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無惑和明心去了藥棚的時候,見到了先前那位向他講述四諦因果的灰衣僧人,僧人似乎一宿沒有睡著,這時也還在照顧著這里的病人,見到少年道人的時候,仍舊微笑著頷首打了個招呼,而后兩人很有默契地一左一右,開始照顧這些患病之人。
“看起來她對那個好友著實是印象深刻啊。”
“為此伱姐姐還險些遇到毒手。”
少年郡王呼出一口氣,認真道:
“夢,總是會美化記憶的。”
那崔少卿見這少年郡王一副‘疑惑’模樣,忍不住提起衣擺,作勢輕踹那少年郡王,笑罵一聲,道:“你是當真不記得的,還是不喜歡你姐姐他總是提起那夢中好友,這才做出這一番姿態來?我可是知道的,你們之所以出宮稍微遲了些,便是要掌管學子籍貫的人去查那人。”
不應該,不應該。
灰衣僧人皺起的眉毛徐緩下來。
看到那只是個忙活起來的尋常少年而已,看著穿著道袍樸素,正在給一人施針,垂眸凝神,手指搭在了那病人的手腕上,以僧人的視角可以看得出他掌心有粗繭,是做慣了粗活的,和人說話的時候,嗓音溫緩,眸子總是安靜的。
僧人收回視線。
忽而傳來一聲嗤笑聲音:“難得,難得,你這小牛鼻子怎么和你這老禿瓢在一起了?”
“怎么,是看著人家小牛鼻子的資質好,所以起了雜念?”
“老賊禿,你不老實!”
這樣語氣,在這城里只有這一個。
僧人抬眸看去,看到來者身穿樸素灰袍,邋里邋遢。
渾身的酒氣。
脖子上都是吻痕,讓僧人的眼角挑了挑。
手中拈動佛珠的手指都微有用力。
讓那一串樸素佛珠發出咔嚓的聲音。
此刻腳步搖搖晃晃,還一只手提著一個葫蘆,一邊晃悠著往前走,一邊仰起脖子灌酒,笑聲嘲弄,微微歪了歪頭,發髻簪子斜插,衣領都沒有收拾好,那僧人微微皺起眉毛來,而后眉宇舒展開來,不管這算命先生的話語,本不打算和其一般見識,可還是忍不住呵斥道:
“你又從何處鬼混回來?!”
算命先生斜睨他一眼:“喲喲喲,怎么,你急了?”
“該不是羨慕我昨日和幾位姑娘一并共度良宵吧?”
“鬼混?”
“我這陰陽化生,無上之道,在你嘴里就是鬼混了?”
“嘖嘖嘖,合著和尚都是石頭縫兒里蹦出來的是吧?你個無父無母無兒無女的死賊禿!”
灰衣僧人面無表情,額角賁起青筋。
眼前這人每每都換著花樣來挑釁他。
于是算命先生愉快地道:
“出家人不起貪嗔癡三火呢?”
他大笑幾聲。
滿臉愉悅。
灰衣僧人閉了閉眼,緩聲道:“貧僧領受了你主人的法旨,要將你帶回去。”
“你這樣,不擔心他懲處你嗎?”
算命先生冷笑道:“隨他來。”
灰衣僧人嘆了口氣,道:“可你這樣,他會傷心的。”
算命先生稍微有些氣弱了些,道:
“他傷不傷心,和我有什么關系?”
“我今日來,是給你們送藥的。”
也不知道是從何處掏出來的,一抬手就扔出許多的藥草,藥散,都用油紙包起來,于是這灰衣僧人便不能抓他,算命先生道:“喏,東西在這里了,好好去給這幫人治病吧,不要說我袖手旁觀啊,你知道的,我可不懂得醫術。”
“倒是小牛鼻子,你怎么也在這里?”
明心撇了撇嘴。
少年道人并不著惱,只是回答道:“仙道貴生。”
算命先生撫掌贊嘆:“仙道貴生,無量度人,好啊,好。”
“你家老牛鼻子教得好啊!”
“不過小道士你是道士,怎么和這禿瓢處得這么近?”
