺目殷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