“可得要小心了。”
他晃晃悠悠地走來,手掌拍在齊無惑肩膀上,眸子抬起,道:“你可得小心,你這樣的良才美玉,行走于這世界上,有的人覺得無所謂,有的人卻覺得你這是暴殄天物,古語有言,小兒持千金行走于鬧市之中,是取死之道也。”
小道士明心道:“你是說,齊師叔是那小兒?”
算命先生橫他一眼,道:“不是。”
他言簡意賅道:“他是那塊兒金子。”
小道士明心瞠目結舌。
算命先生又道:“再說了,這禿瓢可不是什么好人啊,佛法十三脈之中,多有執著之輩,而他卻更不同了,明明修為足夠,卻每每散功重來,要遍覽十三脈佛法,佛門執著之人,少有有比他更超過的。”
“他已發下兩大宏愿。”
“若是愿意,立地便是菩薩果位。”
灰衣僧人眼皮子耷拉著,道:
“你再說的話,貧僧便要叫破你的真名,拿出你的本相了。”
算命先生冷笑道:“你敢叫破我的本相,那我就得從你上輩子六歲還尿床的事情開始說了。”
“還有你上上輩子被女山賊劫到山里面做了壓寨相公的事情。”
“上上上輩子摘桃子的時候掉下來撕破褲襠的事情。”
“上上上…無數個上之前連人都不是的故事,以及,當時你最初的本相。”
前面幾句,灰衣僧人并不在意。
可這最后一句,卻讓他額角青筋狂跳。
哦?哦哦哦哦!!
小道士明心蹲在磚頭前面,從懷里掏出來師叔給的果脯,小口啃著。
兩個眼睛圓溜溜的,亮瑩瑩的。
只是可惜,那兩人彼此對視,卻都很默契地停止了繼續說下去。
仿佛都被彼此說的東西所威懾。
算命先生冷笑幾聲,看著齊無惑道:“明日就是明真道盟的時候了,可記得我的法子?”
少年道人頷首,而后道:“先生的法子,應該和尋常入道門的方法不同吧。”
越籍說過,道盟每日都能進去。
算命先生哈哈大笑道:“是不同,可是仍舊是能進明真道盟。”
“反正能進去不就是了。”
“但是你能得到多少東西,能否知曉你想要知道的消息。”
“就得要看你的本事大小了。”
他笑了一笑,拍了拍齊無惑的肩膀,轉身走了,嘴里面還咕噥著嘆息:“真的是,什么老師,放養也不能這樣放養吧,連先生我都看不下去了…老牛鼻子,等先生我見到你的時候,定然要好好說你一頓!”
“嗯?等等…我明明決定了要游戲人間,為何會主動插手此事,提醒于他?”
“這不符合我的性格。”
“還去招惹了這和尚,總覺得再說下去他都要動手了。”
“藥師琉璃光如來才沒了,他憤怒之下動手也是有可能的。”
“我不可能想不到這一點,但是我還是來了。”
算命先生一只手撐著下巴。
疑惑起來。
手指微垂,似乎要拿捏乾坤,似乎打算要卜算什么。
而后他在三界內外都屬于頂尖的預知類性靈讓祂本能放棄這個事情。
“算了,不重要。”
他打了個酒嗝兒。
“嗯?我剛剛說要做什么來著?”
“怎么突然腿有點軟?”
“我想想?當著老牛鼻子的面兒說他一頓?”
“奇怪,我怎么會想著要做這樣無聊的事情呢?”
“無聊無聊,還是不做了。”
那算命先生離去之后,少年道人看向恢復了平和狀態的僧人,自然而然詢問道:
“大師已發宏愿?”
僧人垂眸回答:“是。”
明心瞪大眼睛,看了看齊無惑,又看了看那和尚,雖然說他是道門的修士,但是對于宏愿代表著什么,也都是有些明白的,畢竟只有那些上位的大菩薩,還有佛陀們,才有宏愿這個呢,他好奇地詢問道:“那大師你為什么不去修菩薩果呢?”
“還有還有,你的宏愿是什么啊?”
灰衣僧人等到他詢問完,溫和回答道:
“因為我沒有修持成我的宏愿,所以我也就只是一個和尚。”
“至于宏愿是什么…”
他想了想,道:“貧僧還是不說了。”
“至少貧僧認為,宏愿是說給自己聽的,讓自己心中警醒,勿要忘卻本心,讓自己知道要去做什么事情,而不是說出來讓旁人聽的。”
“真正的宏愿,應該是默默無聞地提出,而后默默無聞的完成。”
“自始至終,唯我知道。”
“否則只說不做,那不只如炫耀一般嗎?那非我要行的佛法啊。”
明心瞠目結舌,感知到了這句話潛藏的極恐怖的置疑,這病人之中,亦有佛門信徒,先前算命先生的話語,唯獨他們三人知道,可這僧人所說的話,卻不加遮掩,于是這男子忍不住道:“你這和尚,竟然置疑諸多佛陀的宏愿嗎?!怎么,你比諸佛更強?!”
“你是什么和尚?”
“度牒是何處發的,剃度大和尚是誰?!在何處落腳掛單?!你說,老子我要去找你的主持說道說道!”
僧人回答道:“無有。”
“我心向佛,我便是僧。”
“何須他人的應允?”
一名老婦人勸說他道:“可是你怎么敢謗佛的啊,那可是佛家的大罪。”
“佛陀們都發宏愿,要讓世間永無痛苦,要普渡蒼生的。”
灰衣僧人雙手合十,緩聲道:
“若佛宏愿,卻有其用。”
“世間又怎會有如此多殺戮,痛苦?”
“若世間痛苦非虛。”
“則諸佛,妄語!”
一片無聲震動,而后那被僧人救治的男子忽而大怒,手中還有一半藥湯的碗直接砸在了僧人身上,熱藥灑落僧袍,旁人紛紛效仿,頃刻之間那僧人便被淋了個落湯雞,其本身有大修為,可為菩薩果,卻只雙手合十,念誦如來。
雙目垂下,只余悲哀。
(本章完)
少年道人抬起頭看到他身穿灰色的僧衣,似是耗神有些過度,看上去明明沒有什么變化,卻給人一種哀傷的感覺,齊無惑道:“大師節哀。”
僧人看著眼前的少年道人,嗓音溫和道:“無妨的。”
不知為何,他總覺得眼前少年,頗為肖似今日雨前,在大殿之中上香,且直呼藥師琉璃光如來為藥師的那道人,甚至于要忍不住地開口詢問,可是始終又有克制,一直到短暫閑聊結束,也不曾詢問出來,卻又見那少年忙活起來。
現在這些病人氣色已好了很多。
齊無惑以自身元氣為針,幫著他們調理自身的元氣。
小道士明心則是拿著小藥爐在那里煎藥,藥爐子的底部都已經被火焰撩得漆黑一片了,小道士煎藥的時候,搬來了兩三塊磚塊壘在一起,自己一屁股坐上去,雙手撐著下巴,眼睛瞪大了看著那火苗跳躍,發起呆來。
“兩位道長慈悲。”
在閑暇的時候,那位大和尚走來搭話。
先前的疫氣已散了。
崔家少主放聲大笑。
仔細感應的話,眼前少年的修為也只是三才全這個層次。
雖然其根基雄渾,無論元神,元氣,還是元精都已極為渾厚,根基打得扎實,比起了尋常的先天一炁都來都沉厚,但是也絕不可能有這樣的手段,直呼藥師琉璃光如來為藥師…
“聽得都要煩死了!”
“再說了,這九州十三地,竟尋不著叫那個名字的學子。”
少年郡王嘆息,道:“所以啊,只是個夢境嘛!”
“而在姐姐的那一場噩夢里面,她總隱隱約約記得,她的那位好友,可是名動天下的才子,無與倫比的大名士,每每勸學于我,都要提起他來,言道齊夫子如何如何,齊夫子如何如何。”
崔少卿訝異道:“你還真找了?”
“真聽你姐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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